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某一天,母亲带着弓弩出了门,再也没有出现。
小师夷的那段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那是一种半失忆的状态,她不记得母亲是匆匆忙忙地离开,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去打猎。她记不得之前是否有过任何异兆,但也不记得是否一切都如常。
四岁的小师夷一个人留在黑洞穴里,像小猫那样哀叫,饿得几乎失明,才被火环城的河络矿工发现。她被带到了河童殿的火炉嬷嬷面前,火炉嬷嬷沉默地翻检着她,好像在检查一袋土豆。
河络与异族通婚的所生的后代在幼童期都完全显现河络的体征,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出与其他河络的任何差别,但仍有极少的概率,会让混交的后代显露出另一种族的体貌特征,这一变化会发生在十六岁那一年。那之后外族的形态会发展迅猛,逐渐吞噬河络族残余的身体形态,让他们完全变成一名纯粹的外族。这一过程不可逆转。
火炉嬷嬷也是意图在她身上找到异族的征兆吧。
河络可不会将任何一个异族人的婴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几乎是和“影月血咒”一样可怕的入侵者了。
她皱着橘皮般的眉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咬住松弛的嘴唇,这位严苛的老太婆可不会满意师夷的样子,因为和同年龄的河络小孩比起来,师夷的骨头太轻,个子太高,而师夷咬着牙,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那会儿她巴不得被送走吧。
最后还是阿络卡夜盐力排众议,作了决定,火炉嬷嬷才给她换上了一视同仁的白麻布短褂,将她送入挤满了半大孩子的河童殿里。
没等她完全恢复体力,大孩子们就开始欺负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他们嘲笑她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在河络中,这是恶毒的粗话,直到她咬下块头最大那名男孩子的一块耳朵后,地位才得到确认。她母亲教会她的东西虽然不多,可是与河童殿里的小孩学的相比,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教育。
保姆们试图将她纳入原有的圈子,她们作出了巨大努力,只是隔阂已经形成。
孩子们团团围着她,但却躲闪开一段距离,像是蚂蚁躲开蚁虎的巢穴。她是生活在群体中的隐士,她虽然被人从小水窟里揪了出来,却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
火炉嬷嬷的日常形态是端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讲故事,她开始讲述时,河络孩子们全都会凝神屏气,随着火炉的青烟,冒出的几乎都是些恐怖和血腥的故事。这些故事属于火炉嬷嬷特殊的爱,她告知孩子们各种关于恐怖的概念,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避开危险。
例如有这样的故事:
追求爱情的河络少年,将一个铁箱子交给心爱的姑娘保管,告知她一定不能打开。少年离开时,仿佛有着铁制的身体,能够和夸父或恶狼搏斗,赢了一场又一场。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开,发现铁箱子里装满了内脏。盘曲在一起的肠子,鲜红的肺部,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动。这些是那个少年的内脏,一打开箱子,它们就逃走了,姑娘因为震惊而无法阻止。
河络少年赢得了比赛,得到了奖品:那位心爱的姑娘。但是他回来后就死了。
这是关于信任的危险。
例如还有这样的故事:
那个站在长长的隧道里、火炬摇动阴影下的漂亮姑娘。大部分看见她的时候只是一个背影,走近了才会发现一条漂亮的围巾把她脸的下半部分遮住了。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很漂亮,但聪明的河络会发现她站在那里的气息就不一样,如果河络们还继续靠近的话,就会发现围巾脱落,女人的俊俏下巴之上是一张血盆大口,她的嘴越张越大,大得仿佛整个脑袋都从口部裂开了,那里面遍布针状的利齿,完全可以一口把整个河络吞下。凡是靠近的河络下场都很可悲。
这是关于爱情的危险。
