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眼陆脐尽量扭头不去看那处明火,根据河络的传说,火有催眠术,如果看多了火就无法从蔓延的火中逃走。
巡夜师对地下地形并不熟悉,本来很容易错过岔道,但是这次陆脐跌跌撞撞,却摸对了方向,一路走到了简易码头处,他找到了阿瞳他们曾经用过的小船,顺流而下,果然看见了那些古老岩壁上的壁画。
那些顽童看到的是画,在巡夜师的眼睛里,这些画却是一行行的文字,从古流淌到今,和历史交相辉映。他乘着小舟,路过了一幅又一幅岩画,看到那些画上的小人既在战斗,也在膜拜。他举着提灯的手在不断颤抖。
此时此刻,他好像就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本该被烧毁的书。
王冠沙虫是他们的守护神,同时也是他们的敌人。这些沙虫躲藏在地下,是活的神灵,一代又一代沙虫吞啖死河络的灵魂,而活着的河络吞噬它们的肉体。
世界周而复始,这就是衔尾盘蛇的真正含义吗?
“够了。”他说,看到壁画上画着一扇圆形的门,门上布满一圈又一圈的图腾。
他把矿灯放在圆盘中心。灯没什么用,红色的熔岩溪流就是熊熊燃烧的巨烛,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图腾之门上那一圈圈的图像。
他认出了门上的那些图腾符号。那是象征春夏秋冬的青阳、朱明、西颢、穷阴,象征东西南北四向的陵阴、蛰虫、盖藏、四貉,象征四德的角亢、尾箕、斗牛、井鬼,象征四灵的玄枵、大梁、鹑火、析木,象征地火水风的诹訾、降娄、鹑首、大火,象征四方星辰的虎蛟、白虎、朱雀、玄武,圆环上的图像石渐趋紧密,神兽首尾相布,逐渐排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封印图。
它们依据各自的生物属性,相生相克,悄声低语,排列出一个无穷无尽的组合。每个组合就是一道咒语,而无穷的咒语,则正如这个无穷尽的世界。
“神用咒语来创造整个世界,”巡夜师喃喃自语,“够了。”
大门已经洞开,他寻找到创造之神在越岐山下留藏的最后秘密。
岩石后面传来一阵空洞的声响,好像一面被遗忘上千年的大鼓被敲响。巨大的圆门像是羊皮鼓面,不断战栗着、抖动着,发出哭泣般的哀叫,尘土和碎石纷纷掉落,三百多面画像石向石门内部退却,它们之间的缝隙消失了,好像时间消失在历史中。
这里很危险,在他明白答案之前,还有机会逃走。
可是再往前走,他会发现更多的答案。
巡夜师好像被贪婪魇住了,继续提灯往下行走。
在最后的岩画中,图腾之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喷吐出可怕的火焰。所有的小人都在奔逃、在哭号,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提灯里的獾油在静悄悄地燃烧,可是巡夜师的脑袋烧得更厉害,这火因酒劲而烧,也为领悟而烧,为启示而烧。他无法摆脱周围世界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感觉。他们都被河络王的地火之梦耍了。世界将葬身于烈焰和灰烬中。
答案一直都在,它一直都深埋在火环城的地下一千尺深处。
毁灭世界的不是王冠沙虫,而是洞开的地火之门!
一层云烟般的金色粉末,好像火之精灵,从门后腾起,升上空中。
巨大的风向外吹来,但是这些风和地面风截然不同,那风是闷热的、沉甸甸的、隐藏邪恶气息的风,让他面对这通往地心深处的洞穴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这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他一手抖抖索索地翻捡起自己身上的护身符,却发现“大火御免”那一块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圈。
巡夜师喃喃自语:“我们可以关上这扇门了。”
他大声对自己说:“我们必须关上这扇门。”
一个念头突然跳入他的脑海,一时之间,不禁让他毛骨悚然。或许,这是星辰诸神在九州上留下的一处封印,为了封闭黑暗之神荒的封印,就这样经过他之手被打开了。
陆脐大声吼叫道:“我们要立刻关上门。”
他们将陷身于神之间的争斗,成为神之磨盘上坠下的可悲的粉末。
陆脐刚想明白这中间的道理,就听到了呼呼的声响,有很大的一股风掠过他的后脖颈,其强度与山顶的旋风不相上下。
地下世界里也会有这么大的风么?
他这么想,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双冷酷的黑色巨灯正在黑暗中升起。
那是一对庞大得无法想象的眼睛,既无情又残忍。它头部的庞大铁王冠上挂着炎热的白芒,它那庞大的身躯力图要挤入狭窄的通道里,坚硬的岩石在它的身躯下好像豆腐一样稀软,不停地被摧毁。它游荡在地底已有数千年了,是被什么召唤而来的呢?
