其实路微自己也曾经憧憬过这样的场面。爱上一个阳光般温暖的羽族小伙子,在七夕的时候拴上红线一起飞翔,在宁州美丽的丛林里举行一场羽人的婚礼。但那终究只是少女的绮梦而已,脸上冰凉的伤疤才是真实而毋庸置疑的。那将是跟随她一生的标志,就像一道高不可攀的墙,把一切的幸福都挡在墙外。
路微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命运叹息一声,就听到了另一阵高涨的喧哗声。冗长的进宫仪式终于结束了,这次是未来的王妃即将露面。
说露面并不确切,因为
新娘头上戴着一个看上去愚蠢无比的凤冠,那些垂下来的珠帘恰到好处的挡住了的新娘的脸,让人看不清真面目。她从一辆形状奇特的车辗里探出头来,随即又缩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族之间的敏感,路微从这个传说中最美丽的公主身上,嗅到了一丝哀怨的气息。虽然她的脚步平稳得无懈可击,但路微却在那一刹那间产生了这种直觉:公主刚才探出头来,是在寻找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事物。杀手的本能总是这样古怪,能从一片飘飞的残叶或是一只干枯的蝴蝶身上读出些弦外之音,但路微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正确。
谁也不会甘心嫁给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吧,她猜测着,可惜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就像杀手总得去杀死自己从未见过的人。
婚庆大典很快便要开始了。王妃已经跨过一重重宫门,走向了礼台,而导演这场婚姻的核心人物,目前九州最具权势的君王——定王在此时出场。他的身材出人意料的矮小,和人们心目中高大威猛的形象大不相同。
定王的表情很镇定,显然,一场婚礼并不比打下一座城池更能让他兴奋。他甚至连一丁点喜庆的意味都不愿意伪装,神情淡然的在位置上坐定,颇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
他一点也不关心这场婚姻的外皮,路微想,他要的只是外皮里的东西而已。
随着她的念头,外皮之一,也就是未来的王妃,已经一步步踏上了礼台。路微努力收束住发散的思绪,决定强迫自己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上。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出手机会。那礼台太高,距离也太远,光用袖箭是射不到人的,必须用组装的强弓。现在这把强弓的各个部件以发簪、腰带等等形式藏匿在她身上,但组装需要花掉一点时间,并且会因此暴露自己。在周围那些高大强健的禁卫军面前,自己准确命中的机会不大,而顺利逃脱的可能性更小。
定王一生戎马,屡屡遭受暗杀,因此对于自己身边的守卫一向十分在意。路微冷眼旁观,除了穿着军人服饰的禁卫军之外,座席间穿行的侍者也都是身怀武功的,如果有人试图发难,他们必然会在第一时刻冲上前去。在婚礼的喜庆氛围之下,定王的杀气恍如阴冷的尖刀,一点也没有消减。
而她事先窥探好的一些可以埋伏偷袭的地点,全都有人把守,除了正面动手,别无他法。她感到自己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在这样的场合动手杀人,雇主真是个疯子。老板居然接下了这样的活儿,老板更疯。
新娘终于走到了高高的礼台上,不知为何,路微似乎都在替她松口气。那一身层层叠叠缀满亮闪闪的珠宝的衣服,天知道会有多重,路微想起来都有点头皮发麻。她想起自己无意中见过的一对羽人青年的婚礼,新娘穿着一身白色衣裙,头上带着一个漂亮的花冠,像一只白鹤一般从天空中划过。而如今,白鹤的身上裹得臃肿不堪,好像戏班子里的狗熊。
踏上最后一级的台阶的一瞬间,她的脚步略微有点迟疑。她又想到了什么?路微想。多兰斯城邦是一个很大的地方,那里也会有许多年轻英俊的羽族少年,和许多洁白的羽翼。而远嫁到东陆来,被迫接受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想必不会是她的愿望。
她想寻找什么?路微再次忍不住去猜测,她为自己的精力不集中而感到懊恼。台上在进行着一些鬼知道代表什么的仪式,一个老得像根朽木的糟老头子嘴里呜哩哇啦的念叨着什么。虚弱的王子此时不得不站立着完成这些程序,这让他的脸色更加糟糕,目光敏锐的路微甚至能看出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至于他那忠实的男宠,此刻垂首立在王子身后三步。一旦王子出现体力不支的状况,他便会上前搀扶。他本来是体弱多病的王子的太医,站立在那里倒也恰如其分。
一个男人和一个男人……路微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又有点自怜自伤,毕竟她连爱情是什么滋味都没有体会过。她突然发现自己和公主有点同病相怜,虽然那只是臆想中的同病相怜,因为她对公主的一切其实一无所知。
王子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宾客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声——或者说是叹息声。身后的男宠脚步向前跨出了半步,看见王子站稳了,又退了回去。
路微看着这一幕。这么人虽然不能说完全的无足轻重,但杀不杀他,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她又想,不杀可没人付钱。想到这里,她振作一下精神,决心执行第二套方案。制造一点小混乱,吸引卫士们的注意力,这是个俗招,但往往只有俗招最管用。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叫做天遂人愿,她身前的两名蛮族王子突然打了起来。他们分别来自于两个世代为仇的部落,可礼官似乎是成心的,把两人的座席安排到了一起。一阵杯盏横飞、汤汁乱溅之后,卫士们不得不略微动粗,才制住了两位脾气火爆的王子。使者们一面抱歉连连,一面把受到波及的宾客们挪动了位置——挪到了前排。
