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耐心地解释说:“没有传书,你们应该到自己的城主那里去申请。依照北邙之盟的约定,我们欢迎任何一支有传书的商队。”
“我只想走出这片该死的林子,”少年说,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显得有点急躁,“快退开,算是帮你们一个忙。”
他身后的山林抖动着,看不见的喧嚣躁动紧追在后。
“莫非你要闯关?”老兵恪守职责,“我们是五个,你是一个——即便你的伙伴们冲过来帮忙,可我们一旦发出警告,铁鼠部落的弩手就会占据两侧高地,居高临下地射击。你们走不出这道山谷。”他后退一步,微微扬手示意,长戟手微微屈膝,将长戟顶在脚上,排好阵势,站在四名长戟手后面的弩手已经将一支牛角鸣镝搭在了弩上,斜指向上。看到所有河络准备就绪,哨兵长官悄悄松了口气。
“稍微计算一下就可以知道,你不可能赢,”老河络好心肠地想要传授算学,“你会计算吗?听说草原人不清楚自己有几只羊,但这次一只手就可以…”
少年抛开兜帽,露出一双眼睛。
笑容在老河络的嘴角凝住了,他面对的是一双被诅咒过的眼睛,冰冷彻骨,带着黯淡的绿色,这样的眼睛曾见过恶臭的沼泽中升起的最狂野的噩梦。
从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好像冻结的冰霜挂满四周绿意盎然的枝头。
只有在一个地方,只有在一个那鲜血横流的地方,他曾见识过这种可怕的杀气。
“天罗?”老兵大叫了一声,他抑制住自己的恐惧,猛力挥起长戟,朝那少年砍去。
乌黑的戟锋刺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长啸。老河络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当中最不顾一切挥舞出的一击,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计较:决不能让这名天罗近身,否则,他们就全完了!
河络的长戟手久经训练,一动皆动,四把长戟在空中交错而击,层次叠落,没有留出一处空隙,将少年笼罩其中。老兵那奋力一击正中少年的腰际,却如同击中了空气,刺客的影子像水汽向上翻腾,眼前一花的工夫,那位年轻的杀手已然在交错的戟影中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速度快如影豹。
不见他挥动手臂,已有两道细细的血花飞溅到空中,老兵两侧的长戟手咕咚摔倒在地。
黑胡须的河络大喝一声,横过长戟,挡在前面,但乌袖少年形如鬼魅,从黑胡须身侧闪过,一声低沉的咆哮,黑胡须向后翻身摔倒。
“快发信号!”老兵叫道,抛下已不得力的长戟,抽出腰间镰刀,猛扑上去,自左向右横击。他只希望在自己死前,身后的弩手能将报信的响箭射出。
镰刀好像插入了少年的身形,击中的只是幻影,没有肉体的重量,却分明有血渍甩到老河络的脸上。
天罗少年只是脚跟一旋,已经闪过老河络,站到了弩手眼前。
河络弩手吃了一惊,抬臂射出鸣镝,响箭飞入空中,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呜咽,就已被乌袖少年一刀削断,弩手伸手去摸另一支箭,却只觉得一股冰寒直入脑底,一把极锐利的匕首突然从下巴捅入,穿透他的舌头和上颌。
只是几弹指的工夫,河络这边已经倒下了四名哨兵,鲜血如珊瑚色的喷泉,淙淙地浇灌到脚下干裂的大地上。
老河络愣愣地回过身去,发现血滴像小珠子一样从少年的肋下滚了出来。老河络觉得难以置信,这么说,天罗还是受伤了。
他的血和河络流的血并无什么不同,但少年对受伤宛若不觉。
老河络想起了关于天罗的传说,他们冷酷无情,从不流露怜悯,也从不流露痛苦,他们是一张无所不在的网,而只要他们出手,就不会留下任何生路。
少年向老河络走来,满身血迹,脸在树荫下犹如死人般灰沉沉的,他身体里的猛兽甚至都还没有释放出来。
世界冷酷无情地向前走着,老河络相信自己命在顷刻。
天罗少年满怀杀戮之心,站在老兵的面前,却没有立即动手,暗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的神情。或许不仅仅是犹豫,还有着深沉的痛苦。
老河络有点吃惊地想,这种犹豫不是一名杀手该有的。
他抓住了那一丝儿犹疑,当机立断抛开镰刀,从哨卡的一侧山坡跃下。旧的秩序已经毁灭了,此刻逃回去报信才是他应承担的新职责。
