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被一再地引入陷阱,被河络们射出的阵阵火箭压制,虽然皮厚肉钝,依然露出不敌姿态,匆匆退却,逃向地底更深的缝隙。
河络一方也并非没有损失,两台暴风吼虎因为受损严重,被抬回火环城的铁兵洞修整。
火环城的铁大师东莫探头进一座歪斜的将风座舱查看,看见满眼的破洞和血迹,孔洞里还插着一些折断的针牙,还有一些破洞已经被风息子快速修复了,留下成串碗口大的粗疤痕。
沙虫的针牙正常情况下只有针那么细,但现在这些牙齿看上去却有投枪的矛头那么粗,而且同样锋锐。
“嗯嗯。”东莫说。
“怎么受损这么严重?”铁匠门罗是他的副手,可没这么好脾气。
他抱怨说:“这些厚皮可以抵御大象的冲撞,什么东西能给它们这样的打击?你们可真能瞎整,不要命了吗,这是谁操控的将风?”
“我。”蛮人少年说,他的额头上擦出了一个大口子,还在往下淌着血,但却浑然不觉。
火爆脾气的门罗一句骂人的话又咽了下去,转头责怪毒鸦:“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这么玩命?”
毒鸦冷笑一声:“他要寻死,拦得住吗?”
上午的战斗中,云胡不归驾驭的暴风吼虎脱离了队形,被两条沙虫挤到山崖下,四条长腿损毁,但仍然坚持着歪歪扭扭地回到栈道上。河络士兵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云胡不归从挤扁的座舱中拔出来。
“我可不想死。”云胡不归懒洋洋地说。他撕扯下爬满身的风息子藤蔓,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看上去也只是个少年罢了。
同样一个人,战斗时却好像座冰山,寒冷四溢,让人无法接近。
“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铁大师东莫在火环城算是个特别严肃的人,他的话很少,无论人家和他说什么,都是嗯嗯的一声。
两年前他因为中风,左手不能动弹,即便如此,他的技艺在火环城中依然无出其右,享有无比的尊崇。
铁大师打开暴风吼虎的腹部检查,弩舱里还装有近五十支十二尺长的铁弩箭,上面绑扎着浸满獾油的火绒。荆北部河络的暴风吼虎确实是人间可以达到的极致武器了,只是吞噬墨晶的胃口大得吓人,也难怪龙噙者这么需要墨晶石。
铁大师独手拿着铁锤敲打了几下,凝目对暴风吼虎的腹下部位查看良久,那是风息子的核心根系所在,然后又把风锤门罗招了过去。
门罗撅着屁股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问:“操作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云胡不归点了点头:“难控制。这东西是个暴君,完全是它在驱赶着我前进。”
风锤门罗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对毒鸦说:“你来试试。”
毒鸦营山狐疑地看了铁匠一眼,钻入那台暴风吼虎的座舱,将风嘶吼着起步,刚一迈腿,又歪斜着摔倒在地。
东莫摇了摇头:“根系有老伤。”
将风拥有机械骨骼,但肌体和控制系统都由风息子控制,驾驭者要和风息形成某种感应,才能自如地驾驭将风,如果风息子的根系有伤,起先显现的不过是些控制不灵的小毛病,却随时会发作,致驾驭者于死地。
毒鸦从将风中钻出来,露出一副不得不服的表情问云胡不归:“你就驾着这台暴君战斗了一天?——连我都玩不动这东西。这次你可真是走运还能活着回来!”
云胡不归擦了擦头上的血沫,毫不在意地说:“人终有一死。”
“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工场里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物品翻倒的声音。铁匠门罗皱起眉头朝骚乱的地方看去。混乱是学徒工阿瞳引起的,他在用铁钳猛力拔一根断裂的沙虫针牙,结果连人带铁钳翻倒在一摞半成品的铜头盔上。
铁大师独手拿着铁锤敲打那台暴风吼虎,然后又钻入腹部查看良久,出来后简短地说:“这一台大修。那一台,报废。”
“大修?报废?”毒鸦满是疑惑地重复了一句,“不,不行,今晚我需要十二台,每一台都有用。”
“问题大,不出库。”东莫又蹦出来几个字。
毒鸦知道东莫的脾气,叹了口气:“好吧,那就先给我能动弹的,那一台你们试着修一修吧,无论如何要试试。”
“嗯嗯。”铁大师东莫说。
看见铁大师点头了,风锤门罗连忙大声下令:“阿瞳,过来,把这台将风也挪到大修室去,腾出地方来,小心点,别闯祸!”
阿瞳被带来过来,抬头望着高大得几乎碰到铁兵洞顶的暴风吼虎,有点不知所措:“我来处理?”
他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它那粗壮的带刃前爪:“真的交给我吗?”
“没有更多的人手,你就试试吧。”门罗大声喊。
门罗耸了耸肩:“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领走试试吧。根系受伤的将风得哄着来,别捣鼓你的地火节作品,得多花点时间在上面。再来两个人,赶紧把那一台也推走。”
云胡不归郁闷地看着阿瞳把那台暴君带走:“你们把它收走了,我怎么办?”
