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蛤露出一副快要哭的表情,点了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狂牛陀罗朝身后釜匠学徒递了个眼色。那名河络小伙子不自然地微笑着,将一个白金坩埚放到了炉子上,过了一会儿,坩埚躺在煤堆上被烧得通红,好像地底怪兽瞪大的一只毒眼。
沙蛤瞪大双眼,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够了。”这时候一个声音说。
沙蛤抬起头,看见刚才不理会他的阿瞳走了过来,脸色严肃得奇怪。
沙蛤不喜欢这种严肃的表情,他喜欢笑模样,就像狂牛说话时的那种笑嘻嘻的表情。
“你们把那东西还给他。”阿瞳说。
“这是怎么了?”狂牛陀罗看了看气势汹汹的阿瞳,露出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哦,放松点儿。”
“这一点都不好笑。”阿瞳闷声说。
“好吧,好吧,既然你喜欢,那我就给你吧。”狂牛陀罗看上去好像妥协了,他把握着职业挂坠的拳头朝前伸去,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的光。
阿瞳伸手要接,但坏小伙们早有预谋,在狂牛和小铁匠说话的时候,两人自后包抄,突然向阿瞳冲了过来,一个勒脖子,另一个则弯腰去抱阿瞳的腿。
阿瞳敏捷地一个弯腰闪过了两人合击,但他的动作快得出乎自己的意料,结果自己也给绊了一下。贺礼趁机使劲儿打出一拳,本来瞄着他的鼻子,却打在了胸膛上。阿瞳向后踉跄了一步,抓住了贺礼的肩膀,无意识地甩了下胳膊,就差点让皮匠学徒翻过了火堆。
初级釜匠继续猛攻他的下三路,想抓住他的裤子,把它脱下来绊住阿瞳的双腿,却被阿瞳屈起膝盖,脸上撞了个正着,半颗牙落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看上去笨拙又灵巧,那两个人抓不住他,可是老鼠眼从侧面冲了出来,将那半瓶子红菰酒拍在了阿瞳的脑袋上。
阿瞳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
初级釜匠摸了摸嘴唇,冲向男孩,由于力量过大,两人一起腾空而起。阿瞳的头一阵眩晕,双脚离开地面,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飘浮在空中,然后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他们一拥而上,把小铁匠压在了下面。
他们打成一团的时候,狂牛陀罗抓紧时间对沙蛤说:“看清楚点,小胖子。”
他把那枚职业挂坠扔进了坩埚,只一会儿工夫,黑铅在坩埚里闪耀出黑红色的光芒,然后融化成了一摊液体。
沙蛤眨巴着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他很想哭,但还是拼命忍住了:“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吗?”
“当然不。”狂牛陀罗咕哝着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你在这儿,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你一无是处,小家伙,我们为什么要和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交朋友?”
“你骗我。”沙蛤挣扎着说。
狂牛陀罗的样子看上去洋洋自得:“我这是给你上了一课,青春残酷,不要随便相信人。”
沙蛤呻吟了一声,无可救药地陷入到僵直状态里去了。
等他醒来时,狂牛的团伙已经跑没影了。阿瞳蹲坐在街边石上,一只手在不停地拍打沙蛤的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头上的伤口,口子里还在咕噜噜地往外冒血花。
“你,你没事吧?”沙蛤吸着凉气问,照他看来,头上有个那样的伤口就该死了,但是阿瞳却似乎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表情仍然很严肃,严肃得让沙蛤害怕。
沙蛤张了张口,还是忍不住说:“火炉嬷嬷说打架是不好的,如果不打架,头上就不会被打出血了。”
阿瞳为之气结:“我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知道我很笨,”沙蛤丧气地垂下了头,“不过蜡丁大婶说我很努力。”
“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呢,”小铁匠没好气地回答,“我看你每天倒是使着劲地跑来跑去,送包子、找朋友、找快乐,好像做了很多事,可没找对方向,越努力就越出错,有什么用呢?”
小沙蛤看了看地上的酒瓶碎片,又想起了自己被熔毁了的职业挂坠,不由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啊?”阿瞳恨恨地说,“倒好像是把你的头给打破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啊,活着总要有一个远大志向,有了梦想,就不会在外面乱跑,浪费时间。有梦想就会与众不同,就不会被别人说笨了。”
“真,真的吗?”
