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接着,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扭曲的暴怒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对,去弄弄明白!”他含糊地低声命令,“抄录一份走,去把这上面的字搞搞清楚,如果真有什么地底变怪,也要搞明白他们是怎么对付的!”

巡夜师鞠了个躬,抬起头来时又揪了揪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这边的小孩你准备怎么处理?”

“什么小孩?哦,那个天罗吗——把他弄死算了。”

“留给我研究研究。”

“有什么好研究的,不就是个普通蛮子吗?”夫环瞪起了眼睛。

“你自己说说…他额角上两个骨突是什么?”巡夜师蹲到刺客身边,捏了捏他的胳膊,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大叫大嚷地说,“这是盘鞑之血的蛮子啊,这么好的标本如今很难见到了。有传闻它在九州大陆上早已消失,居然能让我亲睹这对角!我操,非在巡夜师大会上让那些老家伙嫉妒得把肝都吐出来!喂,借我好好玩两天,值得为之写一本书。”

“随便你。”夫环毫无兴趣地说。

嗤的一声,却是陆脐撕开少年刺客的衣服,他又惊叹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少年赤裸的上身上,有一条正在游走的黑龙,形状犹如刺青,但却在全身游走不定,好像活物一般。此时他仍昏迷不醒,全身滚烫,呼吸平缓,但呼出的气,却好像火炭一样热。

“有蹊跷,”陆脐说,“他被移了魂,完不成刺杀的任务,就会昏迷不醒,以免泄露天罗的机密。”

熊悚曾经听说过,移魂术是一种高级魅惑术,甚至被施术者在命令被激活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身负的真正任务。

陆脐揪着自己的胡子:“据说移魂术很麻烦,如果他的目的是刺杀你的话,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我可不怕,你把他带走吧。”熊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叫来两名卫兵,让他们将昏迷的刺客背上,矮胖的巡夜师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又鞠了个躬,退走了。

夫环熊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将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对地下矿藏的开挖早已秘密开始。

他命令矿工头火掌在大灰环里开挖了一个多月,已经发现了一条墨晶石大矿脉,和那张图上描画的一模一样,而且,他们确实在矿脉的附近发现了栈道和冲车槽的残留道路。

火掌舒剌以为那是火环城在过去的挖掘中留下的遗迹,只有熊悚心里非常明白,那不是他们挖的台阶。火环城矿工挖掘的每一条矿道,他都了如指掌。

这些年来,他一直殚精竭虑地保护着火环城,保护着它岌岌可危的矿工城地位,让居民们遵循古老的传统生活,不受外界战争的破坏,亦不受内部的腐蚀——对,他特指的是那个漂亮又无知的女人,他们的阿络卡夜盐。

那张图给他带来了一个微妙的难题。它既说明矿脉远未枯竭,又似乎表明传说中灭亡的那支河络真有其事?

但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没有。

一切都是虚幻。

熊悚捏紧了拳头,背上的肌肉成块地隆起。他极肯定一件事,唯有它是真实的:

他要那些矿石!

【注:蛮人的创世传说:蛮族人的始祖盘鞑骑着一匹白马来到世间,那时候天将要形成,地将要生长,人将要投胎,马将要生驹,万物将要繁殖,可是连草原都还没有,只有蓝色的天水中微露着须弥宝山的山尖,盘鞑骑着白马往来奔驰在蓝色的水面上,他的马蹄燃起大火,水汽蒸发上天,形成了云彩,燃烧的尘灰撒落在水面上就形成了大地,马蹄踏水溅起的火星飞上高空成了星星。盘鞑大神在人世间留下了七个儿子,他们分别叫马兰勒、孛儿帖赤那、黑日特、宝拉嘎特、巴塔赤罕、沙鲁、巴图乃,他们的图腾分别是鹿、狼、熊、芒牛、天鹅、鹰和树木,这是蛮族的起源,也是蛮族最古老的七个家族,拥有纯正的盘鞑之血。七个古老家族的后代子孙中豪杰辈出,都是传唱千年的史诗里的英雄人物,后来,他们的子孙生齿日繁,分布到了瀚州各地,分化出了九姓铁勒、十二姓白戎、三十姓鞑靼,这些最古老的家族也就离散在漫长的历史中。】

第三章 腹中鳞甲

【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醒来,快从梦里醒来。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

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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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梦里听到了星星的啸叫。

有个声音在低语:“醒来,快从梦里醒来。”

但是他伸展胳膊,抓到的全是空虚。

如果有人解开他的衣袖,就可以看到他胳膊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的文身。

那些都是来自少年时代的文身。

他的父亲在他左手上文上雄鹰,右手文上苍狼,左腿文上天鹅,右腿文上大树,但其后那个豹子一样雄健的男人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来得及在他的胸口和后背继续文上熊和芒牛,那些动物保护神本可保护他免受邪神入侵。

