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卡仍然在敲鼓,紧绷的鼓面薄得看得清隐在皮子里的血脉,剧烈振动,将阵阵雷声抛向黑暗。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仿佛挥动鼓槌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终于,最重要的地下霸主在鼓声的催促下,它也开始行动了。
它是这里最巨大和最古老的生灵,在森林还只是一丛矮树,在夜蛾挖开第一块石头时,它就已经在火山地下漫游了。
在第一批星辰刚刚形成的日子里,它就已经在此游荡。
世界在前进,而它则遗留了下来。
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因为它太老了,老到无法记住自己的使命。
曾经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小个子试图和它战斗,但它既不可战胜,又不可毁灭。
此刻,它被再度唤醒,感觉到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渴望战斗,渴望屠杀,渴望再次品尝鲜血。
随着鼓声的逐渐激昂,布卡的神情却越来越萎靡,他盘腿坐在高高的石塔上,挥动鼓槌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垂了下去。
忽然,邻近的地穴角落传来一阵响动。
一小块被挖穿的黑色岩块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从某条矿道被挖穿的小窟窿里,钻出了一名矮小的河络矿工。
站在身后护法的云若兮吃了一惊,刚要纵身上前,老布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他语气温柔,对那名矿工说:“沙蛤,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那名矿工正是小沙蛤,他提着磨秃的铁镐,愣愣地望着老布卡脚下的羊皮鼓,好像石化一般,过了很久,才如梦中惊醒般问:“布卡,是你么?我们小组在前面遭到沙虫袭击,被赶散了。”
云若兮也对他展颜一笑:“是你。”
沙蛤没有笑。
远处传过来一些怪异的呼喊和战斗声,好像旗帜的尾带,飘忽不定。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短笛声飘起,声音甜美、哀伤、迷失,和刚才那阵鼓声带来的一切正好相反,它可以熄灭胸中燃烧的蓝色火焰,可以安抚躁动的心律。
在笛声的抚慰下,战争的噪音逐渐低迷,终止消停了。
沙蛤依然紧盯着老布卡脚下的鼓不放,他看上去很紧张。
老布卡怜悯地看着他:“沙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沙蛤鼓起勇气问道:“那头鼓,我是说,你脚下那头…是你的吗?”
“是我的。”
沙蛤的脸上现出又奇怪又伤心的表情。
“那刚才的鼓声,是你敲出来的?”
“是我敲出来的。”布卡依然承认了。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泪水在沙蛤的大眼睛里打着转,“上周我们死了三名矿工伙伴,前天晚上我们死了两人,昨天又死了四名矿工,还有毒鸦营山和他的许多手下,还有云胡不归,差一点就送了命,师夷现在还在照顾他。”
老布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为他们难过。有时候,我们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也不想要的事情,这是某种选择——现在,我在你眼中是邪恶的吧,我不在乎被你看见这一切,我做过更糟糕的事。你的成长中需要这个。老天,他们现在把成年礼提得太前了,其实你们还小着呢。你们早晚要经历这些,才会真的长大。”
“你会杀我吗?”沙蛤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是朋友。”老河络笑了起来。
沙蛤低着头搓脚:“我必须去报告。”
“不,”布卡凝视着他,“你不会去的。”
“我…”
布卡继续慈祥地微笑着,转头对羽人女孩说:“云若兮,做点什么。”
