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沙蛤拼命地咳嗽,眼泪滚滚而下。

一双手在拖他。

他被从倒伏的书架下拖了出来。

“快走。”师夷一边咳嗽一边推他。沙蛤一起身就撞到了墙上,他以为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出去的路,而那匹陌生的狼很快就要从书本的坟堆下立起身来了。但就在这时,他一脚踏空,从木头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师夷紧抓住他的衣衫,也被带了下来。

他们的眼睛被穿过窗棂的光线照得发花,沙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地说:“那个人,那个人…咬了你。”

“娘哎,还挺能打,”师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压住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她还丢了自己的刀子。从会打架以来,她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让她怒气满怀。过了片刻,她又得意起来,“最后还是被我打倒了!看,沙蛤,他可不是我的对手吧。”

“他被捆着的。”沙蛤怯生生地提醒她。

小魔女也会脸色一红,她大声叫道:“谁管这些,我们只看结果。”

“你杀了他!”沙蛤敬畏地后退了一步。

“死不了。那是我打架时用的刀,刀刃短,扎不死人。”师夷剥开衣衫,看看肩膀上的牙印,愤恨地说,“真像匹狼,打架不讲规矩,都是些不开化的蛮人。”

“我听火炉嬷嬷说,你咬下过一个小孩的耳朵。”沙蛤讪讪地说。

师夷杏眼一瞪:“滚。”

沙蛤连忙滚开了,一直退到安全距离外,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你在藏书塔里点了蜡烛,幸好没有烧起来,不然我们就是部族文化和历史的罪犯了。”

“我巴不得把整座城烧了呢。”师夷说。

可是这个笨家伙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让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你刚才说,他是被捆着的…这么说,是个囚徒!火环城和异族开战了!”

“开战?”沙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吗?”

“危险?”师夷龇牙一笑,“如果被射牙大婶找到的话,会的。”

“这儿藏不住了,”她说,“我们得另外找地方。”

她推开藏书塔的门,确认外面无人,然后闪身出了门外。沙蛤绝望地紧挨着她的后背,跟着朝火山口外沿跑去。

空谷寂寥。

这是深秋季节,河络的地面活动已经几乎全停了,地面上一个人也见不到。

晨光正从东方的天空里洒下来,把山顶上摇曳的草叶照得一片柔和。他们正站在越岐山口的边沿上,一侧是火山口陡峭的内壁,另一侧则是平缓的外坡,覆盖着短短的草皮和几块散乱的白色岩石。观象塔好像一只倾斜的王冠,向火山口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

沙蛤紧张地抓住师夷的后衣襟,几乎是哀求地说:“我从来从来没有踏出过火山口…”

“闭嘴,”师夷悄声说,“射牙是个会坚持到底的狠角色,就算她离开了,也会逼迫哨兵留意像我们这样乱跑的小孩,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她很有耐心,不过,我们要更有耐心,就在火山坡的草丛里趴着,一直趴到晚上,等到射牙离开,等到城门口的哨兵换岗,只要射牙大婶不在,新来的哨兵才不会关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沙蛤轻轻地叫了一声,站住了脚。

“你又干什么?”师夷不耐烦地问。

沙蛤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那道脑中的帘幕仿佛又刷的一声落了下来,将他与外界隔绝。

“她来了。”他呆呆地说。

“谁来了?”

“是她。”沙蛤肯定地说。

“你在说谁,谁在那边?”师夷回过头去看,又陡又窄的火山口边缘光线明亮,山尖上一览无余,别说是人了,连只鸟儿也不见踪影。

“你眼花了吧。”师夷哧地一笑,用手在沙蛤眼前挥了挥。

然而沙蛤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划破天空的影子身形曼妙,白影翩然,绕着观象塔盘旋了一周,突然落了下去,消失在藏书室的后面。那是他梦里见到的那双翅膀吗?

“别做白日梦了,快走,小胖子。”师夷揪了他一把,沙蛤慢吞吞地拖在师夷身后,在拐过山脊线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跳。

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观象塔,满载着七代巡夜师珍藏书籍的藏书室,从底层的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

沙蛤的喊叫声噎在喉咙里跳不出来,只能拼命扯师夷的衣衫。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后方。师夷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来得及看到一道白影从门口闪出,然后跃入那依然被阴影笼罩着的火山口。

师夷回过神来,向回冲到火山口边缘,抓住地上的岩石,探头向下张望。

火山口的边缘高处闪烁着阳光,但以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他们依稀看到一道白影,飘飘荡荡地落到火山口里的地下森林顶部不见了。

“火炉在上,今天我们居然见到了两个异族人,”她惊叹着说,“那是个飞人,你看到了吗?她飞得可不怎么样,如果我有翅膀,我可不会这么用它。”

“她飞得很好。”沙蛤鼓起勇气反驳说。

“呸,你怎么知道。”师夷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小胖子再迟钝,也看出她的目光里饱含嫉妒。在师夷心目中,她自己才是飞得最好的那个,可现在她甚至还没有长出翅膀。

猛然间,一阵飘过的烟雾将他们笼罩其中,沙蛤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们这才回头去看正在一团一团往外冒烟的藏书室。

“起起起…起火了。”沙蛤颤抖着嘴唇说。

“哈,原来是个纵火犯。”师夷却高兴起来。

“她不是,不可能是!”沙蛤吓了一跳。

“什么她?哪个她?你认识她吗?”

