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人姑娘嗒的一声,落在他身边。
“你们河络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听火炉嬷嬷说过羽人的高傲,说羽人甚至不喜欢别人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那么轻盈,如同飘在高空上的一丝云,而他们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尘埃。
他自惭形秽地低着头,不敢仰视那个刚救了他的人。
观象塔高耸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巅,是一座石头圆锥高塔,最底下是座图书室,上面两层则安设巡夜师要用到的各种奇怪装置,铜屋顶下最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天球,蚀刻着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尘。
今夜观象塔一片寂静,那个河络中的异类,巡夜师陆脐大概不在塔内。四下里万籁俱寂,远远地能看见大火环里透射出的断断续续的灯火。
他们有一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喜欢月亮吗?”她的声音好像水中的丝绸,又柔又顺。
是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如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阴影如影随形地贴着它,那是暗月。双月缠绕,它们总是互相吞噬互相伤害,但又永不分离。
沙蛤抬头看了看双月,摇了摇头:“只有巡夜师才喜欢天上的星辰,火炉嬷嬷说,我们河络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经常抬头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说:“可我们羽人喜欢天空。我们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阴影是两个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么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说,“再说,月亮上是一个低头打铁的河络。”
“只是一个打铁的河络?”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声,又低头沉思,“如果月亮告诉我们的真是这个,那得少了多少烦恼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离开这儿。”
“真的?”沙蛤惊喜地笑了。
“我也孤独,孤独得可怕。”她说,垂下了头,在沙蛤心头弹起一阵凄凉的反响,那种四下漫射的情绪意味鲜明。
孤独。孤独。孤独。
沙蛤呆了一阵,这姑娘这会儿看上去比他更伤心更该从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开始紧张:“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刚才我不应该笑的,对吧?”
“今天许多人都会很高兴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说,“我只道是两情相悦,没想到却是一厢情愿…他们今天会在神木林里举行盛大仪式,人们会送上百花结成的花环,祝他们白头到老,比翼双飞。”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猜测她描述的是一副结婚的场景。他嚅嗫着说:“可是…结婚,不是该祝他们琴瑟不调,鸾凤分飞吗?”
女孩先是愕然,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河络是个有趣的种族,我开始喜欢你们了。”
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沙蛤嗅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发现羽人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紧身服,束着轻甲,背上有两把鱼皮鞘的细弯刀,两条挂刀的带子在她胸前交叉,两把弯刀的刀柄看上去处在非常顺手的位置。
只有坐得这么近,他才看出来,她的年岁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两三岁,个子却高了很多,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如同月色缭绕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风帆那样折叠起来,收束到背上。
如果是其他河络,或许会好奇她的身份,会怀疑她突然出现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却丝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呆呆地张着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嬷嬷故事里讲的一样漂亮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服,还有那连挂坠都没有的腰带,自卑感又找上了门。他不由得偷偷地挪开了两步。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着缠绕的双月。暗月正在缓慢地转到明月前列,将那明亮秀美的脸庞遮掩住一部分,让它带上几分忧郁之色。
她说:“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开始相互交蚀,听说对着双月许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可以试试。”
“真的?”沙蛤愣愣地望着月亮,他对这明晃晃的东西的好感一下就增加了,如果有这样的好处,他宁愿天天摔跤——“我想要一个朋友。”
“就这么简单?”
“哦,这太难了。”
“会有这么难?”女孩歪了歪头。
沙蛤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没有一点儿语言天赋,讲得颠三倒四,但那女孩一点也没显露出厌烦的感觉,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气息,这种气息和蜡丁大婶的不一样,和夜盐的也不一样,让沙蛤微微地沉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从自己在河童殿被欺凌讲起,讲到他总是替别人跑腿但总是上当,讲到他找不到职业,一直讲到阿瞳被打得头破血流,讲到自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讲到自己绕过哨兵爬到羽蛇口,讲到他想要离家出走,却害怕森林里太黑,潜伏着吃小孩的怪兽…说完这些,他突然担心起来:“你会看不起我吗?现在你也要看不起我,说我一无是处,要我走开了吧?”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一样光洁:“你在怕什么?怕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我也怕。”
“你,你也怕?”