于是黑龙来了,它吞食一切,控制着一切,在黑暗中张开闪闪的毒牙,蛇一样分叉的舌头鞭子一样甩动,尾巴一扫,将他甩入飘飘荡荡的空中。

他孤单地飞翔,好像断线的风筝,却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太黑了。

他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大地,只有一条黝黑的通道,他自身发出的光亮照亮了四周的石壁,在死亡的寂静中闪烁。

让他想起在阴羽原那高过头顶的黑色长草中独自跋涉的日子。

他的起源始于迷月的冰寒之夜,草原上只有苍狼的长嚎。

皮革囊制成的靶子被悬挂在竿子上,迎风吹拂摇摆。在这么远的距离,靶人头上戴着的那顶帽子只有个白色的小点,帽子尖上的雉尾就更看不清了。

“布台,射帽子尖!”后面那个严厉的声音说。

云胡不归那时候只有六岁大,但站他前面的男孩更小,看上去只有四五岁。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牛角弓,犹疑地放了一箭,却脱手不知射到何处。

后面的成年人生气地用马鞭敲打小男孩瘦削的肩膀,下手一点也不轻。

“别责怪他,我会射中的!”云胡不归大声说。

“你要是也射不中,今天你们俩的晚饭就全没了!”

云胡不归愤恨地横了他一眼,拉紧弓弦,瞄着远处的靶人,屏住呼吸。

侧风很大,在风停的一瞬,云胡不归放开了弓弦,箭矢擦着了雉尾边缘,雉尾摇了一下,倒了。

背后狠狠地踹来一脚,将云胡不归踹倒在地。

“算你运气!”那人说,圈转马头走了,那匹马瘦得露出两边的肋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小男孩想将云胡不归拽起来,但他力量太小,反而自己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

云胡不归想笑,但笑容凝固,远处一群更大的孩子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他们赤着胸膛,只穿一条软皮犊鼻裈,冲上来就与云胡不归和布台扭打在一起。

他们没有武器,但都拼尽全力,用拳头、用脚趾、用牙齿,要把对方按倒在泥水里。

打输的人没有明天。

他们要为食物,为一个更靠近火塘的位置而战!

黑龙的尾巴拖过泥泞。

云胡不归看见风中有一面招展的旗帜,旗帜上是金色的龙头骨。

二十名玄甲武士赶着四辆牛车,耀武扬威,奔过他们身边。

那是东陆皇帝的税使。

他们夺走了部落里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硕的毛皮,举着招摇的旗帜,走向蛮族人的青都。

他听说过蛮族人的都城,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岛一样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牧草绿色大海上,围墙带来的压迫感,让热爱辽阔的草原人对它敬而远之。

“悖都”之名流传久远。

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悖都的大君不过是个天启皇朝控制的傀儡,实权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里。白眉剌贵虽然称为蛮族大君,却是被关在围墙里的囚徒。

身着东陆盔甲的武士跑远了,仇恨的目光好似一条无形的披风,会聚在他们背后。

马蹄阵阵,践踏在草原上,也践踏在他们每个草原人的胸膛上。

随后而来的又是布台。

云胡不归在梦中痛苦地辗转。

布台那圆溜溜的脑袋,钻入破毡子下,挤到他身旁。

“好冷啊,哥哥。”

“抱紧就不冷了。”

“为什么我们每天要这么练习,不能休息?”

“因为东陆人没给我们休息的时间,”云胡不归回答说,“只有每一个草原上的男子都成为战士,才能改变这些。”

“我会成为战士,我会为了…战斗…”布台含糊地说着,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云胡不归知道布台会成为一名勇士,可他现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人儿。

通透的羊棚外飘起了雪花,狼在露天里哀嗥。

云胡不归紧紧地抱着身前那瘦小的身躯。这片孤寂的旷野里,能够保护弟弟的,只有他。

这又是哪里?

黑色的草叶肥厚多汁,高过马肩,漫过人的头顶。

云胡不归独自分开草丛前进,仿佛已被自己的族人和父亲所抛弃。

然后,独狼来了。

草地中心藏着一个小小的骨烈延【注解:东陆人把“骨烈延”翻译成“环形营地”。】,骨烈延里都是些男孩,有些男孩比他大,也有些小孩和他差不多。他们骑坐在马背上,沉默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他们全都戴着面具——咆哮愤怒的狼头。

独狼就在骨烈延最中心的帐篷里,云胡不归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就在那里,秃着头,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

他的教导始终回响在云胡不归的耳边。

“这里没有人会帮你…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他们会知道的,有一天他们会品尝到黑草原的冰风暴…在想好前就动手,否则时机尽逝…”

当然还有那一句:“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骨烈延里似乎存在着两位独狼,白天夜晚交替出现。

白天的独狼教授他们如何根据脚印和折断的草跟踪,夜晚的独狼则教授他们如何识别太阳和星辰的位置;白天的独狼教他们如何打斗,夜晚的独狼则给他们传授战史;白天的独狼教他们的是如何杀一个人的技巧,夜晚的独狼教给他们的则是如何进行一场战争。

但在这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暴力所扭曲。

他学会的是仇恨、仇恨,还是仇恨。

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醒来,快从梦里醒来。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

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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