星眼陆脐毫不怀疑,这只神兽是为地火之门的洞开而来的,也许在更早之前,它始终在为阻止愚蠢的族人打开这扇大门而努力,它驱使自己的族类守卫领地,也许它正是大门封印的一部分,驱赶着擅入的河络离开。
它是河络的守护神。
但某个时候,它又就是邪恶本身。
影子总是和光明相伴。所有的河络都早就明白这点。火可以带来光明和温暖,也会吞噬肉体和灵魂。它们曾经引领河络制伏了地下的寒冷和黑暗,但就连神本身,也无法完全制伏来自地下的恐惧。
它和上古河络定下了什么样的契约。烛阴为什么要掌管烛火,把光明带给河络呢?或许,封印打开,它就已经获得了某种许可。契约就此结束了。
大火一旦失去控制,将会是河络最可怕的敌人,沙虫王也不会再是他们的保护神了。
铁冠沙虫王张开大口,它的口中不是利齿,而是燃烧的火焰,仿佛是液态的火喷涌而出,又滴落在地,四下流淌。
巡夜师陆脐不再闪避大火了,他直视着逼近的沙虫王,露齿狂笑。
“谁给我传个话,”他吼叫道,“这里有人没有?你们要快逃!快逃!快逃!”
他扯下自己头上的矿灯和帽子扔向那双眼睛,然后又捡起地上的提灯朝它扔去。
庞大如山洞的布满针牙的咽喉毫无表情地接纳了陆脐的最后馈赠,嚼都不嚼就将它们吞咽下去。它的身躯如同不可遏制的命运继续逼近。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梦。
“死于大火,是我的命运。”巡夜师陆脐苦笑着想,他唯有闭上眼睛,迎接最后的裁决。
3
出事的时候,火掌舒剌正指挥锯木狗抢修一条木拱桥。
自从他们得到那枚沙王短笛以来,关于沙虫的袭击事故果然少多了,只在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死亡:一块斜顶岩从岩床上滑落下来,砸死了一名矿工,把安全帽砸进了他的脑袋里。此外还有一名打瞌睡的推车工从栈道上掉落,摔碎了骨盆。
火掌舒剌让人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
“要让那些远在天启的达官知道,这些矿石带着我们河络的血。”他说。
他们只要日夜不停地苦干,就能在地火节前把云胡不贾需要的矿石采运完毕。
在火掌舒剌的内心深处,依然存在强烈的疑忌,觉得这样的平静不会长久,他希望能尽早满足云胡不贾,好打发那个贪婪的商人离开。
把这样的人留在火环城里,就好像把老虎养在自己的家里。
“干得好,小伙子们,把铁钉敲结实了,好的木桥得像蝴蝶那样飞舞在水面上。”他正在那里大声吼叫指挥,突然感觉到风向变了。
那不是简单的变向,流向和大小都在皮肤上剧烈波动。
有经验的矿工都知道,风向剧烈变化,是坑道烈火爆发的前兆。
炭石毒气聚集过多的地方,一个火星就能引发火灾,很多时候,火灾并不厉害,只是在缺乏空气的坑道或采空区里静静地闷烧,但火风压会造成风流逆转、滚退,火焰上下风侧炙热的烟流四处流动,一旦与新鲜风流混合,就会发生爆燃。
火掌舒剌怀疑地嗅了嗅空气,刚说了一声“不好”,就听到一声爆响,闷雷一样在四通八达的坑道里朝着远方滚去。要找到出事地点很容易。呜呜的风声正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那是风在补充被爆燃消耗完的空气。
他们赶往简易码头,还没赶到河道口,就发现裂谷里多了一条火花四溅的熔岩之河,汹涌的地火熔岩,正是从敞开的熊脸洞穴中滚滚而出,它截断了一条地下河支流,占据了它的河道,扑向深黑的地穴,向着绝壁之下飞泻而下。
火河在黑暗中流淌,播撒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量。
“是石中火发怒了?”赶到他身后的矿工铁岩苏玛说,铁岩是名身体粗壮的矿工,就像一块巨石雕刻而成。
“不是石中火,是有人触怒了王冠沙虫。”火掌舒剌沉着脸说。他们隐约能看见出口处,一名死去的老河络躺在岩壁边,已经死了。
死者面向内侧蜷缩,死者的头部、颈部尚有皮肤完整,胸腹背臀及四肢却都已碳化了。
“记下来,”火掌黑沉着脸对身边的文书说,“第四十一名,星眼陆脐,死于大火。我们也许应该考虑撤离这个矿区了。”
“不,恰恰相反!这是神的恩赐!”一个声音打断了火掌。火掌恼火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夫环熊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大人。”火掌恭敬地点了下头。
熊悚的面容被熔岩河照耀得如同紫铜般闪亮,白牙在蓬松的胡子下闪亮,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甚至有点亢进的兴奋劲:“熔岩之河是带给我们的启示!沙虫们怕火,不是吗?这么猛烈的熔岩喷发,没有生物可以在那样的热量下生存。我们早该想到,这是个好办法,可以挖开更多的熔岩河来阻隔沙虫,使它们再无法妨碍我们作业。”
“火将重新拯救我们的生活,”河络王熊悚挥舞胳膊,向其他河络宣称,“我们要向解开这一谜语的巡夜师致敬,他拯救了我们的矿工城。”
“怎么挖掘?”火掌舒剌担忧地问。
“看这条火瀑布,它的流量还不够大,”熊悚说,“我要你派出四十名矿工,沿途挖掘运河,再砸开阻挡地火之眼的岩壁上,挖掘出更大的喷口,让地火之眼里的熔岩海倒流出来,冲向石塔林,灌入沙虫的巢穴。我们要彻底打开地火之眼!”