“休息一天,”毒鸦建议说,“你有几天没有休息了?看你的眼睛,有多疲惫和困顿。这样下去要累垮了。听我的,休息一天。”
“我的任务里没有休息这个字,”云胡不归眨巴着眼说,“我一刻也不能休息。”
门罗说:“我们有约定,必须让他下去。”
“那就给他再找一台,该死的,别耽搁时间,我们马上要下去了。”毒鸦营山吼叫起来,转头不再看云胡一眼。
“我有点担心,”门罗一边监督铁匠们在其他暴风吼虎上装填新的弩箭,整理火绒,一边偷偷对毒鸦说,“你们也同样需要休息,这些暴风吼虎几乎没有修整的时间,看那些破洞,风息子填补好它们需要时间。断了的附肢和叉角也需要换新的铁骨骼,你们使用得太狠了,每一天我需要修复的地方都比前一天严重。”
毒鸦耸了耸肩,扣上铁盔,将头上的绷带挡住:“放心吧,我们正在搜寻它们的巢穴。”他嘀咕着说,“马上就可以休息了。”
2
地下峡谷的栈道已经变成了忙碌的通途,墨晶石正在一车车地运出来,顺着曲折的木头冲车道拉到大市上,由包着黑头巾的仆人点验清楚,再将写满数字的账本递送到云胡不贾手中。
慵懒的商人并不怎么关注那些账本,他从地毯上半抬起胳膊,用扇子随便一划,他的扇子指到哪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绸缎、烈酒、香料和美食,就归了火环城。
“只要墨晶石。”他冲着手下喊道。
熊悚向他推荐说:“不来一点其他产品吗?我们的铜盾、飞鸟枪都很不错,还有精工镶嵌的盘蛇手镯、火成岩雕刻的砚台、木雕、石雕、磨脚石…都是火环城的特色产品。”
“卖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些都是私营作坊的吧,他们在市场里卖这些商品,你们城邦得不到一点好处。”
“我要好处干什么?”
“你应该征税。我在东陆和北陆的任何一座城市做生意,所有的货品都会被抽取十一税,那些城主全都富得流油。”
“河络和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是生意。”
“这是贪婪。”夫环反驳说。
云胡不贾哈哈一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太慢太慢太慢了,”他对夫环说,“每天二百车,什么时候才能装满我的象背。龙噙者对这样的进度不耐烦。至少要每天八百车,八百车!”
夫环心急火燎地说:“就这样我都没有足够的人手了,你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不清楚。太难了,太难了。”
云胡不贾只是微笑,然后轻挥扇子:“龙噙者眼里看不到一点困难,他要治理麾下的庞大帝国,而你要对付的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矿工城。你还想要什么?你的地火节不需要更多可以点燃的龙涎香吗?你的孩童不需要更多的食物吗?你的子民不需要更多的美酒来解渴吗?——听说拦住你们去路的是只杀不死的幽灵,我还以为地下真的属于河络的领地呢。来两口酒吧,这是上好的红菰酒。”
“别激我,”夫环熊悚咬着牙,捏着拳头说,“别激我。没有什么杀不死的东西,只是两条小小的沙虫,我很快就会搞定它们。龙噙者会得到矿石的。”
“那些都是谎话。”云胡不贾停止了摇扇,他直视着夫环说,“你和我都清楚,你要提防的,不是沙虫,而是夜盐。”
3
那天夜里,毒鸦带着他的暴风吼虎小队深入地穴,他们偃旗息鼓,静悄悄地跟踪一条落单的沙虫,尾随着它在火山大裂隙里爬行,一路向下,逼近了火山的中心。
云胡不归驾驭着一台暴风吼虎走在最前沿,半个身子都被埋在风息子的根系中。他竭力从座舱中探头向外查看,这里的道路湿滑难行,但云胡不归偶尔却会走神。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装的不是即将到来的血腥战斗,而是那个野姑娘。她那光溜溜的长腿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暴风吼虎猛滑了一跤,一块石头从脚下坠入到黑暗深渊里。
看着吧,她最终会把我害死。云胡不归在心里狠狠地想。
这是一块低平的洞穴,直径大约有六百多尺,在他们发现地火之门的悬崖下方半里多处。
宽阔的洞顶像低垂下来的帷帐,地面上散布着许多石塔,石塔的边缘比刀锋还要锋利。
风吹过像是雕刻出来的石头,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地面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沙虫爬行而过的乱线,它们汇集起来,好像溪水流入大海,消失在洞穴边缘。
“就是这里了。”毒鸦示意大家赶上前来。
在洞穴边缘,一块黑糊糊的宽大裂隙横亘在他们面前,好像大地的咽喉,深不见底。
这里离矿工们挖掘墨晶石的掌子面很近,他们听得到镐头撞击岩石的声音,但是那些隧道被重重的岩壁所阻隔。
他们还能听到火山内部传来的隆隆声,好像山岩内部正在形成一场狂风暴雨。这里的空气很糟糕,飘散着带有硫黄的水蒸气。裂隙边缘的岩壁高处有许多道缝隙,水蒸气就是从那些缝隙里逸出的。
毒鸦驾驭暴风吼虎蹑手蹑脚地靠近,看见裂隙深处,有一些大如水桶的白色巨卵粘在岩缝里,一圈一圈的,如同雨后的蘑菇群。
后面暴风吼虎上搭载的河络弩兵开始往外爬,他们扛着引火物和柴火,好像一群被蜂蜜吸引来的黑色蚁虫。
毒鸦营山决定把钻开地穴的事情交给矿工们处理,他命令自己的手下:“要包围所有的出口,全部堵死,一条沙虫也不能溜出来。”
弩兵们开始绕着洞口堆起硫黄和硝石包,随后倒上一桶桶的獾油。
毒鸦营山看着他们忙碌,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他觉得脚下的凝灰岩在震动。
它们发现了。
沙虫会知道他们在头顶上做些什么吗?