沙蛤迷糊起来,是啊,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她的来意,怎么能确定火不是她放的呢?他回忆起这姑娘紧身服下的轻甲,还有背上那两把形状锐利得骇人的细弯刀,她在空中抓住他的动作轻捷有力,就像是名久经训练的武士,还有她那封神秘的信…某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沙蛤的脑中,搅得他脑海一片混乱:她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把你那小姑娘忘掉吧,卫兵很快就会被惊动,他们才不会相信什么会飞的羽人这样的故事呢,这笔账会算到我们头上的…我和你!”师夷说。

“为什么是我?”沙蛤可怜兮兮地问,这件事的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劝小哎不要吃那只甲虫…他不明白为什么倒霉事会一桩接着一桩落到头上。

“想把一切都撇干净吗?喂!”师夷嚷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逃吧。”

可是他们只逃出两步,师夷又猛地站住了脚。

“阁楼上那个,”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大双眼,“他被捆着…”

沙蛤愣愣地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师夷想说什么。

“…他可没法逃出来。”

“啊,会被烧死吗?”沙蛤说。

死亡这个概念对他还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场里翻滚的沙虫,它们不愿意死,在死之前会叫唤他的名字。他的脸变得又苍白又透亮,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会死吗?”

“得找人来帮忙,可怎么解释我们在这里?”师夷皱眉沉思,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咬着嘴唇说,“管他呢,我们又不认识他…”

烟气已经变浓了,一团一团地往外滚,间杂着亮亮的火舌。

师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却有点儿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沙蛤像个梦中人一样跟着她走,小声嘟囔:“他会死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那小子像狼一样,还咬了她,烧死活该。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却让她从脖子到腹股沟一阵火热,好像被火焰烫伤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还有他那没说完的话,他跪在她胳膊上时沉重的喘息,像是干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着这一切,师夷就越心烦意乱。她想着他的牙齿,他身上的青草味儿,他在她手心下那强健又柔韧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经经历过的河络青年完全不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呢?

她轻轻地问自己。

母亲的血缭绕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诅咒,她也会遇见个异族人,然后陷入幸福或是伤心的深渊。

明媚的阳光把山顶展现得一片透亮,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日子里,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师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长,他肯定还没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她自己回答说。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让它溜走,她会紧紧、紧紧地抓住那东西,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里。

小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攀在一块大石头上,紧张不安地看着冒烟的藏书塔。

“呛!”它大声说。

师夷掉头向藏书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

门被踢开了,藏书塔里,确实有火在书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并不令人恐惧。

屋子里只是有点热,对河络来说,几乎算不得什么。

火焰温柔地行动,好像葡萄藤爬上了墙,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沙蛤剥那些干豆荚时的声音。

师夷一点儿都不迟疑,她用围巾蒙上脸,一头撞了进去。

小哎在门口附近跳来跳去,不敢跟进,只是上下点着脑袋:“火!呛!”

火已经烧起来了,一排排的书架上喷吐起橘黄色的火焰,师夷虽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楼梯的尽端找到了少年。

二楼如今已经被火焰照得通亮。他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师夷用脚捅了他一下,这人依旧没有反应。开始她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又看到了细微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梁上垂下一片阴影。她的攮子还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从裂开的领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着一条黑龙,龇着弯钩般的白牙,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龙的头顶。

会动的文身可有点意思,师夷伸手去按,黑龙尾巴从她手指下刷地滑走,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少年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冰凉彻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但师夷知道自己终究会融化它。

她蹲下身子,刷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声:“好烫!”她撒手放开刀柄,向后跳开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边吹着。

他胸口往外喷出的血液好像火一样滚烫,落在地板上时冒出阵阵泡沫,哧哧作响。她惊讶地发现少年那双深红色的眼睛色泽黯淡了下去,变成曜石一般的深黑色。黑龙的颜色变淡了,然后在他的胸口消失了。

“喂,你没事吧?”

少年好像清醒了一点,目光四下一扫:“怎么回事,着火了吗?”

“你身上的那条龙不见了!众火之火!那是什么鬼东西?”

“…遇到危险的自然反应,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让我往它想要去的方向去,它控制我许久了。”少年咬着牙说,试着想要挣脱束缚。

浓烟正从她脚底下的木缝里往上蹿,好像木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朵朵灵芝。

她定了定神:“喂,我可以解开你的绳子,不过救了你,又有什么回报呢?”

“什么回报?”异族少年冷冷地说,“这可不算救我,本来就是你们把我绑在这里的。”

“绑住你的人可不是我。”

“那又怎么样?”少年仰面看着她,屋子里越来越明亮,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他赤裸的身体上冒出一滴滴的汗珠。

“听着,你要带我走,这就是条件。”

少年明显一愣:“先解开我的绳子!”

“先答应!”

“不可能。”

“说你爱我。”

“你疯了!我不可能爱上你。”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但他们最后还是屈服了。”师夷说,突然把手压在异族人的胸膛上,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了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她身下僵硬、犹豫,然后变软了,他迎上来,追逐着她,就像蝴蝶追逐花朵,师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少年的身体立刻又变了回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回复到原先那种无情的模样。

但师夷看出来他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他似乎在努力消散那个吻带来的冲击。她喜欢看到他这样。

他们身后传来楼梯倒塌的巨响,火焰猛地蹿了起来,楼梯下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传来难以忍受的高温。

异族少年喊道:“你到底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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