“是啊。你恐惧广阔,我恐惧幽闭,我都不敢钻到你们地下去呢,你看,我甚至不敢当面对他表露心迹,我们之间,不见得谁比谁更勇敢。好了,小家伙,别担心,我不会嘲笑你,还会给你一个朋友。”
“给我…一个朋友?”沙蛤震惊地睁圆了眼。
“你不是许过愿了吗?明月是羽人的保护神,我总不能让你轻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说。
“不会有用的,这里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头。
“这算是你的梦想吗?”
沙蛤张开嘴想了一下:“算吧。”
他说:“我原来以为我的梦想是烧好饭,不过,现在我觉得有一个朋友更重要。”
“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羽人女孩说,“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的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哦。”沙蛤说,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实没听懂。
“我不能当你的朋友。”羽人女孩说。
沙蛤的脸暗淡了。
“不过,替我跑个腿,我就帮助你实现愿望。”
沙蛤猛地跳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替你做很多很多件事。”
“你不怕再被骗?”
沙蛤愣了一愣:“你不会骗人。”
“他们也这么说。”
“你和他们不一样。”沙蛤坚持。
“好了,你就继续这么笨吧。”女孩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几分危险。
“我要你把一封信交给一名河络,一个住在你们怪异的地下城深处的河络。”
“谁?”
“没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个酒鬼,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嗯,年龄很老,非常非常老。”
沙蛤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有点打战地问:“你是说老酒鬼布卡?”
那是一个流浪来的老河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个人居住在大灰环底部,靠近熔岩海的垃圾洞里,与地狱熔炉为伴。
沙蛤有点犹豫了,他怕黑,还怕熔岩海里那翻腾的地心大火。
“记住,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一个人去找他——还必须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女孩儿说,将一件细细长长的东西塞到他手上,那东西被她捏得有些发烫。
说是一封信,但其实是一根细铁锥,打造成独脚人的模样,钉子尖是脚,钉子头是一张宽扁的脸。
独脚人瞪着阴险的独眼,那只眼睛是一粒红色的透明石头做的,如同血一样红艳。沙蛤将那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就是这东西吗?”
没有回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观象塔顶上已经渺无人影了。
要不是他的脚边落下了一片正消融在空气里的青白羽毛,还有他手里的包裹,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4
大灰环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发黑的咽喉。
大灰环是最后的大开采留下来的遗迹,深埋在地平面下,没有采光口,没有住民,只有空荡荡的巷道、迷宫般的竖井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掌子面,从岩壁里泄漏的暗红色岩浆偶尔点亮某些区域。
灰环是一块危险地域。支撑架和边墙无人维修,正在慢慢腐朽,随时都有冒顶和片帮的危险。它探洞众多,像树根茎须那样向四面生长,和没有整理干净的岩石裂隙组成一座超级庞大的迷宫。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处进发。河络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张到很大,直到一点白颜色都不剩。
但是这儿仍然太黑了。
沙蛤摸着墙壁前行,他只能听到岩壁上的流水声和脚下碎石谨慎的摩擦声。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想着火炉嬷嬷说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布卡老爹曾经把不听话的小孩扔进了熔岩海,用手按住他们的头直到他们被活活烧死。布卡老爹会从后面袭击那些走路不带灯笼的小孩,把他们撕成两半。布卡老爹会把调皮的小孩抓走,养胖了吃掉。啊,曾经有个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饭,还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为布卡老爹的血液里有毒…
他怀里藏着的那枚独脚人锥,一跳一跳的,好像个活物,让他更觉心惊。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锥子,转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说的“要为梦想战斗啊”那句话总是跳出来在他眼前盘旋。
沙蛤绝望地流着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许多岔道口,凭借的是河络的直觉而非记忆选择方向,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还要深邃。
就在沙蛤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突然从一处地下廊道向外喷出一阵火焰和青烟,还有轰隆隆的巨响。
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走了这么久之后,这团火光简直如同太阳火焰般刺眼。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渐恢复正常,才朝那个地下洞室慢慢走了过去。