“你看我,我要当最好的铁匠!”阿瞳骄傲地昂起了头,“我想要在地火节打败所有的铸物师,地火节是河络最重要的节日啊!在地火节赢到梦火者,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沙蛤无比倾慕地抬头看着阿瞳,小铁匠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啊,他使劲地点着头:“那,我也可以有志向,我也能去参加地火节吗?蜡丁大婶说我不应该老想着地火节,说那是其他河络的事。”
阿瞳憋了半天,脖子的颜色变深了:“…你,你就努力烧好饭吧,那是超出物外的,嗯,另一种生活的意义。”
沙蛤有点沮丧地垂下头:“谢谢你,还有狂牛…”
“嗯,谢什么谢?”阿瞳莫名其妙地瞪大眼。
“他给我上了第一课,他说青春残酷,不要随便相信人;你给我上了第二课,你说要…”
阿瞳被气个半死,把手一挥:“好,你听明白就好了,现在快回去吧。”
沙蛤低下头慢慢地走了回去,丢失了挂坠,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庖师帮工。
蜡丁大婶还没有回来,大厨房里一团混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干了,饺子变成一大团粘在锅底的焦炭。
沙蛤慌忙关闭了炉门,火熄灭了,很快,厨房里只有阴影和甲虫沙沙的嘲笑声。
沙蛤四面看了看,找了把勺子开始把饺子从锅底里挖了出来,遇到焦得不那么厉害的地方,他还会忍不住往嘴里塞两口。他的午餐——那个大菜包子已经送给了狂牛。
这不是沙蛤第一次把事情搞糟,对食物的爱总会帮助他渡过难关。
不论多么糟糕的事,只要有吃的,他就能应付过去。
他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可是心里头却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这次似乎有点什么不一样。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没有朋友,被欺骗,失去了他的职业挂坠,他连饭也没有烧好,仿佛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无人分享的沮丧和饥饿,使他叼着勺子,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此刻或许他不那么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之前的浑浑噩噩变成了突然掉到头上的砖块。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那一刻,沙蛤那始终坚闭的大脑豁然开朗,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能有什么梦想呢?他环顾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这大厨房一样混乱,亟待收拾吗?他的一生注定会一事无成,就连最差劲的庖师帮工他都做不好,这辈子他都没有指望成为一名铸物师,不可能参加地火节大会,对于将创造视为生命的河络来说,他一无是处。
勺子从他的嘴里滚落,这是沙蛤第一次不想吃东西。
3
火环城的入口是一条长着羽毛的巨蛇,从火山顶上悬空向火山口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圆形火山口圆心处,蛇是石头雕的,地下城的开口就隐藏在张开的蛇牙后面,两条仅容转身的小道沿着巨蛇的身体两侧,通向火山外坡。
沙蛤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独自蹲在羽蛇头的尽端,他的脚下就是那个圆形的黑色深渊。
他决心逃走,离开这座视他为无物的地方,可是事到临头,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就在此时,地震袭来,整个羽蛇口都扭动起来,好像一只复活的巨兽。
火山地区地震本来就多,这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这样的小震越发地频繁。
沙蛤紧张地抓住石缝,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会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他心惊肉跳地这么蹲着,太阳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脸上。
暮色中可以看见从碗状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个木头脚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鲸鱼骸骨,那是为地火节的庆典准备的火牛车轨道。
夫环熊悚答应今年要给火环城一个特别盛大的地火节庆典,只是工程进展缓慢,至今施工只进行了一半。
沙蛤原先无比盼望那个节日的到来,他对火炉嬷嬷讲过的那个满是鬼怪的盛大游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这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里,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也许就在某个树洞里终老一生,那本是他的计划。但是,森林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兽的咆哮声,它们在对着月亮发出亘古长在的嚎叫,每听到一声嚎叫,他就打一个哆嗦。
沙蛤丧失了离家出走的勇气,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顶部,为了可怕的孤独抽泣。
或许还有比离开城市更简单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涛般摇曳的森林顶部飘荡,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
他正在那里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在这儿伤什么怀,小家伙?”
那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很高高在上,选用的词不是河络常用的俗语,而是一种高贵文雅的书面语。
沙蛤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也许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说话呢。
沙蛤抹了抹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留在这儿没有用了,嗯,我想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笨吧。”
那个声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将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阴影都明晰可见,小道上仍然没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声问:“谁在和我说话?”
“你真是有点笨呢,不懂得抬头看看吗?”
沙蛤茫然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羽蛇头部眼眶后面的那片鳞片后,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沙蛤刚看到它,那影子就动了一下,从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纵身一跃。
沙蛤吃惊地“啊”了一声,惊恐地想,从这么高跳下来肯定要摔坏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来的黑影。
但他张开的双臂接了个空,那影子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比一片落叶更响。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让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了一声惊叫,两只胳膊疯狂地画着圈,向外摔入深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中是急速变大的地下森林波涛般起伏的顶端。
“我就这么死了?”他惊恐地闭紧了眼睛想,“可我还没想好跳不跳呢…”
那一瞬间里,沙蛤的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作好随时闭眼的准备,半睁开眼睛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贴着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树枝,扑面而来,几乎扫中他的下巴。
突地一个转折,森林在他脚下远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铁炉在上,我在飞!”沙蛤大声地喊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我在飞!”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
沙蛤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每一根头发丝都像银线一样闪烁,那个女孩,有风做的身体、金银花做的胸部、莲瓣似的脸庞,她轻盈如月光下的一团青烟,低头看他的时候,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漂亮的贝齿。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她背后那双招展的翅膀,展开来一丈多宽,银光闪闪,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帜。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女孩在他头顶上说:“喂,还想来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涨红了脸,眼睛望向别处。好像怕被她头发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转向下方,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他的双脚就这么飘浮在火环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个夏日的城市在两百尺的脚下安静地沉睡。
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条弯曲的蚯蚓。
“喜欢飞的感觉吗?”
沙蛤老实地回答:“…不喜欢,我,我要吐了。”
“呸,我还没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沙蛤吓了一跳,还没喊不要,就觉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声又坠了下去。
他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屁股下就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坠之势骤停,啪的一声,摊开手脚瘫在那儿。
过了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我死了吗?”
“呸,真无用,就这么晕过去了。”
沙蛤爬起来摸了摸身下,发现那女孩将他扔在了设立在山巅的观象塔顶端。
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不由得胆战心惊地抠住身下的石头穹顶,只怕从圆溜溜的观象塔边缘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