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作时,河络们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射上去,甚至不会花一秒钟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上一眼。
小铁匠阿瞳正俯身在他的小铁砧上精敲细打,但一个宽大的影子突然笼罩在了他的铁砧上,他不得不抬头,就看见沙蛤站在眼前,头上顶着口大蒸锅,一看就是在刚给哪家店铺送完菜包子回去的路上。
“你在雕刻一头羽毛。”沙蛤惊喜地说。
“没错。”阿瞳吸了吸鼻子,那片铁制的羽毛非常轻巧,他把羽毛拈在手里对着炉火的光看的时候,那片羽毛就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团水汽,透明而轻盈。
“能教我吗?”
阿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沙蛤一眼:“当然不行。首先,没有人用‘头’来形容羽毛,其次,你太笨了。”
沙蛤垂下头去,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但是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乎对他有无限的吸引力,他依旧站在阿瞳的火炉面前不肯离开。
沙蛤是个小胖子,眼睛明亮,但却缺乏一种机灵的光芒,他有着玉米穗一样的睫毛,眨巴眼时会突然陷入停顿状态,圆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会突然间凝固,显露出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这种时候,他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嘴巴半张,双手无力地垂下,完全陷入到一种神游物外的状态里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沙蛤的成年礼比其他所有河络小孩都要晚,他参加了各种行业的试训,却总是被大师傅们扔回给河童殿的火炉嬷嬷。
“什么都学不会,连一只甲虫都比他聪明。”虫师抱怨说。
“胆小如蝼。”铁兵洞的师傅对他嗤之以鼻。
“太爱哭,”巡夜师这么评价他,“一爬到高处就哭得喘不上气来。”
矿工对他的评语极为简略:“怕黑。”
沙蛤则带着铺盖,脸上挂着和善与抱歉的微笑,傻傻地站在门口。
于是他在河童殿待了一年又一年,个子比其他的小孩都要高出一大截,仍然无人接收。那些任何需要一点点创造力的工作,都与他无缘。
最终还是好心肠的银勺蜡丁给了他一枚职业挂坠,让他到厨房来帮工。即便在大厨房,沙蛤只能磨磨豆子、洗洗米、跑跑腿、打打下手,做些最简单的重复劳动,河络看不起这样的工作,沙蛤自己却显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仍然会时不时地陷入僵直的木偶状态,如果正好遇上水在锅里快烧干了,就有可能陷入一场灾难,蜡丁大婶一旦看见他开始发愣,就会用手掌拍打沙蛤的脸,直到他重新清醒过来。
沙蛤这时候多半显露出内疚的神情,揉揉自己的小圆鼻头,快步跑去工作。
空闲下来的时候,蜡丁大婶会问沙蛤为什么发呆。
沙蛤总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门:“我听到脑子里一些奇怪的声音,可是总听不清楚,我仔细地听啊听,那些声音又细又轻,就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了。”
银勺蜡丁认为小胖是中了邪,给他熬草药、拔火罐、热敷、针灸、洗药水浴,搞得沙蛤吱哇乱叫,但沙蛤的这种精神僵直状态却日益加重,蜡丁大婶束手无策,也只能随他去了。
※※※
阿瞳年岁不过比沙蛤大上一两岁,但是精神头十足,他光着上身,露出又黑又亮的肌肉,埋头捣鼓自己的铁玩意儿,根本不抬头看他一眼。
沙蛤磨蹭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对他说:“你看,我这里有一头菜包子,是刚出蒸笼的哦。”
阿瞳没有说话。
沙蛤一点一点地解开纸包,使劲地抽着鼻子:“喏,好香啊,”他说,拼命地吞着口水,左手把打开的纸包递过来,右手则偷偷地掐下了一点包子皮,飞快地塞到嘴里,“如果我把这包子送给你,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朋友?”阿瞳直起身子瞪着小胖子沙蛤,“我干吗要和你交朋友?”
