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蛤皱着眉头想啊想,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上那支庞大的队伍,和他们一起穿过夜晚的森林,找到阿络卡,那样才比较安全。
沙蛤一步也不耽搁,顺着陡峭的火山斜坡开始往山下跑,松软的斜坡上满是火山碎石,沙蛤的脚下发出打鼓的声音,这因为堆积的火山渣内有空洞的原因。
火山坡下生长着细细的火烧杨,还有一簇簇马尾芹迎风摇曳,那支队伍弯弯绕绕地走入了密林。沙蛤一着急,脚下一空,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幸亏河络身材短小,抱着头这一路摔下去如同一颗圆球,山风在耳边呼啸,断了草叶在眼前飞舞,他滚入一大丛金针花里。
他昏头昏脑地趴了一会儿,才爬起来,顺着被踩得发白的小路追入森林。
沙蛤快步紧追,想要赶上前面那支队伍,他似乎能听到那些河络士兵的耳语,又或是巨鼠的响鼻,还有暴风吼虎那庞大的身躯推开草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却始终看不见夫环的人影。更糟糕的是,这些声响渐渐低弱,终至消失。
沙蛤茫然地站住了脚,夜暗下的森林,好像处处隐藏着巨怪。突然间,远处传来凄厉的长啸,一声长似一声。白虎开始咆哮了,是长秋就要来临了吗?干枯的树叶窸窸窣窣地从头顶飘落,炎热的夏意仿佛突然间开始减退了。
沙蛤又开始跑,越来越高的草盖住了他的目光和额头。他很快就恐惧地发觉,自己迷了路。
现在就连回头都已太迟。与地下城的体验完全不同,这是一片绿色的迷宫,没有石壁也没有岔道,但他同样找不到出口。
在这座鬼影憧憧的丛林里,绕到夜半时分,沙蛤听到了流水声,他仰起脖子嗅着水的气息行走,突然间密闭的绿色帘幕在他眼前分开,月光下一条道路显现出来。
他终于找到了透水河。
他爬上了河岸边的一座小山坡,河面上空,遮蔽视线的森林豁然敞开,沙蛤远远地看见半里外的一簇营火,火边有一圈小小的帐篷,其中一座帐篷呈高高的锥形,像是一朵合拢的莲花,那是阿络卡的帐篷。
沙蛤刚要欣喜地大叫,突然间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队黑影,左右散开,朝着阿络卡的营地围了上去,那些黑影展开的是战斗意味鲜明的箭头队形。
沙蛤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之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铁鼠部落的骑兵从斜刺里涌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巨鼠在月光下发疯般地邪恶低哮,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让沙蛤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一道道火箭划破天空,留下刺目的尾痕,在巨鼠背上,骑兵手里的刀剑反射着恶意的月光,那是两道钢铁的洪流,左右夹击,营地里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几座帐篷倒塌了,更有一座帐篷冒起了火,营地中心的火光摇晃了起来。有些黑影从帐篷里跳出,向河边跑来,但是又一队骑兵,溅起水花,趟过透水河,将他们包抄起来。骑兵的铁甲在篝火中闪烁橙色的光。
步兵已经冲进了营地,几个人影似乎在火堆前激烈地推搡,突然爆发出了兵器的闪光,似乎有人影倒在了地上,然后莲花形状的帐篷篷布动了一下,有人出来了。
营火再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火光晃动中,好像有更多的人影倒下了。处处都有刀剑晃动的光影,剩下的人在火前来回奔跑,顺着河岸吹拂来的风带来了只言片语的喊叫声。
一小股人群似乎汇集起来,朝小丘后跑去,然而,暴风吼虎那不祥的庞大身躯从山脊后耸然升起,截断了营地的后路。当暴风吼虎的箭槽开始呼啸时,沙蛤使劲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营火熄灭了。
大地归于一片黑暗。只有树影下的透水河依然在哗啦啦地不知疲倦地欢歌。
沙蛤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喊叫声。他的心脏像鼓一样擂动。沙蛤还记得小时候一遍又一遍做过的白日梦,他是英勇的武士,为保护阿络卡而死,然而此刻,他呆立在原地,却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趴在草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这是数百年来从未听闻过的事件。
铸造之神啊!
夫环熊悚背叛了阿络卡!