火炉嬷嬷很快就明白师夷完全不认同“危险”这一概念。她在孩子们惊惧的目光中嘎嘎大笑,破坏了整场龙门阵的氛围。
保姆们饿她,关她禁闭,她从未屈服,似乎将这些磨难视为游戏的一部分。她从不害怕,反而从保姆的眼神中看出她们内心的惧怕。她知道她们打心眼里就将她视为异类。就像将一只刚断奶的小狼放进乳狗窝里,它们将会一起长大,但狼就是狼,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些总是打打闹闹、天真无害的小狗。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成年礼的那天,所有的河络孩童都得到了烛阴之神的祝福,但她没有得到那枚属于自己的铁球——她是个没有职业的河络。
对于河络来说,职业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凡是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都是种大罪恶。
她走在路当中时,在路上遇到她的火环居民会闪躲开目光,闪到道旁,等她过去再回到路中,一副不敢靠近,仿佛怕被她沾染上肮脏或者懒惰习性的模样。
师夷讨厌那些人躲闪的目光,讨厌这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城市,讨厌河络的生活。这座城市再拥挤、再热闹,对她来说也是荒漠。
她用自己的方式猛力回击僵硬的四周。
她堵河络们的烟囱,往淬火的水里撒麦麸,往陶工的泥胚上撒土,往墨斗里倒鱼胶,摇晃正在酿酒的酒坛——据说这样喝酒的人会头晕,各行业里有什么禁忌,她就做什么,直到变成火环城遐迩闻名的魔女。
除此之外,城里还有足够多的无趣青年,师夷挨个逗弄他们,好像黄蜂戏耍青虫,姑且算作是石头监狱里的调味。
她不属于火环城。她不明白也不愿意去理解河络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儿。
她母亲所唱的歌谣在师夷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了,在歌里冰川之下白色的莲花开放,山脉一样高大的巨人骑着厚毛坐骑,在冷得能把眼睛冻裂的天气里飞驰,青黛色的天空中飞鸟好似洪流,明月之下飞翔的羽人带着弓箭掠过,还有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牧人放歌游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那些才该是梦想中的生活。那些才该是她的家乡。
但她不是工匠,也没有参加地火节的权利,更无法取得游历的资格。
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死火山——除非她另想方法。
※※※
有一次她和阿瞳,在地下森林的大树下游戏,或者说,只是她在戏弄那个笨蛋小铁匠。阿瞳在她眼里比其他无聊小孩要强一些,但是那一天,阿瞳也没搞清状况,跑过来问她:“听说你母亲爱上了一个异族人,所以不愿意把你送到河童殿,是真的吗?也许她还想带你去找他呢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喉头一痛,师夷将一柄锋利的攮子顶在了他的喉咙上,她靠近他的脸侧,没有商量余地地告诉他:“再问这个问题,我就杀了你。”
阿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夷,一丝血线从他的脖子上流下。
他知道她不是在说笑。
师夷看着他受伤害的眼神,突然间又后悔了。阿瞳也许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关心她呢,但这种关心她也接受不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愤怒,不了解她的感受。
河童殿里的人告诉她,她母亲大概是去森林狩猎了,可是她走后一天,雷眼山脉变成了白色山峦,暴风雪覆满了越北。河童殿的火炉嬷嬷说,她母亲一定是死了,被暴雪女神带入那间透明而永恒的冰雪殿堂里了。
火炉嬷嬷的故事,师夷一个都不相信。
火环城没有猎人,但她母亲有异族人传授的狩猎技巧,懂得分辨猎物的足迹和粪便,懂得看树叶分辨方向,她小心谨慎,分得清猎物和猎人的区别,她在森林里如鱼得水,才不会落入暴雪女神的陷阱。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冰冷的静夜里,师夷只想到一种可能,因而痛苦得辗转难眠:如果她母亲有了发现她父亲踪迹的可能,是否会抛下她不顾而离开呢?只有爱情,只有炽烈燃烧的爱情,才可能让一个母亲抛下孩子离开吧。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只相遇了短短一瞬,几天,或者十几天,但那羽人却跨越了她的生命。
