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我爱罗达,”熊悚停了停进逼的脚步,好像一道闪电照进了他迷糊阴霾的心,他用镰刀柄敲打着地面的岩石,那把镰刀的长柄是用苓木制成,长有四尺,平滑粗重,“这都是你的错,你和她长得太像,所以我恨你。你比她年轻,你比她贪玩,你帐中年轻的男傧不断,你永在欢笑,但你却再也没法和我沟通心灵。这都是你的错。”
他又开始继续前进,涂成红色的大镰刀在他手里摆动出弯月形的光芒。
“她说得对。”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夫环熊悚略带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肤色黝黑的铁岩苏玛正在默默地解下挂在座椅上的长戟:“如果非要这样,我想要替阿络卡应战。”
“铁岩,你是我最信任的矿工。”河络王咆哮着低语。
“也许我们该信任诸神。”矿工低声回答。
银手奇卡也解下了自己的长矛,跳下鼠背,然后是石鸦、骑桶和滚蛇。
熊悚环视他们,脸色涨得通红:“你们知道,我不能对矿工动手。你们发的毒誓呢,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打算这样背叛我吗?”
熊悚像只受伤的熊那样咆哮,却没有早先的气势。他松开紧握的镰刀柄,呼哧呼哧地喘气。
夜盐露出一丝微笑,绿色的眼睛像风暴前的闪电那样闪亮,她知道,马上就要制伏这块执拗的铁石头了。
她将扭转广场上的局势。
第一次,靠她自己。
7
师夷发觉自己陷入了困境。
约定的时间过了好一阵子了,云胡不归是否还在羽蛇口等她?但通往大火环和羽蛇口的通道上却布满了巡逻的士兵。这些士兵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火环部卫士,而是手持朱柄镰刀的铁鼠部雇佣兵。他们个头更矮小,脖子更细长,还充满不信任地东张西望。
迎面的栈道上走来两名执镰者,暗红色的盔甲在火把下闪着光。两名执镰者都怀疑地盯着她看。
这一段栈道和车水马龙的采矿栈道并不重合,只能通往废弃的野猪门,一名河络平民单独出现在此未免很奇怪。
她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念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身前走过,奇怪他们甚至听不见自己狂跳的心脏。
她唯一的掩护就是小姑娘的外貌。师夷低眉顺眼,装出一副乖女孩的模样。小哎在她肩膀上蹦来蹦去,好不安分的样子,她真担心从它嘴里冒出什么引人注目的话。
他们错身而过,眼看走出了三十来步,执镰者已经调过头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猛然间一只甲虫嗡的一声擦过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在栈道下面的幽暗深处,有人在用镣铐猛击铁栅栏的门,还在狂喊:“逃狱!逃狱啦!”在这安静无人的裂谷里,简直如同炸雷轰鸣。
她不知道狂牛的嗓门有这么大,早该让他把舌头咬掉。
师夷预感到大事不妙,开始加快脚步,朝前面灰环的出口跑去。
后面有个粗大的嗓音喊道:“站住,小姑娘!”
她扔掉了手里的提灯,开始狂奔。
追赶的脚步声立刻在身后响了起来,同时一名执镰者将一个竹哨塞进嘴里吹了起来。
师夷猛地拐了个弯,正前面又出现了一队士兵,红色把手的镰刀在灯笼下闪亮。
他们把她堵在栈道上了,但是师夷可不会那么快投降,她退到之字形栈道的端点,探头观察了一下落脚点,喊了一声:“抓紧,小哎!”就跳出了栈道,飞快地顺着岩壁上的皱褶和石缝爬了下去。
小哎张开大嘴叫了声“哎呀”,便死死地揪住她的衣服不敢动弹了。
她像羚羊那样在悬崖上大块的石头上跳着,这是她小时候玩的把戏,只要具有良好的视力与平衡感,还有胆大,就可以顺着悬崖爬到很高的地方。
灯笼的光亮汇集在栈道高处转角的平台处,在那儿晃动,但是没有人追下来。
也许她可以顺着石壁爬到栈道下面一层的那段平台上去。她可以向下跑,想办法跑到地下河的码头上。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巡夜师已经在那儿出事了,一心想着如果能找到小船,在布满分岔的河道里,他们根本就抓不到她。
她听到上面传来的嘈杂声,有人在大喊:“放出去,放出去。”但她没太在意,此刻她必须专注地对付滑溜溜的石头,一不小心脱手的话,她就会尝试在黑暗中飞的感觉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滑行、攀爬、飞跳,已经听到了下面黑色深渊中传来的流水声,但在黑暗中这么一直爬到码头边是不可能的,她仍然得想办法回到木头栈道上。
突然小哎发出恐惧的一声叫,从她的肩膀上跳了开去。
师夷抬了一下头,发现有几条黑影在她的头顶上纵跃,悄无声息,好像黑夜的碎片。
突然之间,她明白平台上的执镰者在喊什么了。
冷汗从她背上冒出,头发也湿湿地粘在了脸上。
他们放出了猫猞猁。那是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灰棕色的毛上带着暗褐色的斑点,有着强有力的脚爪和宽厚的下颚,又粗又短的尾巴,耳朵上长着挺拔的黑色笔毛,它们一直被河络当作猎犬使用。在草原上,它们也是地蜥的天敌。
这种灵巧的动物爬起悬崖来可比师夷要快多了,而且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息。
