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立在船帮上的小哎紧张不安地竖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须全立了起来。

这一次,他们也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吸气声,四周的空气都随着那声吸气骤然变冷,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头发和衣物都被那股风吸起,朝着黑暗掩盖之处飘动。

沙蛤大声尖叫起来。

“闭嘴!”师夷吼道。

吸气声再次传来。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管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是什么,反正是个大家伙,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它,但却能听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里滑行,庞大又松软的身躯擦过岩壁时,发出瘆人的摩擦声,让人想到某种泛着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肤。

“快跑!”云胡不归说,弯腰抓起一只船桨,插入水里,和阿瞳一起划了起来。

师夷跳到船边,一手提灯,另一手抓起一块船板,朝沙蛤塞过去:“胖子,一起划!”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双手死死抱紧脑袋哀号:“我不想死,铁炉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还没有削完,我不能这样死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我们会死吗?”他眼泪汪汪地问。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挡上,接着他的话茬说。

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水花声,沙蛤再次开始尖叫,这次师夷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

那一声水声拍击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摇晃起来,脚下的水正在涨高,一股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腐烂气息传来。

师夷拼命地稳住身子,举高提灯,但可怜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水面。

他们在想象中看见这圈光晕之外,一个庞大得超越想象的躯体正滑入水中:那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虫子,皮肤被撑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动摇摆的黏糊糊的内脏,它那湿漉漉的身体把整个河道堵塞得结结实实,致使河水上涨,脚下不断震荡的波浪说明,它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着,挤过狭窄的甬道,不论这只怪物是否饥肠辘辘,它正在一步步地缩短和他们的距离。

阿瞳一声不吭,深深地埋下头去,开始疯狂地划桨,云胡不归坐在船的另一侧,紧跟不放。

这是师夷第一次看见云胡不归的持久用力,连力大无穷的小铁匠都在急速喘气的时候,云胡不归却显得很低调,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下耸动,也能听见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气,然后是急促的两声吸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呼吸声却纹丝不乱。他丝毫也没有被恐惧压倒的迹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一个岔道口,云胡不归就大吼一声:“灯!”

师夷举高提灯,灯火的光晕在壁画上一晃而过,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图像上,云胡扳动船桨让小船转向,他从没有拐错一道弯。

师夷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涂鸦符号是什么意思,但却记住了他们刚才下来时经过的每一个岔道口。

他们穿过一道又窄又挤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桨,用手在两侧的岩壁上推着缓慢前进。河水顺流而下,将他们向后拖去,而身后则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显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里钻。

沙蛤依然瘫倒在船底不能动弹。师夷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伸出两条长腿蹬两岸突出的岩壁,就在这时,一阵涌浪冲来,她一个松手向后摔去,几乎掉入水中。

云胡不归跳了起来,双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向前拖去。提灯划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师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没有脱手。如果灯灭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热血汩汩地从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来。

“船桨…”她坐稳身子,正好看见云胡不归的长桨顺着水流远去。

“稳住。”云胡不归说,他处变不惊,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平稳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师夷不由得惊惧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他抄起刚才师夷捡起过的木板,伸手入水,继续划了起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翻滚的巨响,然后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发觉了猎物即将脱逃的征兆。

小船终于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长桨,小船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飞驰,阿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已经明显脱力了。

“可以停了。”云胡不归说。

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听到前方瀑布哗啦啦的声响,还听到另一声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声却在离他们远去。接着是一连串油腻腻的肥肉撞击岩壁的巨响,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脱险了!”师夷叫道。

阿瞳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地下…矿区,它去了。”

云胡不归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阿瞳说:“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没有找到血迹,也没有看见一丁点儿砍切的痕迹。”

“我学过如何观察一个人怎么死去的痕迹,”云胡不归平静地说,“能向你保证的是,那条黑船上,绝对没有人死去。”

3

熊悚一步也没有耽搁,夜盐的队伍一消失在视野里,地下矿区的大规模挖掘就开始了。

他对那个黑暗中出没的怪物心存忌惮,将自己的卫队派到下面担当矿工护卫,铁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满心不愿意地背着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块突出路基的怪石顶上。

他的脚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贴着峭壁的小道上,背着绳索和木条、铁钉的矿工和木工络绎不绝地穿行,捶打和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显目可见的,是一条供冲车运行的木头轨道,挂在绝壁上,几乎有无穷长,木桥和栈道在两道绝壁间往来交错,好像一条骨节突露、蜿蜒盘绕的大蛇。这条木栈道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一群木匠背着大木方从铁腿戎卡的脚下路过,那是为挖矿而服务的木匠,被河络们称为“锯木狗”。他们要搭建栈道和冲车道,还要跟随挖掘巷道的矿工前进,竖立支撑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着河络工匠在脚下来来去去。这儿地域狭小,无法瞌睡,无法散步,只能把脚站麻。