火苗在她眼睛里燃烧,亮闪闪的攮子尖挨着阿瞳的颈动脉,她的手抖动得很厉害,阿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师夷的手上。
师夷突然一低头,亲了亲阿瞳脖子上流下的血,然后昂起头高叫:“走,我们去试你打造的那只笨翅膀。”
阿瞳不是第一次尝试做铁翅膀了。师夷知道那与地火节的竞技大会无关,铁翅膀是为她打造的。
阿瞳死心塌地地为她干活,可师夷并不想告诉阿瞳,铁翅膀是让她逃出火环城用的。
好几年的地火节里,她都拉着阿瞳爬上死火山顶,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试验他们的铁翅膀。
为了设计这双翅膀,师夷常常溜到野外,用弓箭和套子杀死大候鸟:野鸭、天鹅或者信天翁,研究它们的翅膀构造,研究飞羽和覆羽的区别,然后再告诉阿瞳要怎么打造。
“羽毛要打得再薄一点,再薄一点…这么重怎么飞得起来。笨蛋。”
阿瞳挥汗如雨,抡着大锤,一片一片地打羽毛。每根羽毛都要有羽根、羽轴和羽片,每张翅膀要有两万三千支羽毛,阿瞳就耐心地一支一支地捶打。
铁兵洞的工作繁重,阿瞳就省下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做这些羽毛,他没日没夜地打制研磨,把每一根羽毛都用砂纸磨得又轻又薄,就连师夷也想不通是什么支撑起他的热情。
他用坚硬而中空的百炼钢做骨骼,用白亮而轻盈的白铜做羽毛,用柔韧而耐磨的红铜做关节,阿瞳的眼睛熬得通红,而黑色的肱骨、桡骨、尺骨以及排列其上的正羽悄然成型。
地火节是河络结束地面劳作的日子,也是沉寂的雷眼山起风的日子,大风咆哮,宣告秋天的来临。
师夷从来不肯让阿瞳顶替她试飞。
风里会传来远方的气息,既陌生又遥远,但是师夷自己的胸口,就活着大片陌生的鸟群。
她站在大风汹涌而来的山坡上,举着绑扎好的翅膀,好像站在通往家乡的门槛上。
森林在远远的脚下,看着像是小灌木林,月光好像一枚银币在她手心里燃烧。
为了减轻重量,她把身上可以卸下的东西全都卸下了,除了一只铁镯子。
那只铁镯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是一条衔尾蛇的造型,是她母亲留下的。
她把手镯套在上臂上,好像一个臂环那样戴着。
精细的小鳞片闪着微微泛蓝的乌光,稍稍扬起的蛇头上镶嵌着一对红色的宝石眼睛,除此之外,她穿得十分清凉,几乎无遮无挡。
小铁匠脸色微红地扭转开头,不敢看她。
“我要飞,我要飞了,”她蹦跳着高喊,“我要飞到月亮里。小铁匠,如果我飞不到那儿,说明你的铁翅膀是个烂东西,你就不要再当铁匠了。”
“怎么可能飞到月亮里,”阿瞳有点惊慌,“那么远,你找个近点的目标行不行?比如山坡上那块石头?”
“飞到石头上有什么用?我还不如走过去呢。”
“第一次还是小心点。”
“我梦见过,我梦见过的,我梦见自己掠过月亮的光辉,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梦见雷眼山脉好像泥地里打滚的蚯蚓,我梦见鹰隼在脚下恐惧地尖叫,我全梦见过。”师夷吵吵嚷嚷地说。
阿瞳低语:“梦境不可信,虚伪如流沙。”这是一句河络的谚语,但河络人对梦的迷信又远胜过其他种族,他不敢大声地把这话说出来。
一阵大风掠过,师夷腾空而起,贴着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一小会的工夫,她身轻如燕,真的随风而起,把坡上的石头丢在了身后。可当她刚刚想向更高一点的地方飞去时,却突然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阿瞳冲了下去,从断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来。
师夷的耳朵被断枝划破了,往下滴着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没事,你看到没有,风再大一点,我就上去了。再来,再来。”
她一次次地试着从山坡上往下跳,一次次地摔下来,摔得一旁观看的阿瞳面色苍白,六神无主:“你不要再试了,好吗?”
“什么啊,还没到月亮的一半呢,”她从来不叫痛,不退缩,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喊,“你看到没有,比刚才近了一点点哎。”
阿瞳难以理解她那么强烈想飞的欲望,就像她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打造翅膀一样。
“在我的家乡里,所有的人都会飞。”
“你的家乡…”阿瞳摸着自己的后脑,“不是这里吗?”
“笨蛋,你会飞吗?”