第八章 火环蛇牙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
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
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1
地火节即将来临。
火山河络的这个古老节日源自遥远寒冷的印池纪,那时候,火山河络依循气候变化在地面和地下过着双重生活。
在夏季结束的最后一天,太阳沉入地平线,河络们的地面劳作会全部结束,他们躲入地下,开始漫长的地下冬季生活。
地火节就是纪念夏日的逝去,纪念地下之火带来的光明和生命。
河络在地下获取了新世界,但从此也背离了星空。
星眼陆脐默默地向天空观望,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一炉打翻的炉火,万顷碎火,璀璨无比。
巡夜师是河络中仅存的观星者。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对星空可谓再熟悉不过了,但每次抬头,依然会想起初次与星空相见时的激动。此时,星星比他记忆中要大多了。
缠绕的双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顶部,而湖绿色的密罗升至天顶,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环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钻石,它们的阴晴圆缺、光晕长消、升降沉浮,与大地上的种种变化生灭遥相呼应。
有些奥秘,只有巡夜师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奥秘,天底下无人能解。
传说星辰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设下了一个无比庞杂、精巧繁复的封印,来阻止荒的复苏。上万年来,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试图揭秘,但连门径都摸不清在何处。
星眼陆脐觉得有点茫然。
巡夜师在河络族中,早已无人尊重,被人遗忘,即便他能解开巡夜师每晚守望的那惊世奥秘,又能去找谁述说呢?
过去的时光里,每隔四年,有一场盛大的巡夜师聚会。
从边远的越州南部,从澜州的沼泽地,从北邙山另一侧的荒漠,他们骑着骆驼、香猪、大象和巨鼠,乘坐舟楫、马车、将风和伏翼鸟,还有种种你们想象不到的交通工具而来,最终汇集到无诺峰脚下。
每次都有些巡夜师在路上会被土匪劫杀,有些巡夜师会掉入山洪被冲走,有些巡夜师会被饿兽吞食,但他们依然不惧危险,长途跋涉只为相互交流知识。
正是通过巡夜师艰辛而又坚持的脚步,才将许多远古的知识通过纸张、书籍和口耳相传,保留了下来。
现在这样的聚会已经无人组织了,甚至保留巡夜师这一职位的河络部族都越来越少,河络王们和阿络卡们更愿意从火焰和梦里寻求神示,他们越来越深地陷入地底,不与外界交流。
得到知识的法门,只剩下耗费巨资购买龙渊阁的书一途。然而近来又有传闻,龙渊阁的智者投靠了蛮舞月奴。这些追求智慧、与世无争的智者,怎么也会投向蛮舞月奴,令人颇为不解。
购买图书的渠道断绝,藏书塔又被莫名烧毁,陆脐无处可获帮助,只能在那间被离奇烧毁的小屋里搜寻星点遗存,看能否帮助自己破译地图上的文字。
大火可以烧毁羊皮古卷、帛书、木简,但不能烧毁铁器和石刻、玉简,河络们有许多典籍是刻在石头和金属上的,星眼陆脐的收藏品里也包括了大量的石刻。
他忙活了数日数夜,终于将那些年代久远的亘夜朱书一一注明,只是仍有许多未解之字。
那张地图乃是一张夜蛾河络所做的城舆全览图,图上的记述描述了夜蛾部的最后时光,由幸存者带出,上面确实提到了王冠沙虫和它的杀戮,看上去正是夜蛾部的灭绝原因。
只是巡夜师依然心神不宁,这张图背后还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受到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的险恶。
熊悚已经把这张地图上的危险警告全忘了,那时候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则甩开所有纠绊,将一台又一台巨大的掘进将风运到地下,全力开凿出一条又一条新矿道。
巡夜师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还有机会去发现地底的秘密。
这几天里,不管是喝水还是吃饭,巡夜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只要某只手有空闲,就会在地上写画字形,有时候用墨笔,有时候用清水,有时候就是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
那些字刻满了石头岩壁和他脚下土地,把他围绕在其中,好像一所象形的监狱。
精神紧张让他白天总是做噩梦,醒来时都要慌忙检查一遍身上的那些写着“御免”的木牌子,全数都在才稍微心安。
这天晚上,他口渴难耐,喝光了身边的酒壶,却还是莫名烦躁,于是星星也不看了,晕乎乎地爬起来,想去大厨房找点喝的,走到铁兵洞处,却一头撞在小铁匠阿瞳身上。
阿瞳蹲在路边,两眼赤红,皮肤焦干,望着手里的一件物事发呆,像块石头般没有生气,难怪巡夜师差点被绊倒。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小家伙?”
“对不起,我出神了。”
“嗯,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巡夜师借着炉火的光芒,看见那是一对翅膀,闪动金属的光芒,却轻盈得难以想象。每只翅膀都是由上万根羽毛组成,好像缭绕着缥缈的月光。
“金属的东西打成这样很不错啊,你可花了不少工夫,是准备参加夜魄之月地火节的吗?”