云若兮十分清楚他这话里的含义。她看了看沙蛤,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你不想毁灭他,就做点什么。”
云若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朝沙蛤走去,然后弯下腰,双手捧起沙蛤的脸,深深地吻着他。
她的双唇温柔有力,好像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沙蛤完全眩晕了。对他而言,周围的时间在那一刻彻底终结了,全世界只剩下云若兮的嘴唇和她的呼吸。
一股甜蜜的气息好像熔岩上的风,轻轻地吹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简直像个火炬那样熊熊燃烧起来。
沙蛤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才没有陷入僵直状态。
“我说过,你会陷入她的笑容。”老河络布卡在一边怜悯地说。
但是云若兮并没有笑。
她用指背擦擦嘴唇,默默地站到一边,扭头望着远方。
地穴里吹来的风如龙卷过,她的裙角来回摆动。
“孩子,现在你明白了什么是爱,为了爱,我们可以做更多。”布卡对沙蛤说。
“可,我,必须去报告,熊悚…”沙蛤挣扎着说,这比从流沙的陷阱里爬出来难多了,“这是每一个河络公民的义务…破坏行为。”
“你当然可以去报告。”布卡和颜悦色地对沙蛤说,“我现在不能战斗,因为我很累了,而云若兮不会离开我。如果你报告了夫环,那个高瘦的商人也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死,我也会死。”
沙蛤惶恐不安。
“沙蛤,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白发苍苍的吹牛布卡朝他微笑。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沙蛤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老河络坚定地说,“哪怕我们成为了敌人,也可以是朋友。”
“那就好。我走了。”沙蛤说,他好像怕布卡改变主意似的,弓起腰向后退去,飞快地消失在地洞里。
8
沙蛤在漫长压抑的矿道里拼命地跑着,不合体的矿工帽叮里当啷地敲击着他的后脑。此刻,黑暗、潮湿、闷热,都不再是他害怕的东西了,冥冥之中另有让他更觉恐惧的事情:他的朋友大话王布卡、喇叭布卡,居然是暗地里操控沙虫的破坏分子。
而云若兮…他不能去举报,因为那样,云若兮就会死去。可怕的内疚感好像蚕食桑叶那样吞噬他的心。没有什么比第一次认识到“背叛”的意味更令小孩痛苦的了。
“沙蛤,你回来了,到处在找你,你没事吧?”一名黑黝黝的矿工从岔洞里冒了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没事。”沙蛤匆忙回答,慌慌张张地后退离开。
“小心点,别乱跑了…地下还很危险…”矿工在后面叫道。
沙蛤充耳不闻,他飞快地拐入一个小岔洞,把皮水袋、防火服、锯子、铁镐,把那些矿工的装备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然后把火热的身子扑在冰凉的地上,拼命地喘起气来。
他再也不想当矿工了,他本该是名庖师学徒,不是吗?炉火前的事情多么简单,只有土豆和葱蒜,只有沙虫肉和饺子馅。
沙蛤心里头仍然一片慌乱,人越多的地方让他越觉得无所适从,似乎所有的河络都在责怪地看着他,似乎是他而不是布卡,要为矿工的死伤负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盘王殿就在大灰环入口的附近。要去报告给夫环熊悚吗?这似乎是最正确的举动,小沙蛤在心中嘀咕,可是熊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布卡的脑袋。
你看那些铁鼠部的赤甲执镰者,那些凶悍的士兵,已经遍布火环城的角落,扶着长柄镰刀,用怀疑的眼神关注着来往的平民。他们手里的刀可绝不是摆设用的。
可是布卡即便做了坏事,变成了坏人,但他们仍然是朋友,不是吗?
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互相争斗,为什么要有你死我活,他想得头痛不已。
他还可以去找谁商量这件事呢?