他期待即将到来的地火节,期盼和姑娘们一起舞蹈,和她们找个石洞一起寻欢作乐。

但在这里,他只能无聊地摆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环城里最大号的虎喝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背在身上几乎会碰到脚跟,结实的紫杉木上分布着铁筋,特制的铁箭可以射入石头半尺深。铁腿戎卡一点也不明白背着这么大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着虎喝弩,睁着双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脚下挪动的蚂蚁远去,回来搬取材料,再度远去,好像钟表一样准确。这样的过程规律而且重复,后来似乎有了点小骚动,有人匆忙地跑过他的脚下,然后又匆忙跑回,节律被打乱了,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两个方向流动,有一些扑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后方。

铁腿戎卡事不关己地大睁着眼,注视眼前的动静却不解其意。纷扰掠过他的心灵,好像溪水跳过卵石——直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铁腿戎卡吓了一跳,扭头发现竟然是夫环熊悚,还有矿大师火掌舒剌。

“你跟我来。”熊悚吼叫道,声音好像霹雷。

铁腿戎卡来不及多想,扛着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环后面,朝前跑去。

夫环和火掌舒剌身后,拉拉杂杂跟着三两名河络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铁腿戎卡的头儿——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营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锋利的铁链镰刀闪闪发光。这让铁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语,跟着他们顺着刚刚修建起来的栈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许多河络工匠跑来,不断挤撞到他们的肩膀上。栈道上耸动着一股惊慌的气息,但生性沉静的河络不会在这种惊慌中吐露只言片语,大队人马只是沉默着,扛着他们誓死不会丢弃的工具逃跑。纷乱的脚步声好像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从他们耳畔绕过。

铁腿戎卡摸不清头脑,幸亏他的职责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压着铜刺头盔,一个劲儿地跟着夫环他们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络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这支孤单的队伍。

铁腿戎卡闷着头吭哧吭哧地跑,听着他们孤独的脚步声在岩洞中传出很远。

他们越往前进,小道两侧的绝壁升得越高,他们扶摇而上,很快就看不见顶端了。

要不是领卫毒鸦喊了一声“停”,铁腿戎卡几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宽厚的背上。

“灯。”熊悚粗暴地喊道。

两盏獾油灯被送到了前面,从熊悚的肩膀上递出。

铁腿戎卡就着昏黄的光晕,看到了前面断裂的栈道。支撑栈道的木头撑杆,都是上好的榆木,韧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么粗。但此刻,在他们脚下,上百根撑杆却像折牙签那样轻易地被折断了,切口齐刷刷的,将十二尺宽的木头栈道拦腰切断了百十步。

四下里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条,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受伤矿工的呻吟声。在那样猛烈的攻击中,他们像玩具那样被抛出了栈道。

铁腿戎卡是突然间被恐惧击中的。不可能有什么活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可怕的破坏。他从没听说过地下世界存在这样的生物。铁腿不得不头一次开始思考,他们对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毒鸦营山把灯塞到铁腿戎卡的手里,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断口。铁腿戎卡举着灯,只见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动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拼命地擦去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灯光却越抖越厉害。

他们此刻远离人群,离主城如此遥远,而四周好像坟墓般压抑,听不到一丝人声。黑暗,四面封闭的岩石,仿佛一瞬间里全变成了敌人。他突然觉得干渴得厉害。

如果有什么怪东西突然从脚下的深渊里升起,将他们一口吞下,铁腿戎卡不会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处,他们是如此的渺小无助。死亡仿佛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而且是如此的真实可触。

毒鸦营山爬起身来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只大家伙,”毒鸦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没跑多远,黏液还都是湿的。”

夫环熊悚跳了起来,一把夺过戎卡手里的提灯,从钢铁焊成般的嘴里吐出一个字:“追!”

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发着绿色的微光,朝着某个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荧光蘑菇的沙虫爬行后留下的痕迹。

毒鸦营山将长柄镰刀塞进腰里,当先顺着岩壁,爬了上去。铁腿戎卡心惊胆战,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

他们在两盏獾油灯的照耀下,顺着破碎的岩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灯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脚前三两步。他们在碎裂的坑洼处落脚,那些地方不过刚刚放得下半只脚掌。

铁腿戎卡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几乎要滑下悬崖,他拼命地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毒鸦营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头顶上,斜上方的岩壁暗处,起了一阵响动。铁腿戎卡凝神细看,猛然见到一大块岩壁升了起来。刹那之间,他还以为是盘王在这幽深的地下复活了,它扭动庞大的身躯,将戴着多刺的头盔的半身竖立起来,一把格外巨大而锋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着灯光。

那是一只地底沙虫的尾部,原本是圆润透明的身体,竟然变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坚硬。锥形的尾部多了一圈锋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长出了一条长长的锋利大刃,使之轮廓狰狞。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养的食物沙虫,而是来自黑暗的庞大死神。

毒鸦说:“他妈的,万铁之神在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沙虫。”这名从不知道害怕的战士语气里也多少出现了一丝犹疑。而戎卡只想转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这东西是不可战胜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来的邪恶幽灵,是神的使者,怎么可能是他们这样的血肉之躯可以打败的呢?