如果在悬崖上被它们逮住,会像只鸟儿那样被撕碎。
“小哎,快回来!”她的喊叫声顺着空荡荡的悬崖飘开,但小哎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它会找个石缝钻进去躲起来吧,师夷祈祷如此,她伸开双臂,吊在一块悬石上,使劲地一荡,纵身跳上栈道,顺着下行的坡道飞快地朝码头方向跑去。
这一段栈道紧贴悬崖修建,大梁和支柱以一种漂亮的网状结构,斜插入陡直的岩壁中,将栈道高高挑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下数百尺处,是咆哮的水流。
这条道已经日久无人使用,师夷感觉得到桥下的梁柱都已经腐蚀了,程度严重,每跑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可怕的开裂声,但师夷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她咬着牙,一股劲儿地往前跑。
她孤零零地在这条笔直向前仿佛没有尽头的栈道上,左边是雾茫茫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右边则是嶙峋陡直的岩壁。
一道黑影从她的头顶上窜过,调过头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一只猫猞猁。
它有着一张肥胖的猫脸,眼睛像灯笼一样亮,两颊有下垂的土黄褐色的长毛,看上去有些可笑,但这张脸冲她露出邪恶的长牙时,又变得非常可怕。
猫猞猁性情凶残,敢于攻击体型比它大很多的动物。传说猫猞猁曾经带走一个两岁大的河络婴儿,还有人说它曾经杀死过笼中花豹。
另两只猫猞猁也蹿上了栈道,从背后接近了她。它们将她围在核心,一点点地逼近。
悬崖上的捕猎已经激起了它们的兽性,它们愤怒地嘶叫,朝她喷溅出口水。毫无疑问,没有主人制止,它们会咬死她的,而它们的主人还远在上面几重远的栈道上。
师夷恐惧地向后退去,背靠到了石壁上,悬崖上流淌的水濡湿了她的衣衫。她退无可退了。
栈道发出可怕的吱嘎声,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猛的轮廓突然从三只猛兽的身后冒了出来。
它有半间房屋那么大,多棱的头部杀气腾越,前肢上骨刺突兀,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手臂,就将当头的那只猫猞猁撞飞到了石壁上。
那是一只暴风吼虎,失控的暴君,阿瞳一直在尝试修它,却没能修好。
此刻他驾驭着这只随时会失控的暴风吼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身前。风息子好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将他包裹在驾驶舱的凹槽里,连头脸都看不清晰。
被撞到石壁上的那只猫猞猁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夹着尾巴发出哀叫,但另两只猫猞猁却毫无惧色,一只猫猞猁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令人心寒的嘶叫,然后猛一纵身跳上暴风吼虎的头部,撕咬起厚甲。另一只猫猞猁则绕到暴风吼虎的后部,用狂暴的利爪伺机发起攻击。这场景就好像两只猛虎和大象的搏斗。
阿瞳操纵暴风吼虎挥舞前肢,想把那那只畜生从自己的头部上弄下来。暴风吼虎在原地打着旋,就好像一个笨拙的巨人,够不到自己的后背。
阿瞳百忙中冲师夷喊道:“别爬上来,我控制不好这东西。”
暴风吼虎的一只脚危险地跨出了栈道边缘,它打了个跌,又摔向另一边,撞断了上一层栈道的几根支柱,碎石和断木顺着悬崖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师夷不得不抱着头蹲下身子躲避。
栈道上传来脚步声响,还有铁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追兵紧追了过来。
“我们要往下面跑。”师夷喊道。
“没有问题。”阿瞳回答道,他操纵着暴风吼虎使劲扭转过身子,开始当先顺着栈道朝下走去。
他们只跑了两步,就看见从下层栈道上也跑过来一小队士兵。他们正是从码头的方向,听到了警号跑过来的。
“我们被包围了。”师夷惊叫。
阿瞳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我来开道,你跟我走。”他的暴风吼虎好像一只疯狂的老虎,向前猛冲。那两只猫猞猁依然靠着利爪和牙齿吊在它的屁股上,好像马铃铛一样摇晃。
当先的河络士兵不敢撄其锋,拥挤在一起向后退去,但他们并不想就此让出道路。
暴风吼虎歪歪倒倒地走着,好像得了癫痫病的巨人,它的前肢和带着巨斧的附肢疯狂而僵硬地挥舞着,被它击中的山石炸裂开来,碎片四下飞溅。
“快让开。”阿瞳绝望地喊叫,“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
暴风吼虎将两只前肢合在一起,向上举起,好像端着极其沉重的什么东西一样颤抖着,一点一点地举起,然后狂暴地一挥而下,砸在了栈道的桥面上。
脚下的地面完全崩塌了,栈桥开始一节一节地崩塌,像是梦里的慢动作,桥面扭曲歪斜,那些梁柱发出可怕的折断声,暴风吼虎好像沉重的铁球一样向下坠落。对面栈道上的河络士兵都疯狂地向后退去,以免被断裂的栈道带下山崖。
通往码头的路完全断绝了。