“我…不会。”
“那就是了。快,再来。”
这一次师夷摔得很厉害,好像陨石一样从半空中掉下来,滚平了一大块草坡,躺倒在地一动也不动。阿瞳吓得魂飞天外,一路滚了下去。
师夷闭着眼睛不动。
她额头上滴着血,伤得不轻,不睁眼就说:“坡太缓了,风太小了,或许,等我更强壮一点就能飞起来了。”
等她张开眼睛,看见阿瞳蹲在一边,正望着断裂的翅膀发呆。翅膀折断了,那些耗费了无穷光阴打磨的羽毛散落一地,撒落得满山坡到处都是。
师夷爬了起来,抖了抖衣服,从肩膀上取下沾着的一片羽毛,羽毛已经压折了,她松开手,就被风一吹,卷入了火山口里,看不见了。
“啊,今天飞不了了。”
“嗯,一定是翅膀太重了,”阿瞳说,“我会改,我会再改,等我改好了我们再飞。”
“我的家乡啊。”师夷叹息着说,坐了下来,望着月亮发呆。她的血管里奔流着飞翔的血液。她的父亲就是个会飞的羽人啊。她才不会是个河络,不会永远是个河络,等到她长出翅膀飞起来,他会认出她,会回来找她,而她的母亲也就会跟着回来了。
一年又一年的地火节过去了,铁翅膀的事儿她有点儿玩腻了。毕竟她的十六岁就快到来,她从不怀疑自己将拥有一双自己的翅膀。阿瞳打造的翅膀再好,也是铁的翅膀。那么即便真的飞到了云上,是翅膀在飞,还是她在飞呢?
她不再去捕猎那些大候鸟,也不去找阿瞳研究羽毛的构造,把小铁匠和他的铁翅膀忘在脑后。多少次,师夷都想过,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翅膀,也许她再胆大一点,试着从羽蛇头上往下一跃,也能真的飞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爬到羽蛇头上,望着下面大海碗一般的地下森林发呆,但是这一切,眼前这个看着又傻又呆的沙蛤又怎么知道呢?她向着羽蛇头的边缘走了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
就在这当口,蜥蜴小哎突然又闯了出来,骄傲地昂着头,嘴里叼着只大甲虫。甲虫头角折断,挥舞脚爪,发出悲惨的吱吱声。
“小哎,从哪里搞到的?”师夷惊讶地问。
“搞到的。”小哎自鸣得意地说。
脚下的城门口处传来一阵嘈杂,然后是射牙大婶那可怕的嗓门覆盖了一切。
“小哎,看你把谁招来了,回头再找你算账!”师夷喊,她四下转头一望,朝着孤零零立在山顶的观象塔跑去,小哎扭动屁股,叼着甲虫紧随在后,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叨咕:“算!”
沙蛤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师夷回头凶狠地喊了一声:“还不快来!”沙蛤别无选择,哭丧着脸跟了上去。
观象塔的底层木门虚掩着,师夷和沙蛤一起探头往里看,室内弥漫着新腾起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味道,沙蛤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观象台的底层是个高大的藏书室,四壁和中央都竖着高高的书架,升入黑暗的顶部,每个木格里都堆满了一卷卷的卷轴、天文图纬、古书残卷,还有刻在竹子和石头上的古书,书架围绕成迷宫,看着有点像个大鸟笼。关上门后,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拱形天花板下开的狭窄窗口里照射进来。
“她会找到这里来吗?”沙蛤担心地问。
“小铁匠不说就行。”
“他不会说出去的。”沙蛤摇了摇头。
“你这么相信他?”
“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就该互相帮忙吗?”
师夷撇撇嘴:“可是他一说谎就脸红,瞎子也能看出来。”
“旷出来!”小哎嘴里塞着叉角甲虫,依然含糊地跟着喊叫。它在书架中转了两圈,找定一本线装书作为餐桌,将甲虫放下来开始品尝午间大餐,那只叉角甲虫看上去已经僵死了很久,不料却是个鬼伎俩,一获自由,立刻展开双翅,嗡的一声从一侧墙壁上的小窗洞里半飞半跳地冲了出去。
“别追!”师夷急声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