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羽蛇口前的小平台上点着一盆炉火,把三四名哨兵的影子投射到羽蛇身的鳞片上,来回扭动,宛如妖魔。

一名哨兵正弯下腰去,从火中拣出一颗火炭,点燃嘴上的吸斗。

他们身负守卫的职责,目光却时不时地滑向炉火——火自有一种催眠的魔力,此外,又有谁能从如此狭窄的小道上摸进城门呢?

他们却没有注意到,每有微风摇动火焰,一片不起眼的黑影才随着岩壁上晃动的哨兵身影,极慢极慢地靠近羽蛇口。

那条人影正是云胡不归。

他正潜近火环城的城门,眼角里似乎看见山巅观象塔的塔顶上白影晃动,立即像片纸般贴在了羽蛇粗糙的鳞片上。

哨兵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异象,只顾抽冰尘聊天。

云胡不归安静地蛰伏良久,瞅准时机,将一个小纸包弹入炉中,炉子里猛然腾起一片凶猛的火焰,围在火边的河络哨兵遮目后退时,云胡不归已经溜入蛇牙下的那片黑暗中,好像一滴水滑入黑暗的水潭。

羽蛇口后面的斜坡仿佛没有止境。

云胡不归知道自己已入火环城地界,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庞大得无法想象,四周岔路无数,压抑得连梦都会逃跑。

云胡不归一边向下摸索,一边用心记忆道路,一旦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

通道上来往的河络不多,但是都显露出一副忙碌又开心的样子。云胡不归觉得他们似乎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作准备,对,似乎是叫地火节——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节日。

许多河络搭着梯子,往洞顶的大铁环上挂灯笼,一些彩灯被点燃了,红色的大灯笼上写着离奇的符咒,通明的灯火给云胡不归的潜行增加了不少麻烦,不过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络王熊悚居住的盘王殿了。

盘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环最低洼处的一处宫殿,它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来,整体呈铁灰色,镶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里叼着的一个苹果。

它从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盖着绿色铜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满怪兽状的滴水嘴。

河络对建筑有一种近乎变态的装饰要求,盘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满了狰狞的石头怪兽:一只商羊从莲花上跃起,老鹰般的前爪里抓着一把石刀;一只讹兽扭过头去,好像厌恶自己爪下的猎获物;一条钩蛇从石缝中转生,带钩的尾巴盘卷在肋下…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石头是河络的纪念碑。河络们相信石头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画,就拥有了生命,与城市的命运浑然一体。

云胡不归伏在暗处窥看,盘王殿门外的卫兵只有一名,是个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的河络。他披着灰色鼠披风,手持长戟,在石殿门口机械地走着圈,每一步都落到自己的脚印里。

云胡不归收摄心神,悄无声息地靠近。

潜行如影,是天罗入门的第一课,要求他们贴近目标时不能发出一丝声音。

他可以尝试光明正大地通报身份,要求觐见河络王,但若能独自面对熊悚,他会更有把握,况且,这也更符合天罗的行事风格。

摸到哨兵身后,云胡不归倒转匕首柄,在那名哨兵的后脑一撞,哨兵吭也没吭一声,就瘫倒在地。云胡不归将匕首放回鞘中,顺手抄过哨兵手上的灯笼,灯火晃动处,他看见那名晕倒在地的哨兵嘴角竟然露着一抹冷笑。

云胡不归猛地醒悟,刚要转身,猛地里火光耀眼,一队卫兵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呼喊:“抓住刺客了!”

火光下,长戟如林,洞窟高处,更是一排闪亮弩弓对准了自己,四下灯笼高举,耀眼如昼,就算他潜行之术再高,也无法逃出生天了。

一名披着灰鼠皮披风的河络士兵站在高处,头戴铁盔,独眼灼灼,像是这群卫兵的头领。

一瞬间里,云胡不归想掷出手里的匕首,虽有铁盔保护,距离又远,但在天罗营地他曾花费数月时间不眠不休地练习此招,射中那名头领的独眼,云胡不归有百分百的把握,然而此时此地…杀了此人又有何用呢?

云胡不归扔掉手中的匕首,苦涩地问:“怎么发现我的?”

“——等你很久了。”独眼的卫兵头领冷笑,高举起一只胳膊,斩钉截铁地往下一挥,“杀了他!”