“朋友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嬉戏、打闹、开心啊,蜡丁大婶说我没朋友,她说我这个年龄的河络应该找几个朋友,这样就不会整天蹲在炉火边发呆了。”
阿瞳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沙蛤,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友谊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是朋友就要有难同当,要成为对方的靠山,拿包子换可不行,再说,我也没时间聊天、嬉戏、打闹,开心、玩,我宁愿工作。”
“哦。”沙蛤长长地叹一口气,捏着那个纸包,沮丧地离开了。
阿瞳举着那片成型的羽毛在光线下反复验看,偶尔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划过羽管末端的曲线,对他来说,打造铁羽毛可不是一件用来取乐的事情,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一点点弧度都不能错。
地火节前必须完成这项作品,但他非常恐惧失败,这种恐惧好像小铁锤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脏,一阵紧似一阵。
毕竟,他算不上一名成功的铁匠,三年的时间里他只得到了两枚职业挂坠,进阶缓慢,并非他的手指不够灵巧,而是他总是太急躁,经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差错。譬如…他刚一转身,就在工具台上绊了一跤,把台子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幸亏手上的羽毛仍然高高地举在空中,他爬起来朝自己吐了吐舌头。因为这种莫名的急躁,简直是任何东西经过他的手都要被毁坏,铁匠师父门罗几次三番训斥他,也没能让他改掉这毛病。
这片羽毛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损坏啊。
阿瞳顾不上查看磕破的膝盖,跪到地上,从风箱下拖出一口大箱子来。那箱子是梧桐木做的,非常结实,还有两道铁箍勒口,他把铁羽毛收到箱子里,合上箱盖,把沉重的箱子推回去放好。
他刚直起身,就远远听到釜匠铺那边传来的一阵笑声:“一个包子可不够,你再去大厨房拿点东西,我们要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你拿过来,我们就和你交朋友,还教你怎么打银手镯,对啦对啦,女孩子可喜欢啦,当然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了,你得自己想办法把它偷出来,要快,跑着来!”
阿瞳皱了皱眉,用铁钳子从炉膛中夹出一片薄铁叶子,放在铁砧上又捶打起来,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真正的灵感,他的手指变得笨拙,铁叶子在他的铁钳下扭曲了。他听到那边还在说:“你放心,我们不喝那瓶酒,只是想摸一摸它。我们保证!是吧,狂牛?”
阿瞳把铁錾子一摔,朝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釜匠铺门口,他只看到沙蛤欢天喜地跑远的背影。挂满铁壶和瓶瓯的招牌下,几个半大小伙围着铜麒麟口的小火炉偷偷吸食冰尘。
为首的那人阿瞳认识他,叫狂牛陀罗,不是铁兵洞里的铸物师,是个矿工,他个子高大,懒洋洋的一张大脸上露出一种坏坏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阿瞳在其他人脸上也见过,有这种表情的孩子会觉得把两只猫的尾巴系在一起很有趣,或者会在公用饮水桶里撒上一把辣椒面之类的。
另外三个人,阿瞳也都认识:一个是皮匠的学徒贺礼,因为常年硝皮,两条胳膊上都长满黑斑;一名矢匠学徒,长着一双老鼠眼;只有那个釜匠阿康他比较熟悉,刚刚获得了他生涯里的第五个职业挂坠,摆脱了学徒身份,成了一名初级铸物师。总的说来,这样的团体在哪个城市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他们并非因为职业上的缘由聚合在一起,就好像一具健康身体上的囊肿,大部分情况下无害但令人伤神。
在火环城失去梦想之后,似乎这样的团伙越来越多了。
“你们干吗骗他?”阿瞳不满地问。
“和比你高的人说话要留点神!”狂牛陀罗恶狠狠地说,狠狠地向前一步,用胸膛顶住阿瞳,“知道吗?上次打架,我可把那小孩的牙都打折了,看着那浑蛋把牙吐在地上,真爽!你还是少管闲事!”