沙蛤开始把火环城里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心里排起队来。
当然了,他最想找的人是阿瞳。可是阿瞳不在他的铁兵洞里。听铁匠门罗说他在调试那台疯狂的将风。
沙蛤第二个想找的人是师夷,那女孩虽然会欺负他,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显露出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沙蛤自己就永远也不会那样笑。只是此刻,她应该在陪着那个生死不明的游牧人吧,沙蛤再愚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找师夷的好时机。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那就是陆脐,那个胖胖的老头,有时会显露出和蔼的一面,可是巡夜师的观象塔已经烧毁了,沙蛤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这个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地下城市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眨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四周的气氛不对。整个火环城里都在低声传扬着一条惊人的消息:阿络卡回来了。
“阿络卡回来了。夜盐就要回来了。”一只铜星甲虫带回来的这条消息震动火环城,尤其在矿工当中引起一场地震。矿工们自然也都热爱他们的夜盐,那位年轻美妙的阿络卡,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阿络卡是坚决反对突破大灰环的限制向下挖矿的。
“夫环已经带人去迎接她了。”他们纷纷传言说。
阿络卡夜盐一旦回到火环城,一定会清算夫环展开的这场挖掘行动,更何况,这场挖矿到目前为止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小灾难,引起了许多人员伤亡。夹在铁一般意志的夫环熊悚和无上权威的阿络卡之间,他们该怎么办?矿工们有点疑虑了。
“也许我们的挖掘到头啦。”他们都这么说,迟缓下了手头的工作。
“阿络卡回来了。”这条消息也像一条火焰照亮了沙蛤的头脑。
他那一贯运转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老布卡也许是生病了,他脑子糊涂了,才会召唤沙虫屠戮族人。这位火环城最老的河络从来都与世无争,不可能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需要治病。
夜盐会垂下漂亮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放心吧,沙蛤,我来和布卡谈谈这事。”
阿络卡会治好布卡的,她无所不能。
虽然要找到阿络卡不容易,路上或许会有危险。可那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阿瞳说,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心脏狂跳,如一艘小船在颠簸的浪峰浪谷间颠簸。
过去替人跑腿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
他从黑暗压抑的矿井里终于奔入主隧道。
“喂,小家伙,还不到下工时间。”身后负责登记的文书叫道。
另一名登记员理解地说:“他吓坏啦…今天下面又遇到沙虫袭击…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跑过地下森林的那棵大桧树前,阿瞳的黑包还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从树梢上宣泄而下的阳光很微弱,但是师夷并没有骑在树梢上摇晃双腿。
沙蛤顺着大火环一路飞奔,城门口正在换岗。
门口的哨兵刚喊了一声:“喳,大门要关啦…”他已经跳出了大火环的出口,听到后面一阵嗤笑声:“没事,是厨房那个傻小孩。”
“…赶去送饭的吧。”
“跑快点还来得及让他们吃口热的…”
沙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顺着蛇身小道跑开了。
太阳正在远远的脚下,朝着西边的森林缓缓而落,将大地的影子迎面抛来。
沙蛤还从没真正离开过火环城呢,站在火山口边缘,他又犹豫起来。
阿络卡穿过越岐森林回来,一定会经过透水河渡口。她们或许会在渡口打尖休息。往来的商旅一般都会在那里歇息一夜。他要早点见到阿络卡,拯救布卡,就必须连夜跑到渡口去。
如果顺着大道走,有二十多里路,相较起来,穿过森林可以少走十里。但是,他真的要在夜晚穿越树林吗?
巡夜师说,白虎开始在越岐森林里咆哮的时候,秋风就会降临。
目前还未到秋天,森林里应该没有白虎,但巡夜师不是已经警告过他了,有只洞狮在附近的森林里杀死了一头母鹿。
沙蛤还在犹豫,突然远远望见脚下一队铁鼠士兵排开丛林,也正在朝透水河渡口走去,夫环熊悚的旗帜也在队列当中,是夫环要去迎接阿络卡吗?
沙蛤好奇地凝目远眺,却看见几只高大巍峨的身影,就好像巨大的瓢虫行进在蚂蚁的队伍当中。那是高瘦的商人送给河络王的礼物——暴风吼虎。
沙蛤不禁有点奇怪,地下矿道里每天都要承受沙虫的攻击,已经十分吃紧。夫环带走这几台机械将风要干什么呢?
夫环不在火环城等待,如此着急去见阿络卡,是否也有紧急情况?莫非阿络卡的队伍遭遇袭击,夫环前往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