师夷冲到断口处,抓住断裂的桥面,探头向下看。癫狂的暴风吼虎正挂在一根木柱子上,还在机械地挥舞脚爪。
一只猫猞猁已经坠下了深渊,另一只则夹起尾巴,蹿上桥面,看也不看师夷一眼,飞快地向后逃跑了。
“师夷,我要救你出去,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阿瞳一边撕扯着身上的风息子的藤蔓,一边说,“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傻子!”师夷喊道,“快从那里面爬出来。”
阿瞳依然在拼命挣扎,但是风息子的藤蔓缠绕得很紧,藤蔓上的细刺扎入阿瞳的皮肤里,沁出点点血花。他仰着头说:“我没法再帮你了…我一直想帮你飞,可是我手太笨…”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知道你飞走后就回不来了,但是…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我就…”
木柱子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它突然从中断折,最后一点支撑也消失了,阿瞳微笑着从悬崖上坠落,好像一片叶子那样旋转。
她甚至没有看到他落水,就被两双手粗暴地扯了回来,脸朝下地按在坚硬的石头地上。
8
一阵嘈杂喧闹声从地火广场的入口处传来。
一只长牙巨象伸出鼻子,轻松地在巨鼠骑兵封锁的道路中开出一条路来。
大象背上的象辇上端坐着云胡不贾,身后也仍然紧贴着一名乌衣仆人。虽然形貌与初来时紧跟的那人不同,但河络们也看不出来。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地火神殿不容外人乱闯。”铁岩大声说,横起长戟拦在六牙巨象前。
巨象只是轻轻地摆了摆头,铁岩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翻了四五名河络士兵。
其余的士兵又惊又怒,纷纷抬起手里的长枪和弓弩,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云胡不贾有恃无恐地从象辇上探出半个身子。“啊哈,”他故作惊讶地说,“真正的武士怎么能用十字弩呢!也只有河络这样的胆小鬼才会用它来威胁人吧。”
“我们不是懦夫!若灰河络佣兵的十字弩,你们几能对抗山王的轻鸡兵,又怎能拿得下三河城,守住锁龙河。”老兵骑桶愤愤地反驳道,他有一颗门牙在锁龙河之战里被山王骑兵的铁杵磕飞,说话有些漏风。
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夫环,只等熊悚一声令下,就要将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射成一只刺猬,但夫环眼望云胡不贾,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更喜欢自己的说法。”云胡不贾的面孔虽然在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转头朝向夫环,冷冷地说,“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熊悚应声附和:“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云胡不贾继续微笑,抬起宽大的袖袍,指着夜盐说:“唯有打倒阿络卡,你们才会得到真神和人间之王的双重宽恕。”
夫环捏紧武器,轻声重复:“唯有打倒阿络卡,才会得到宽恕。”
他话亦步亦趋,哪里看得出来是曾在锁龙河上夺旗斩将、霸气凛然的河络王?
“你对夫环做了什么?”夜盐惊问,“你施了离魂术?你下了魅惑术?”
她转头看见夫环腰肋上露出的伤口,登时明了了一切:“伤口上有毒,这是木之傀毒吧,你们处心积虑,让河络王意志混乱,一步一步地控制了他!你这好狠毒的奸人!”
“我的志向岂非地下的蝼蚁和驯养老鼠的人能理解,需要拯救的是整个天下,”云胡不贾傲然而道,“你们唯有服从我,才是正途。”
“用恶来制止恶,只会走向更恶。”夜盐愤然反驳。
云胡不贾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夫环已经下了战书,按照河络的律法,我可替他出战。这里是地火神殿,就在神祇的面前,我们来分个高下吧。”
“让我来替你出战!”被激怒的河络士兵纷纷喊道。
异族商人身上有种暴戾之气,让夜盐觉得浑身发抖。这种颤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战斗前的激动,也许是因为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归宿。“给我勇气吧,罗达,我不能在这一时刻撑不住。”她在心中默念。
夜盐心里清楚,这里没有一名武士是这个看上去瘦弱苍白的商人对手,可另一个诱惑同时摆在她的面前:只要打败眼前的这个人,她就能够扭转火环城面临的整个危局。
云胡不贾说得没错,这里是地火神殿,是河络的神祇所在,她未战已占三分优势。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她冷然说,“我就凭祖先的传下的法术,和你决一死战,让神来判断对错。”
“很好,”云胡不贾赞许地说道,“我走遍了十二座河络城,你是我最期待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