阿瞳知道狂牛总是打小孩,可不管他们年龄多小。如果是一对一,他不怕这家伙,每天抡铁锤让他的右臂强劲无比,但今天,对面有四个愣头青,更何况…沙蛤甚至算不上他的朋友。
“我打掉了他的牙,我打得他满脸是血。”狂牛陀罗继续说,拼命地眨眼睛,他的伙伴们终于醒悟,站起身围了过来,在狂牛身后站成一个半圆形。
阿瞳和他们对峙了一会儿,转身退开了,他在离开的时候,狂牛陀罗伸出一只腿把他绊倒,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阿瞳慢慢地爬了起来,这次他的左腿膝盖也划破了,他没有回头,忍受着那些孩子的嘲笑,低头走回到铁匠作坊里去。
2
“你跑到哪里去了?快把蒸笼放好,去屠宰场告诉他们我下午需要三百斤沙虫肉了吗?”
“那些沙虫杀起来变困难了,”沙蛤说,“它们会很努力地挣扎。以前它们被刺矛捅入身体的时候才会翻滚两下,现在它们像是在一开始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我还能听到那些沙虫说话,它们在喊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孩子,”庖师蜡丁说,她是个胖胖的和蔼大婶,但是处理起饭食来麻利泼辣,半个时辰就可以准备好二百名矿工的饭菜,没有几名庖师可和她比拟,“没有人可以和沙虫说话。”
“但是沙蛤真的听见了。还有,今天有人答应要和我交朋友了,这次是真的。他们保证了。”
“真的,那太好了,但你得先搭把手,帮我把这些饺子馅剁碎。”
沙蛤听话地在面粉飞扬的榆木大案板前蹲了下来,耐心对付那些混杂鼠肉和碎蘑菇的饺子馅,但心思仍时不时滑到那瓶红菰酒上。
他可以和银勺蜡丁明说,他的新朋友很想摸摸那瓶珍贵的红菰酒,但蜡丁大婶未必会同意。火环城物资匮乏已经很久了,她平时很珍惜那瓶酒,只有最重要的节日里,才会用它来调制一些名贵的菜肴。
或许他的新朋友一再交代他,拿酒这事千万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是有道理的。
他可以偷偷地把那瓶酒带出去,让他的新朋友们摸一下,然后马上就拿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银勺蜡丁使劲地拍了拍手掌:“唉…怎么办呢?没有香菜,没有法兰,料酒酸了,我们已经穷到了要向蚂蚁借债的地步,却要我做出够二百名重劳力喝的杂菌汤来!河络王熊悚越来越不通情理了,阿络卡夜盐可不会下如此无理的命令。”
沙蛤使劲点了点头:“我也喜欢阿络卡,她对我一点都不凶。夫环熊悚就老是瞪着眼睛,我怕他。”
银勺蜡丁摸了摸沙蛤的脑袋:“不管怎么说,熊悚可是个英雄,他多次拯救了火环城。夜盐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我要给他们送路上的干粮,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这场面吗,要和我一起去吗?”
沙蛤当然想去!