“找不到可以穿的人了,”小铁匠腼腆地笑了一笑,将羽衣折叠好,放入那只梧桐木的箱子,“不一定参加了。”
铁炉边上,矗立着的巨大战斗将风的影子落在阿瞳的身上,不停地抖动着。
阿瞳眨了眨眼,把目光放回到那台暴风吼虎上。
他踮起脚尖,摸了摸将风巨大暴戾的前肢,说:“师父门罗让我专心把这台将风修好。我也觉得,应该把它修好。”
“嗯,好好工作,才会有前途。”陆脐含糊地点着头说。
他刚想离开,小铁匠突然又问:“巡夜师,爱情是什么?”
“什么?”
“你是巡夜师,他们说你见识多广,我想问问,河络怎么看待爱情?”
陆脐皱了皱眉头,他的烦心事多着呢,可不想被随便什么人绊住,但是,今晚这个小河络的哀伤打动了他。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有酒吗?”
阿瞳愣了一下。
“有,门罗师父有两瓮酒。”
“多拿些酒来!让我来告诉你,爱情就是乌有!”老河络嚷着说。
“我也要一杯,”阿瞳犹豫了一下,“老怪眼,我们来喝两杯吧。”
他们在一张石桌子旁对蹲下,对饮起来。老河络酒到杯干,阿瞳则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吞咽杯中苦酒。
“爱情早晚要输。天底下没有持久的爱情,对它们的痴迷最多只能维持七年。”
“这么短吗?”
“大多还要短!河络之祖麻瓜努努发现了这条铁律,所以河络不组成家庭,他们自由相爱,在每一个地火节找到合适的对象,一夜狂欢,然后再也不必为之伤怀。河童殿会收养那一夜欠下的风流债,将孩子抚养成人,所以你看,河络的体系才会如此稳定。喂,你这杯不喝也给我吧。”
“可我觉得,爱情像是一条船,停在你们地下河的船,它一旦闯入,在你心里靠上了岸,就不能将它轻易推走。这和杀死船上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病得不轻,异族人常犯这种迷糊。”巡夜师同情地看看他,“情杀、爱恨、殉情、相爱相杀,甚至导致一个国家的覆亡,不都是源自于这一恶疾么?你要切掉那如毒瘤一般长在心上的人。”
阿瞳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要是割掉了,就会倒地死去啊。”
“这怎么可能嘛,”巡夜师陆脐放声大笑,“河络就应该有河络的生活方式。”
他一口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里真热啊,我走啦。”
阿瞳仍然是愣愣地蹲在当地,问:“你在桌子上画的是什么?”
巡夜师一低头,看见自己在石桌子上用酒水画满了没人认识的怪字,他脸一红,连忙去找抹布:“不好意思。我又开始乱写乱画了。”
“这些画我见过啊,像被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阿瞳说。
“什么?”
“那些岩石上都画着这些小人,还有些别的字,我看不懂。”
巡夜师又蹲了下来,伸手去拿酒壶,他连对了三次,才把酒倒到杯子里:“什么地方看到的?”
“地下河,以前我和她…”
“够了。”星眼陆脐再次纵身跳了起来,将莫名的阿瞳扔在原地,拎起一盏大号的獾油矿灯,趔趔趄趄地往火环底部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惊。
他跑得太急了,没有听到阿瞳背后的半句话:“那里很危险…”
2
星眼陆脐心不在焉地一路念叨,直到坑口值班的河络叫住了他:“喂,怪眼,在这里换防热服。”
看来怪眼这个名字已经传遍火环城了,被人改外号对河络来说可是件仅次于死亡的大事,但这次陆脐浑若不觉默然忍受。对于保护矿工的那些繁琐的防护措施,他也没有显露出抗拒的迹象,甚至自己动手,往头上扣了顶只露眼口的防护帽,扳动道旁的木柄,兜头给自己浇下一盆冷水,然后拎着矿灯,全身滴着水就跑入到黑暗中去了。
最后几名见过巡夜师的河络,回忆起他那副风风火火、神不守舍的神情,都不禁想起谚语里常提到的“赶着去死”就是这样的。
矿工们肩膀上的矿灯沿着荒凉的悬崖向远处延伸,恐怖的黑暗中晃动着巨大的人影,沉重的矿车轧得木轨道吱嘎作响。在遥远的深处,到处都有灯火通明的巨大掘进将风的身影。
自从毒鸦营山的部队在石塔林里遭遇屠杀后,河络们无力发动更大的进攻,只能派遣更多的虎喝弩手守在地穴口,精锐的执镰者也被派遣来当守卫。凭借沙王短笛的制衡,他们与沙虫群相持不下,但许多品质优良、开采方便的大矿脉就都得放弃了。
巡夜师拎着一盏孤灯跌跌撞撞前进,熊脸矿道内中空无一人。矿道离岩壁后流动的岩浆很近,很多地方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四面开裂的岩壁。
偶尔会有一根支撑木被流出的岩浆点燃,之后又熄灭,暗淡的余光照亮了星眼陆脐的脸。只有火苗舔着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这声音很容易就传到两三里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