他双手抱头,身子团成一个球,顺着山坡翻滚,这是身材矮小的河络的绝招。
他一路翻滚,越滚越快,断裂的草叶在眼前挥舞,翻滚的间隙中他想办法向回瞅了一眼,发现少年并未在后追赶。
他正心怀侥幸,猛然间,隐藏心中的那股梦幻般的恐惧又加深了,几乎凝固和阻断了他逃命的路,这是比面对那少年时更深的恐惧,是让人瞬间虚弱无力,又心生恶心的恐惧。他还在思量发生了什么,突然觉得右肩一凉,眼看着自己的胳膊分身而去,落向空中,就仿佛不属于自身的一件外物。
老河络张开嘴,无法理解眼见的一切,身子却仍在高速下滚,若有若无的一声响,一阵疼痛好像锋利的刀锋,从左肩划到右腹,像切橘子那样切开他的身体。
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名穿着墨染乌衣长袍,头戴黑漆纱弁的人来。他服饰简单,不见装饰,看打扮是那乌袖少年商队中的一员仆从,只是面孔白皙得有些奇怪,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人。
他俯低身子,在老河络耳边低语:“祝你长命善终。”
他靠得如此的近,近到让老河络看清了他口中那条格外长而灵巧的舌头。
老哨兵蒙眬间看见乌衣人伸出手来,五指大张,突地收成拳头,只见坡上坡下十几根碗口粗的树枝悄无声息地断折坠地,一张无形的网收束起来,几道细微得看不清的银丝线叮的一声回到他手指上套着的铁指环中。
老河络翻滚着散落在一片泥土地上,血从鼻孔、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不无疲惫地想起了“天罗刀丝”这个词,想起了关于天罗刀丝的恐怖传说。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脸,看见自己的胳膊分在东西两头,被两枝野葛拖入灌木丛深处,随后更多的野葛蜿蜒而至,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将他拖入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
※※※
少年站在哨卡前的土路上,提着短刀,遥遥看着这一切,血珠子从他的手指和刀上不断滴下。
乌衣人回到大路上,走到乌袖少年站着的地方,突然抡起拳头朝少年的脸部挥去,少年被打得向后摔了一个趔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他站起来时,嘴唇抿成愤怒的一条线,但又迅速把头歪向一侧,将那把窄长的匕首插回腰间,说:“他已经开始逃了。草原人不喜欢从背后杀人。”
乌衣人又挥出了一拳。这次少年没有摔倒,但也没有闪避,只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这一拳,血流得更厉害了,滴在干涸的土地上,好像一朵朵盛开的小花。
“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乌衣人微笑着低头,看地上的那几点血,“不喜欢从后面杀人,你拿什么当天罗?拿你的骄傲吗?”
少年瞪着乌衣人没有回答,虽然肋下和鼻子的伤都很严重,但他好像不会哭也不懂得疼痛。
乌衣人傲慢地一一评点说:“言辞太多,才会让对方做好准备。”
“动作太慢,才会把肚子送到对方的刀刃上。”
“你一早上都在犯错,潜行、刺杀,全都笨拙无比,我早说你通不过天罗试炼,还是放弃吧。”
少年努力控制着自己,掉头走回商队:“你不是我的老师,无权评价我。”
乌衣人的脸扭曲了一下,他的微笑变得危险起来:“放弃吧,回草原去,小东西,你不配成为天罗,但倒适合和愚笨的羊倌待在一起,他们最擅长的是拾起牛粪糊在墙上。”
走在前面的少年闪电般回头,牢牢地瞪着乌衣人:“天罗弑,说话要小心点,不要嘲笑我的族人。”
“嘲笑?”天罗弑又给了少年一拳,动作快如闪电。少年虽瞪着他,竟然无法闪过这可怕的一击,拳头撞在下颌骨上,发出木槌子般的沉闷撞击。
“这才叫作嘲笑。”天罗弑冷淡地说。
少年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天罗弑居高临下地俯瞰少年:“不喜欢从背后杀人——也对,你们草原人只喜欢杀自己的亲人。”
少年像被抽了一鞭子,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他嗓音嘶哑地警告:“别再说了!”
“杀自己的亲人,”天罗弑玩味着这句话,“你在里面算是做得不错的,是吧?”