阿络卡是沙蛤心目中的女神,整个火环城都再没有这样煤矿一样乌黑的眼睛,美玉一样的皮肤,石灰岩一样洁白的牙齿了。他几乎在刚学会走路时就爱上了她,城里所有的河络都爱她——也许除了河络王熊悚。
夫环熊悚根本就不隐藏自己的敌意,他从不为她让路,也不太遵循她的命令,但即便是英雄的河络王,也无法动摇夜盐的身份任命,那是由烛阴之神决定的。
这次出巡,阿络卡带着十多匹灰巨鼠,还有卫兵和匠人,因为河络领地的资源日渐匮乏,她要带队前去勘探边界之外的地域,如有可能,甚至要和人族建立直接的接触。这是一次让恪守传统的熊悚极为恼火,但又确实激动人心的旅程。
沙蛤当然想去观看阿络卡出行的盛大仪式。可是,他又想到了狂牛陀罗的要求,他们要他快去,跑着去。
如果因为爱热闹辜负了朋友的嘱托,那可是一个大错啊,想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坚毅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去,我那个…我今天不想去看了。”
庖师蜡丁没有注意到沙蛤的反常,自顾自地抱怨:“看一座城市有没有活力,就该来看看他们的厨房。唉,现在只能给她准备一点干鼠肉,这可真是丢我们大厨房的脸,嗯,丢脸…你留在这儿也好,看着点火。”
等蜡丁大婶前脚刚一出门,沙蛤就踮起脚尖,踩着大案板,够到火炉背后高处岩壁上的一个凹坑——蜡丁大婶藏好东西的地方。那个凹坑就像是个丑陋巨人的嘴巴,沙蛤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非常害怕岩壁巨人会突然复活,用尖利的岩石牙齿咬断他的胳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搬开了堵在洞口的一块青石板,摸到石板后面一只冰凉的瓶子。
他喘着气,额头上流着汗,把那只瓶子搬了出来。
那是一只沉重的霁青色的蓝釉长颈胆瓶,瓶口伏着一只光溜溜的螭龙,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螭龙的表面还泌着一层细密的冰冷水珠。这东西神着呢,沙蛤想,也难怪他的新朋友们想摸一摸。
在端起酒瓶之前,沙蛤知道要先检查一下大火炉。火头烧得很旺,没有问题,大厨房的角落里,两只金星甲虫振着翅膀,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开始叫着:沙蛤,沙蛤。
但是这次沙蛤没有时间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端起酒瓶,朝约定地点飞一般地跑去,害怕因为剁饺子馅耽搁了时间,失去难得的友谊。
沙蛤跑啊跑,他穿过了静悄悄的集市,在那儿曾经有全世界的东西堆放一处,铜面具和烘山芋、烟嘴和琴匣、带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质的彩木雕像。
他穿过了空旷的街道,在那儿曾经有巨鼠拖运的运水车一路漏着水,装载满莴蕖和蘑菇的小推车挤成一团。
他穿过了无人气的大校场,在那儿训鼠师的皮鞭和战士的镰刀撞在一起,将风挥动巨臂在咆哮。
他穿过了冷清的风物洞,在那儿理发师曾经在瓦片上敲打着锋利的剃头刀招揽生意,艺人弹着三弦唱着奇怪语言的歌谣。
沙蛤跑啊跑,他一直跑上了绕着火山口盘旋的大火环,将大半个火环城踩在了脚下。
※※※
行内人公认,是一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络马帮发现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矿。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寰化纪时期,北邙山的某个马帮到九原城贩货,回来时为了平衡马背上的驮子,顺手在一个小河谷里捡了几块石头压重,回国后却发现那是几块上等蛇纹石质的墨晶石。
开矿者们蜂拥而至,在死火山口中找到了矿脉。数百年的时间里,开矿者们环绕着椭圆形的死火山口步步下掘。开挖阿勒茹火山是艰难而危险的活计,一块上品的墨晶矿石,可能是巨大的财富,也可能是矿工的墓碑,但是对墨晶石的渴求,战胜了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矿工们缓慢地开掘出一条螺圈形的主巷道,这条主巷道被称为大火环,在许多代时间里不断扩大,开辟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块垒砌起高大而坚固的建筑,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内的一面被凿出了许多采光口,采光口不断扩大,连成了成条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顶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一个巨大的螺旋形蚁穴。断断续续的大型柱廊和条窗指出了大火环的位置,从敞开的火山口里就看得见的大火环有六周,看不见的一周是大灰环,一头扎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在火环城最繁荣的时期,这里拥有两万名矿工。他们选出了自己的苏行、夫环和阿络卡。
火环变成了一座蓬勃发展的新地下城。
六百年过去了,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曾经带给河络大量财富的矿坑,开始如同迟暮的老人。经过冲洗、分拣、估价,然后被搬进仓库的原矿石越来越少,质量也在下滑。