那儿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个宽敞的斜坡,倾斜着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后骤然止步于一道陡峭的绝壁,斜坡上堆满了各种想象不出的古怪残破物品。
越过斜坡,就能看见悬崖下火红色的岩浆海在翻腾,它们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火之恶魔,拼命地搅起漩涡和泡沫,向上冲起几丈高的岩浆浪,烧灼皮肤的热量能把渺小的沙蛤冲个跟斗。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顾,这里似乎没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开创以来,这里从来,根本,完全,就没有过人。
沙蛤刚刚作出了这个判断,从他的头顶上就呼啦一声倒吊下一张脸,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喊:“喂,哪儿来的小家伙啊?你可还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张丑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陡坡上顺着垃圾潮水,翻滚着向下掉去。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着,翻了个筋斗,从洞顶跳了下来。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洼洼布满伤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挂满了汗,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根银带,那是他唯一的装饰。
他用两团布塞住鼻孔,抵挡四面散发出的臭味,还不时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给自己灌上两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环城唯一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河络。
布卡在河络语里,就是“无名”的意思。大家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火环城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总是容易被人遗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话王布卡、糊涂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欢吹牛,喝多了后,就会号称自己参加过两百年前的战争,说他自己那时候勇敢强壮,身高超过夸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战斗的对象却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人物,他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却变成了火炉嬷嬷用来吓唬小孩的最佳灵感。
沙蛤还在陡坡上往下滑。
“喂,你摔倒了,要帮忙吗?”布卡问。
沙蛤想喊当然啊,救命。可他刚张开嘴,一块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头却掉进咽喉,在那里卡住了。
“咦,是个哑巴吗?”布卡问。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个冒着烟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疯狂地想着,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挣扎。
“到这儿来,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从垃圾海里将沙蛤揪了出来,放在石头栏杆上。
沙蛤惊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里的木偶脑袋,仍然说不出话来。
布卡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个正常的小孩儿,不过就跟死了爹似的无精打采。”
“我没有爹。”沙蛤郁闷地回答。绝大部分的河络孩童都是在河童殿长大的,他们只有共同的父亲和母亲,那就是部落本身。
“你们都没有爹,”布卡抹了抹嘴巴,擦去胡子上的酒沫,“过去的河络可不是这样的,他们有爹有妈,我觉得也挺好。”
沙蛤瞪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
虽然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布卡的容貌。布卡那赤裸的身体映衬着火焰,散发着与周围的物什一样的气息,好似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有点儿活要干完。”布卡站了起来,把铁铲插入垃圾堆中,鼓起浑身的肌肉使劲一搅,堆叠到了悬崖边缘的垃圾纷纷坠落,被安装在悬崖中部两个巨大的带铁齿的铅轮一点点碾碎,再掉入熔岩坑的血红巨口之中,每当此时,就从火海中喷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烟雾。被碾碎的东西有带铁箍的桶、布娃娃、旧车、相框,都曾经是过去的记忆。过去某些人的爱物,现在只能让垂死的火山再多冒出几股白烟。
沙蛤很喜欢看这幅景象。他趴在栏杆上,撑着胳膊肘,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斜眼看看正在干活的布卡,觉得这老家伙除了相貌丑恶之外,也不像会吃小孩的模样,眼圈下面的皱纹里反而透出几丝慈祥来。
“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布卡一边干一边冲他大喊大叫,“我是在赎河络的罪,帮他们一点一点地粉碎那些住在机器里的恶魔,他们关注手上的技巧太久,把现实里的快乐都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