3

深埋死火山底的火环城盘王殿,百年来从未如此灼热。

黑色的头盔挂在石墙上微微放光,一滴滴的水顺着兵器的长柄滑落在地,盾牌上镶的银子热得发软,空气滚烫,热浪逼人。

三天之前的正午时分,突如其来的一场地震震动整座火山。

这是常见的地震,梦里甚至无人醒来,唯有河络王熊悚从梦中惊醒。

他听到洞外哨兵来回走动的沉重脚步声,好像钟摆般准时。

“来人!”他吼叫道,听到门外的卫兵来回奔走,有脚步声朝大门奔近。

他得找人谈谈他的梦。

他梦见了一只目露凶光的巨大恶鸟,所到之处,灾难遍地。它的影子庞大无比,及得上一个王国,落到哪里,哪里就有鲜血,熊悚在梦里闻到有大火的味道。

但在那个梦之前,还有另一个梦,更晦暗不清,更让熊悚体会到不祥。

他梦见一个来自遥远草原的年轻人,潜入他的宫殿,就在石床前将他的咽喉割开,放干鲜血,好像对付一匹狼。

梦对河络来说无比重要。

河络们相信在梦里,他们可以踏入创造之神的梦境,河络与神的梦境相交,会折射出隐约的世界真相。

河络通过梦来了解世界。只要进入特殊的梦幻觉状态,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些神启:有时是个人的吉凶时运,有时是被遗忘的前辈技艺,有时是湮没的远古历史,更有一些时候,是庞大部族的命运。

火环城的夫环熊悚盘腿坐起,走到炉火前,用一枚小铁铲拨动炉灰,把火炭显露出来。

再热的天气里,河络屋子里的炉火也不会熄灭。

盘王殿里的这座银炉,是烛阴神像前那个永恒喷涌的地火之眼的小小翻版,沿着炉口有一圈衔尾急追的青铜火麒麟。据说麒麟可以口喷火焰,守护炉火不灭。此刻火炭在灰下闪着红色的光,熊悚的大脑也像炉火般一明一暗。

“来人!”他吼叫道。

盔甲沉重的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手按镰刀柄,大步跨入盘王殿,四名长戟卫士披着灰鼠皮披风,紧随在后。

“有人闯入了我的梦里,你们必须抓住他!”

“谁?”独眼的营山严肃地问。

“那个在梦里杀了我的人——”

河络素以刻板守序著称,而毒鸦营山更是其中格外严谨之人。他迟疑了一下:“夫环大人,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谁有兴趣记一个小孩的模样!”

“上哪里抓他?”

“我如果知道,还要你们干什么?”夫环熊悚愤怒地说。

士兵们面面相觑。

但熊悚不通情理,发火时形如恶魔的脾性他们早已习惯,他们接受他的命令亦是命中注定,没有丝毫折扣。

平时他有风度、有魅力,但会突然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暴怒。他会将偷一把胡椒的小孩送去矿山苦役,会因哨兵打盹而鞭打他们,会将懈怠的工匠枷首示众,而他对自己则更为苛刻。

他的屋里除了武器和银炉,没有任何饰物,他睡在光溜溜的石板上,睡眠从不超过两个时辰,他辛勤工作,时长超过所有的工种。

熊悚也许暴躁,但绝非疯狂之辈,他曾多次拯救火环城于危难之际,是个受人尊崇的英雄。他率领火环佣兵出征,从未丢失过任何阵地,为火环城的佣兵赢来铁骑墓场和死亡之墙的美名,他总能将大部分的部下带回家乡,并且带回来丰厚的佣金和城市急缺的物资。

“我要操心的事很多,干旱缺水,矿藏枯竭,还有那个该死的捣乱的女人…你们不要让我再为这样的小事烦心了,”脾气暴躁的夫环不容分说,“你们必须立刻抓住他,死活都要,否则三天之后,炉火之神在上,我会砍掉你们的头!”

毒鸦营山是名多次跟随夫环出征的老兵,他深深地了解眼前这位君主的霸道,于是恭敬地用拳头在胸甲上撞击一下:“谨遵钧命!”

他们在盘王殿前埋伏了三天三夜,终于逮住了云胡不归。

云胡不归束手待毙,却从盘王殿内传出一个闷雷般的吼声:“住手,让这个人进来!”正是熊悚的声音。

夫环军令如山,外面的灰鼠卫队士兵虽然不解,也只得狠狠地咬着牙,瞪着眼前的刺客,放低了手中的弩弓。

毒鸦的独眼闪着不信任的光,让两名部下给云胡不归搜身,他却只有那柄已经扔掉的短匕首。

“这是什么?”毒鸦指了指云胡腰带上的象牙筒。

“这是皇帝送给河络王的礼物,也要打开看吗?”

毒鸦看着筒盖上的火漆印,疑惑地嗅了嗅鼻子。

“快点!莫非什么事情都要我来办吗?”殿里再次传来怒吼声,毒鸦不再吭声,恼火地挥了挥手,卫兵们向后退开一条路。

云胡不归看了看眼前让出的通路,又看了看满怀恶意的灰鼠卫兵,摸不清躲在黑黝黝殿堂里的熊悚搞什么鬼。

毒鸦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头,云胡不归也冷笑一声,束了束腰带,独自踏入盘王神殿。

这个殿堂呈现出偏执的河络才会建造出来的完美正方体,黝黑的殿堂里只有正中心的地火铁炉一个光源,高大的砂岩石柱向四周拖出暗红色的影子,在光滑的铜制地面上印出舞动的影像。