黏液和吸盘让这个庞大的身躯能够在岩壁上自如地无声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动中每每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几块碎石从它的尾部掉了下来,几乎砸中夫环。

夫环熊悚暴怒地吼叫:“干掉它!”

沙虫似乎听懂了夫环的话,开始加速向上爬行,他们气喘吁吁地跳跃着紧追不放,却赶不上慵懒的沙虫的爬行速度。两名士兵飞出了手里的投枪,黑色的投枪闪着微弱的光,没有击中目标,掉落到悬崖下面去了。

在这样的追击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场,河络士兵把提灯挂在肩膀上,开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铁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抢过他手里的弩,一脚踏在弓头脚蹬上,腰身往上一提,已经轻松地弓弦拉满,扣在悬钩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头微微一动,已经在箭槽里填上了一枚三尺长的四棱铁箭。

他们站成一个小半环状,朝着黑暗深处仰射出了威力无比的铁箭。

中箭的沙虫发出的尖叫好像铁器在宝石上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划过他们的耳膜,落入虚空。沙虫翻卷着身子,从他们的头顶掉了下来,尾刺划拉在两侧的悬崖上,堪堪擦过他们的身边。几块头盔那么大的石头落在他们聚集的突岩上,砸伤了一名兵丁。

沙虫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躯掉落得不慌不忙,仿佛在暗示他们,这一处幽暗的深渊是它的家园,它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战斗。

在他们目力刚刚能及的地方,沙虫的尾巴翻卷着,又钩住了悬崖上的石头。

在爬下深渊之前,它仿佛抬起头注视了一会儿悬崖上的敌人,然后才掉头消失在黑暗深处。

虎喝弩的铁箭可以轻松地射穿一只公牛的身子,但那只沙虫连中了七八箭却宛若无事。

毒鸦营山低头检查那名兵丁的伤势,那名年轻河络的眉骨被砸破了,幸亏四肢没有大碍,否则要在这绝壁上把他带回主城,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环气哼哼地瞪着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愤怒找出那怪物,将它击垮消灭。

火掌舒剌轻声说道:“知道我怎么想吗?夫环大人。这鬼东西是故意这么干的。这段栈道的总长预计有二里半,我们全力动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毁掉我们的工作。”

“没有炉子的河络也说不出这样的屁话来!”熊悚愤怒地说,“你在暗示这东西有智慧,会懂人话?也许下次它还会开口向你要买路钱了吧?”

“这是一只恶魔!”火掌坚持说。

“这是一只错过了屠宰年龄的沙虫!”熊悚吼道,“我们有办法对付这只沙虫。毒鸦,我要你调集更多的弓弩手,派出五支猎杀小队,沿栈道上下巡逻,在岩壁两侧二百步外派出斥候,发现这条沙虫就举火为号,二十到三十支铁箭足够要它的性命。”

火掌舒剌僵硬地鞠了一躬:“谨遵钧命,现在我得回去救我的人了。”他回转身,没有看大家,在闷热中伴随越来越深的黑暗,朝栈道断口处爬去。

剩下的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明白熊悚在想什么。那时他在窄小的峭壁边缘来回走动,一会儿望向天顶,一会儿望向下方,突然焦躁地对所有人喝道:“灭掉你们手里的灯。”

铁腿戎卡可不想在这让人遗忘过去的黑暗和闷热中灭掉唯一的光源,但遵从命令更是他的天性。

等到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完全的黑暗,铁腿戎卡轻轻地咕哝了一声。恐惧好像大潮一样,突破了闷热的堤坝,汹涌而至。

铁腿戎卡腿肚子在打弯,不清楚那些曾让他安心的命令、自上而下的呼喝、吼叫,是否还能让他泰然。

在黑暗中,悬崖上下,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遍布纵横交错的荧光小道。那是成千上百条巨沙虫爬过后留下的印痕。

第六章 暴风商人

【听即言。

对沙蛤来说,倾听比表达要容易得多。

他听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好像流水四溢,在隧道里流漫开来,滴答有声。

快逃,快逃,快逃。

突然,规规矩矩地落在射牙身边的那些甲虫不安地振动起翅膀,它们惊慌失措地飞向空中,有的向着火炬,有的向着灯笼,乱飞乱窜,有的在空中相撞,有的落入火中烧得嗞嗞作响。】

1

火环城迎来第二批来客的时间比夫环熊悚想象的要短得多。

那一整天他都心绪不宁,最终决定出城走走。他只带着十名巨鼠骑兵,踏过透水河,穿过白虎森林,一路跑到阿勒茹峭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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