毒鸦很怀疑这一点,但他又总觉得这些沙虫已非虫类,在和它们交战的过程中,他领教够了它们的狡诈奸猾,他总觉得这些虫子聪明到足以猜出他们的想法。
接着,毒鸦就听到了巢穴内传来的躁动。
他吼叫着指挥那些步兵:“后退,后退。”河络弩兵们向后退却,在暴风吼虎后面围成一条松散的包围圈。
裂隙深处传来的沙沙声和咆哮声越来越响亮,猛地里仿佛有一股旋风,从石头的咽喉里向外喷吐而出,三四条巨沙虫的身影出现在裂隙口。
也就在那一瞬间,围成一圈的暴风吼虎朝着沙虫巢穴内射出了熊熊的火箭。
赤红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地底深处,洞口的引火物爆发了一场大火,火中升起的沙虫好像火焰的神灵,脱离了大地的引力,不断地向着大裂隙上方竖起,直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才重新向下掉落。
它们那多刺的躯体燃着大火,锋锐的尖牙在火中闪光。而从裂隙口中,还在不断往外涌出新的沙虫。
暴风吼虎和弩兵们四下散开,重整队形,然后再次朝沙虫射出密集的箭雨。
那些沙虫身上很快就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就像刺猬一样,它们在地上翻滚,散发出焦黄的气息。它们已经无力抵抗了。
凶猛的暴风吼虎继续合围,一步步地压近沙虫的巢穴。
毒鸦营山刚要喝令士兵们继续攻击巢穴里的沙虫卵,猛地听到从头顶上,从复杂曲折的洞穴高处,传来一阵渺茫的鼓声。那鼓声好像阵雨敲击滚烫的山石,不似火山内部的轰鸣,却似人手敲击而出,带着诡异的旋律和节奏。
从圆洞和那些岩壁裂隙里喷射而出的雾气似乎越来越多,腾空而起,弥漫了整座洞穴。
可是突然间周围变得安静了。
这太奇怪了。
毒鸦营山发现那些垂死的沙虫停止了翻滚,甚至遏制住自己的喘息,它们那相对身躯而言又小又蠢笨的一圈黑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期待之光。
毒鸦营山抬头四顾,手中控制着的暴风吼虎感应到了他的恐惧,不自觉地一步步向后退去。他转着头寻找鼓声的来源,但火山岩里的裂隙千回百折,如同海绵孔洞般激荡回声,根本无法辨别方位。
无声无息,毫无预兆,脚下坚实的大地突然拱起,就好像它是块松软的沙滩。这景色违反了河络对地底的所有认识。
那道看似巨墙的岩壁就在他眼前粉碎,两台暴风吼虎和一些弩兵被抛向高高的半空,然后飞落到洞穴各处。
毒鸦营山陷入一阵梦幻般的迷雾中,他只看见一圈黑色的眼睛,好像地狱的梦魇,在他眼前不断升起。它们升到那么高,如果它们真是沙虫的眼睛,除非那东西的身躯大到可以吞下整个洞穴。他努力睁大双眼,然而无论河络的黑暗视力多么骄人,也看不清承载那圈眼睛的身躯。这条沙虫拥有黑色的身躯,掩藏在四周燃烧的火焰阴影中,忽大忽小,无法判断。
只有眼睛。围绕沙虫巨口的一圈眼睛。
当那一圈死亡的眼睛低下头来,正对着毒鸦。它头上的那些荆刺向外伸展,猛然望去,仿佛这只沙虫的头上顶着王冠。
毒鸦万万没有想到地下还隐藏着这么一只铁冠沙虫王。
根据他们豢养沙虫的经验,恐怕只有经历上千年的时间,沙虫才能长成这么庞大的身躯。如果它真的有这么长寿,那么这条沙虫就穿越了历史和时间,甚至目睹过夜蛾部落的覆灭。
现在,这只古老历史长河的遗孑,低垂下戴王冠的头颅,朝它面前那些渺小的暴风吼虎看去——驾驭将风的河络们在这传说的恶魔面前,就像是被蟒蛇催眠的小鸟,全都僵直地呆立着。
恐惧好像铁钉,将这些以纪律和能毫不折扣地执行命令著称的河络士兵牢牢地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