少年甩了甩头,从地上爬起。
天罗弑的最后那句话,仿佛触碰到了一个什么开关,解开了少年身上最后一个障碍。那些一直捆缚着他的冰冷锁链消失了,在他的皮壳下隐藏着的另一个身份破壳而出。
“啊啊啊啊——”少年抬头咆哮,咆哮声里充满了撕裂的痛苦,青色的毛发从他的脖颈上冒出,他的面目变得狰狞,额头上燃起火焰,理性消失了,缰绳断裂了,野兽出栏了,只剩下疯狂的眼神。
天罗弑露出几分好奇、几分期待的表情,他悄声低语:“终于要显露出真实力量了吗,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刻了呢。小子,来吧,别忍耐,把它们释放出来。”
少年重新举起自己的武器,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好像那把短匕首有山那么沉重。他用刀斜指着乌衣人,闷声闷气地说:“我要杀了你。”
“来啊,你有这个权利,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敢挑战我呢。”天罗弑放声狂笑,他讥讽式样地欠了欠身,“来杀我吧,我很期待这一刻。”
从远远的商队后面,一只高大得如同小丘的白色巨象,用长牙推开簇集如墙的绿篱,慢条斯理地走到前面。一声咳嗽从象背上伞盖下的阴影中传来,那一声咳嗽很清晰,也很奇怪,令人浑身发冷,就好像平地刮了一股寒风,让浑身颤抖的少年瞬间平静下来。
伞盖下传来一个缓慢的声音,阴沉又带着几分甜腻,像是漂在毒牛奶上的几个花瓣:“前面做得不错,后面很糟糕,你还远没有学会控制自己啊。打败任何一位师兄,你都可以成为正式的天罗,获取黑暗荣耀,可是据我的判断,这早了两年——而且无论如何,你不应该选择天罗弑。”
少年转了下眼珠,斜了天罗弑一眼,天罗弑则以邪恶的笑容回应。
“我已经发出了邀请。”少年说,掂了掂手上的短匕首。
“过于心急,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你请求我接纳你、训练你,就是想要彻底断绝过去。莫非你还想使用那受诅咒的力量?”
“不。”少年咬了咬牙。
“不使用它,你有把握取胜吗?”
“没有。”少年再度咬了咬牙。
“这是无谓的牺牲,收回你的挑战。”那声音要求说。
少年以沉默回复。
那声音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云胡不归,你可以坚持自己的选择,但非今日。我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在你完成之后,我会主持这场挑战。”
少年望望躺在地上的河络哨兵的尸体:“是要我去找他们的河络王吗?”
“不,”那个声音说,“铁鼠不在我们的名单上,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你要去一趟火环城。”
“火环城?也是试炼的一部分?”
“对。”
“和今天杀这些河络一样?”少年抿了抿嘴。
“如果我说,这次是他们面临不自知的灾难,你是去拯救他们,会不会好受一点?”那人冷笑。
“无所谓,我学的本来就是杀人之术。”云胡不归冷冰冰地说。
象背上的人挥手招他过去,白象长鸣一声,用鼻子卷起云胡不归,高举到头顶。那人解开他胸前的衣裳,用长指甲刺破胸口,一股乌黑的颜色从指甲中注入伤口,仿佛化为一团云彩融入皮下。云胡不归被举着悬在空中,只是忍耐不动,象背骑者倏地低头,将一口气吹入他的胸口,那口气中,仿佛藏了万千个墨色的小字。
“知道见他要说什么了吗?”
“知道了。”云胡不归点点头。
象背骑者又取出一个尺把长、象牙雕刻的小圆筒。
“如果火环城的河络王拒绝了,就拿这个图筒给他看。”
云胡不归摇了摇象牙筒,听到里面咔啦咔啦作响。
“这里面是什么?”
“一张古老的地图,据说有上千年了,他会喜欢这个的。”
“我知道了。”云胡不归说,将图筒插在了腰带上。
白象舒展长鼻,将他放回了大路。少年整了整衣裳,迈开大步朝前路而去。
天罗弑在与少年擦肩而过时,长手一伸,敲了敲那个象牙图筒。
云胡不归警觉地闪开一步,看了看他。
“火环城?”天罗弑微笑,他从这个名字里得到的信息,比年轻的云胡不归要多得多,“我听说,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挑战我了。”
“我很期待那一时刻。”云胡不归咬着牙说。
“草原人,我也是,我猜想那会是特别有趣的一件事——可你得先活着回来,”天罗弑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给你个忠告,别轻举妄动,也别怜悯那些河络,他们早晚要死,如此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第一章 炽灼之夏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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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座河络城都是由精准的发条齿轮和飞陀摆锤组成的大机器。河络们各行其是,像是水滴顺着轨道滑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毫厘不差。
越州北部最重要的矿石城火环城就是一台庞大的机器,正在全速运转,为着即将到来的地火节作准备。
今年的地火节与众不同。
这是十年一度的夜魄之月地火节,在这一个月里,双月会反复缠绕,交替遮掩。在这一时刻完成的作品也会同时具备明月和暗月两大主星的属性。
所以,所有的河络工匠都会全力准备,他们要拿出自己的心水之作献祭给烛阴之神,接受各行业大师的品评,最后选出全城邦最杰出的作品。
制作者不仅仅会获取梦火者的称号,还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雷眼山的神匠碑上。
这是每十年一次的机会。
火环城的河络工匠们不吃不喝,不睡不休,锱铢必较地计算自己的时间,把每一秒都花在一只小茶壶的壶嘴上,花在一根马鞭子的手柄上,花在一把雨伞的撑骨上,把它们磨得更光滑,把它们雕琢得更精美,把它们做得更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