这可是个好机会。现在路微和礼台之间的距离大大减少了。路微主动要求和刚认识的夸父坐在一起,如果能想办法让身边这两个傻头傻脑的大块头不注意自己的行动,并且用他们庞大的身躯为自己做掩护的话,自己完全有机会用最快的速度组出强弓,完成致命一击,然后……
然后只能碰运气了。如果能赶在禁卫军的铁弓扬起之前凝翅飞起来,那就能有几分生机。这些年来比实战更为严苛的训练可不是白练的,而王宫外围的了望塔主要是为了防止有羽人飞入,他们对于内部飞出的判断,总会稍微迟缓一点。这一点迟缓,也许就能决定生死。
两名夸父在身边粗豪的笑着,用夸父语嘲讽着人类繁冗的礼仪,顺便夸赞一下今天的烤肉很地道。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路微不无厌恶地想,和我们高贵的羽人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礼台上。
新娘背着那一身沉重的衣饰,王子带着枯柴一样的身体,正费力地在地上叩拜着什么。叩拜天神吗?两个人结婚,和天神有什么关系呢?不可理解。
她抬眼四顾,两个夸父已经对典礼不再感兴趣,一人手里抱一根大羊腿,发出响亮的咀嚼声,甚至还用自己钢铁般的牙齿咬碎骨头,以便把里面的骨髓弄出来。周围的人纷纷侧过头去,不愿去看着两个粗鄙的野蛮人。
一名侍者经过身边,路微灵机一动,装作无意的伸了下脚,然后灵巧的一闪。虽然侍者武功不错,很快稳住了身体,但那盆热气腾腾的肉汤仍然溅了一些出来,滴在了一名夸父的身上。夸父暴跳而起,揪住那侍者的衣襟,拔拳要打,总算想起这是在别人的地盘,撒不得野,硬生生收住。
路微趁着这个时候,缩身在那夸父的后面,装作擦拭身上的油渍,已经迅速将强弓组装好,藏在桌下。就等着出手的机会了,现在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然而,所有的发射角度都被挡住了,没有合适的时机。如果仪式结束,新人入宫,机会就不复存在了。路微感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
现在新郎正站在新娘的面前,准备揭开她脸上的帘子,之前那么多花样百出的程序,不过是为了给这一刻做个注脚。
即便到了这种时刻,所谓的“太医”仍然没有退出太远,而在他身前的王子,始终是皱着眉头的表情。他也对这场婚姻感到由衷的反感,看来是这样。
王子动作有些生硬的伸出手去,慢慢拨开了那层珠帘。新娘的容貌无疑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连两个夸父都扔下手里的食物,和其他人一同等待着。
那会是怎样的美貌呢?
珠帘掀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不仅仅是因为那张如同宁州的雪花一般晶莹的面孔,还因为在那一瞬间,她从衣袖里扯出了另一样同样晶莹的事物。
那是一把匕首,锋刃上闪着寒光,美丽的新娘甩掉头上的累赘,一把将新郎拉了过来,用刀尖抵住他的脖子。
搞错了,路微想,这样的动作应该是我这样的人做出来的,怎么会是新娘……
但的确是新娘。在满座宾客的惊呼声中,新娘挟持了新郎。
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保持了令人佩服的镇定自若。一个是定王,他缓缓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若无其事的问:“你想要干什么?”
另一个居然是被挟持的新郎。他的脸色死气沉沉,好像是对这一事件完全麻木。
“他被吓傻了吧?”身边的夸父们交谈着。
不,他显然是累傻了,路微心想。也许这对他是一种解脱呢,背后有人扶着他啦。
新娘淡淡地回答:“我不是想要什么,而是不想要什么。”
定王眉头一皱,还没发话,随行而来的多兰斯城邦的大臣已经忍不住大叫起来:“公主殿下!这可万万不行啊!快把刀子放下!”
新娘轻轻撇撇嘴,路微觉得这个表情妩媚极了。只有那种真正高贵到蔑视一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你当然会说万万不行了,”新娘说,“又不是把你嫁给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废物。”
路微想,就算是一头香猪听到别人这么说,也会挺恼火的吧。没想到新郎仍然毫无反应的被刀尖抵着,既不愤怒,也不恐慌,倒好像是他在威胁着新娘的生命一样。
倒是定王听到自己的儿子得到如此美誉,眉毛轻轻抖了一下。虽然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熟悉定王的人都知道,他的平静中总是蕴藏着风暴,而眉毛轻轻抖动,就是他动了杀机的征兆。
来自多兰斯城邦的大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公主殿下,求您为城邦的安危着想!求您为了羽族的存亡着想!”
新娘沉默了一会儿。在六月的阳光下,她的眼眶里慢慢渗出了泪珠。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方才那种讥诮的神态消失无踪,剩下的是凝固的绝望,仿佛殇州万年不融的坚冰,唯一化开的方法是狠狠地砸碎。
她松开王子,回过手,一刀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但她面对的是定王,定王不会让她有第二次机会。一片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喀嚓声,那是定王瞬间出手,扭断了她的手腕。
是时候了!路微也几乎和周围的人们一样傻住了,但杀手的本能令她明锐的捕捉到了时机。现在,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定王身上,而新郎也被新娘拖离了方才所占的位置。一个绝妙的空隙露了出来。
路微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按,整个身体已经跃到了半空中。她一面用右手搭箭,一面开始在背后凝出羽翼,这是她一直受训的一项技能。能在分心二用的情况下保持精神力的纯粹和强大,正是她成为杀手的最大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