“那我们的地火之眼怎么办,它会消失,不见了。”火掌嘀咕说。
“笨蛋!它将会在那儿,在一个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城市的新中心,形成一个崭新的、更大的熔岩海!”
4
云胡不归静悄悄地走过地火神殿的广场,上百根木架灯笼投射出的光晕后,蹲伏着那尊巨大孤寂的烛阴神兽铜像,状若神龙,有一座山丘那么庞大,似乎与火环城同样古老,它有着弩张刀戟般的胡须,头颅上昂,阴沉沉地开口而笑。
云胡不归凝视了它一眼,突然跃上烛阴的脊背,像枚松果挂在张开的鳞甲后。
两名手持巨大镰刀的铁鼠部巡哨走了过来,疑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又提着灯笼走了。
云胡不归像是片孤独的影子,在陡直的岩壁上跳跃前进,在柱廊的阴影里安静地行走,逐渐靠近了市集洞。
那匹巨大的六牙白象就站在入口睡觉,呼吸好似阵阵大风拂动洞穴。
附近一个守卫的踪迹也没有看见,但云胡不归没有着急潜入,他知道,这儿比他偷入的任何一个营地都更危险。此地防卫外松内紧,其中人员几乎个个都是偷袭和夜行的行家。
云胡不归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去复命,那他很可能就变成了天罗的敌人。
直接逃出火环城自然更容易,他可以在外面的山坡上找到自己的夜语,但如果要带上师夷,他必须再搞到一两匹新坐骑。
河络的巨鼠只适合身材矮小的骑手骑乘,云胡不归想要躲开可能存在的追踪,就得选用耐力更强的马匹,才能尽快地带着师夷脱离此地,离这支天罗队伍越远越好。
权衡利弊,云胡不归还是想冒险从商队这里偷到马匹。
他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看着路边灯笼的油慢慢熬干,烟气逐渐消散,一个个确认了黑暗中的暗哨,这才趁隙步步潜行。
那里共有三个临时马厩排成一列,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云胡不归最后朝四周张望了一眼,确保自己没有被人看见,迅速闪入马厩暗处。
他挑了两匹年轻的雄马,用藏在手中的干豆饼讨好它们,凭着蛮族人的本事,他给它们上了鞍子,小心地挽了缰绳,马儿轻点头颅,亦步亦趋地跟他走了出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没有原路返回,却挑选了一条阴暗的支路,小心地绕开守卫,带着马走了出去。他心里很焦急,但却压制着自己,走得尽量慢,以免惊动他人。
在那道隐秘幽暗的通道里行进了半里多路,云胡不归却猛然停住脚步——通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站了一个黑影,正是顶替天罗弑站在云胡不贾身后的乌衣仆从。
云胡不归心头一寒,他知道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个人,而在一个刺客集团里,最被忽视的人,或许才是最危险的。他努力地回忆关于这个人点点滴滴,却只想得起他的名字叫飞廉。
“是云胡叔叔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他可没空管这么多,天罗弑死了,于是有一些紧急的事需要处理。”
“天罗弑死了?”云胡不归不免有些震惊,“他本来该是我的对手,是谁杀了他?”
飞廉温厚地一笑:“得了吧,从走过来的脚步就可以听出,你现在杀心尽失,打听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云胡不归不得不承认飞廉的眼光确实如刺。此刻他的心里一半是阴燃的青色火焰,另一半充塞着寒冷的冰块,而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无法凝聚力量。
飞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让云胡不归丝毫也不敢转开目光。
“你想去哪儿呢?”飞廉问。
“别挡我的道。”云胡不归虽然知道胜算不高,却想都没有想过转身逃跑这回事。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张无形又锋利的网,已在悄悄收紧,汗水顺着云胡不归的下巴滴答流下,如果天罗刀丝已经布下,他走出这条通道的机会就已微乎其微了。
云胡不归手里只有一把很短的刀,那是师夷借给他的。
或许他能找到一次机会将它射出,就像他上次中伏时,曾想用来对付毒鸦那样——在这么近的距离投掷飞刀,对霸府狼骑来说,都该百发百中——只是此刻面对这个乌衣人,云胡不归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
飞廉抛开兜帽,他隐藏在高眉梁下的眼睛十分明亮,难以形容,但那张脸却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能让人察觉此人存在威胁。
“即便我不挡着你,你也走不了。”
“我必须离开,绝无其他可能。”云胡不归紧紧地捏住匕首说。
“你可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到了这儿,为了什么又要走呢?”飞廉沉思着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又故作惊奇,“噢,或许是为了爱?”
云胡不归沉默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