为保证产量,矿工们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数,矿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一千尺以下,尽管如此,最终获得的矿石却越来越少。火环向下猛扎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终于有一天它停止了前进,变成一条彻底的死蛇。
商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然后是酒店旅馆主和杂耍艺人、歌行者,最后是游历到此的河络工匠,挖掘声和笑声消失了。
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火环河络开始要面对空空如也的仓库和残酷的饥荒了。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过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踏过这座城市残留的骸骨。
作为一座城市,火环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但沙蛤却没有。他只想紧抓正在滴答逝去的时间,在脆弱的友谊消散之前赶到目的地。
他跑到了铁兵洞,这儿曾经热气腾腾,通红的铁水从井炉里流淌出来,巨大的铁锤起起落落,叮当作响,像是永不停息的时钟;如今仅剩三五个还冒着火舌的小火炉,散落在巨大空旷的岩洞里。
在釜匠铺门口,沙蛤看见狂牛和他的伙伴还蹲坐在那里悠闲地吸着冰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拿来了。”他说,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宝贝酒举到高处。
看到跑得满身是汗、水淋淋的沙蛤,狂牛陀罗似乎也有些惊讶,他满脸严肃地伸出三根指头,捏起那个瓶子。
沙蛤开心地说:“喏,这就是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瓶盖有点松了,举着的时候要小心…”
沙蛤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孔就变得煞白,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他看见狂牛举起瓶子,在旁边的石盘子上磕了下去,长颈胆瓶那天鹅脖子一般细长优雅的脖颈哗啦一声就碎了。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仿佛发生在梦里,沙蛤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他像是冻结在一块巨大的冰里,在这块冰里发生的一切,时间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动作都非常缓慢。
狂牛举瓶畅饮,他能看到宝贵的红色液汁顺着粗大的脖颈往下流淌,每遇到一根胡子茬儿,就劈成两半;他能看到螭龙碎裂成上千的碎块,在空中翻滚,落到纷扰的世界里;他能听到自己用一种格外慢的语速说:“火炉之神啊,你——砸 碎 了 蜡 丁 大 婶 的 酒 瓶。”
“别急,小家伙,”狂牛冲他露齿而笑,他的牙齿好像门板那么粗大宽厚,“你通过了测试。”
他把破瓶子和剩下的酒递给了其他人,一名长着老鼠眼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接过就喝,还举瓶高呼:“祝友谊飞逝,火炉熄灭,寒冬凛冽,长夜即临!”
狂牛陀罗笑嘻嘻地冲他说:“想和我们交朋友,还有一个仪式要完成,你必须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快一点,快!”
沙蛤惊魂未定地望着熊熊的炉火,脑子在“怎么向蜡丁大婶解释”和“这是一个测试”之间转来转去,这两件事都已超出他所能解决的范畴,使他脑子里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纠结成一团奇怪的糨糊,而“交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似乎更好理解一些,于是他像落水者抓住水面的木片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这句话。
沙蛤颤抖着解下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职业挂坠,一把铜质的勺子,那是一枚代表大厨房的挂坠。
和他同样大的河络小孩,这时候通常有三到四枚职业挂坠了,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串紫铜、青铜和银的挂坠,那些工作出众的河络匠人腰带总会越来越沉重。
虽然沙蛤这枚挂坠只是最低等级的黑铅挂坠,但沙蛤对它爱不释手,每天都用细砂把它擦得闪闪发亮。他清楚得很,他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得到另一枚职业挂坠了。
狂牛陀罗接过那枚挂坠,在掌心里掂了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问了一次:“这就是你最值钱的东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