云胡不归还未仔细观看,就听到河络王朝他大声吼叫:“关上大门。”

正合云胡不归之意。

他回头去推那大门,那两扇铜门看似高大沉重,上百名力士也难以撼动,却是轻轻一推就合上了,门轴只是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叹息,不得不令人感叹河络工艺的精良。

云胡不归好奇的目光四转,这儿的闷热让人印象深刻,但另有一样东西让他目光难以移开,那就是一排排的历代河络王头骨。

火环城的河络王头骨整齐排列在一排石头基座上,瞪着概莫能视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前方。

一些头骨在炉火下金属般闪闪发光,有些颜色发黄,滑溜溜的,似乎被抚摩过很多次,还有些颜色已经变成黯黑,看上去年代久远,非常脆弱。

河络的头骨是历史的见证,每一代夫环死后都会将墓志铭和部落名号刻在其颅骨上,由迁徙的族人带往各方。

如果有人能通读所有的墓志铭,就会遵循头骨上的城市标记,刻画出上千年来河络各部族在九州大地上那密如蛛网的迁徙、交融和分离的踪迹。

给我一把铁镐,我能挖通整个九州——这是老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他并没有挖通九州,却被倒塌的坑道砸死。该枚头骨乘船从遥远的凤凰河流域穿越了沼泽和迷雾而来。

不在死亡面前低头——这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曾是火环城的前任夫环,除了那场血战,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他的头骨上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火环城标记,以及一支方头箭簇留下的深坑。

站在了夸父的肩膀上,河络可以看得更远——这是游历者犀盾萨可,他的头骨二百年前由铜鱼部落的一名矿工携来,粗壮厚实的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的标记,包括夸父的古老城市,但他到达火环城后再也没有离开。

最搞笑的是一个缺了下颌骨的头骨,它带着古风部落,一个生活在半山谷半地下的地方,但仍然算得上是火山河络的一个分支的标志,头骨上刻的是:该救我时你们在哪儿?

恕我进入永恒的梦幻状态了——这是火环城收集到的最古老的头骨,它脆得像纸,磨损得很厉害,上面的铭文几乎无人能识,是由行脚商疯舌罕罗混杂在米袋子里带来的。疯舌发誓他是从一座完全废弃的河络城市里找到的,但是誓言——大家都明白,总是被用来遮掩谎话。河络绝不会放任祖先的头骨在废弃的城市里磨灭,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把它们带着身边。

疯舌罕罗发现的古老头骨,如果真的是被丢弃的,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座城市里生活的河络全族覆灭,无一幸存。

这些头骨古老而神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从来没有一支河络部落拥有这么多的头骨,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火环城的移民城属性——在过去的六百年间,它收纳了数十个部落的游民。

火边突然起身的巨影吓了云胡不归一跳,以为面对着一个巨人,等他定下神来,才发觉夫环的身材并不高大,刚才那一瞬只是变幻的炉火带来的幻觉。

熊悚光着上身,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赤裸的上身肌肉凸起,虽然身高不足,却还是会让人想起一只熊。

他的头发棕红,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粗犷的脸上,一双红眼睛里满是好奇。他身材矮小,却好似在俯瞰对手,丝毫也不掩饰对人类异族的蔑视。

这就是熊悚明知云胡不归是刺客,却让他独入盘王殿的原因吗?

他们隔着火炉相对而立,炉火染红了熊悚的双眼,让他看上去暴躁莫名。云胡不归没法长时间不看眼前的这盆火,即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很快被吸引回来。

熊悚开口喝问:“来此何事?”

“我是带来消息的使节。”云胡不归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说服眼前此人,而不是激怒他。

“不,你不是信使,你是天罗,”熊悚阴沉着脸说,“六年前,在锁龙河,我杀死过一名天罗。”

“我是信使。”云胡不归坚持说。

“有何区别?”熊悚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问,“天罗带来死亡,信使带来噩运——什么坏消息?”

“战争。”

“战争。”夫环重复了一句,好像在咀嚼这个词的意味,他低头拿起一根火钳摆弄炉里的火,捅起大串的火星。

“战争和机会。”火炉腾起的热量让云胡不归皱了皱眉头,他望着河络王宽阔的背上晶晶亮的汗珠,“我受龙噙者之命,前来征召火环城出兵。”

他知道眼前的矮个子熊悚一点也不陌生“龙噙者”这个名字。

六年前,这个矮子中的巨人曾在锁龙河与龙噙者并肩作战,那一阵他们以少胜多,击溃了蛮舞月奴横扫天下的近卫骑兵“赤鸟飞羽”。

锁龙河之战,是改变人世间格局的一场大战,也是龙噙者踏上皇帝之路的起点。

熊悚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你太年轻了,龙噙者为何会派你来传话?因为你容易上当?什么都不怕?——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的脸不劳你费心。”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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