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像一团烈火,从阿瞳的额头上腾空而去。阿瞳捏住自己的手掌,咝咝地倒抽着冷气。他定睛细看,掌心里多了一团暗红色的文身赫然显目,那是一个鬼脸铁锥的形象,锋锐异常,好像刀子刻在皮肤上。
“布卡…”
“别叫我布卡,”换了面貌的老河络说,“它已经不是我的名字了。影子们有一个共用的姓氏,我们姓巢,你也可以叫我巢无名。”
“我的手…”
“别担心,这个文身很快会消失,除非有人割下你的手,将它放在火上烧。”无名的影魁头也不回地说。
阿瞳吓了一跳,把手藏了起来:“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你会带我回…”他犹豫了起来,仿佛一个极熟悉的词语突然变得遥远和不可触及了,“你会带我回火…”他又卡住了。
“那是影者的誓词。不管你记没记住,它将伴你终身。暗月将至,从今往后,你没有家乡,没有朋友,孤独是你最可信赖的人。爬上我的背,小子!走吧!”
阿瞳回头看了一眼隐映在树冠碎叶后的越岐山影,甩了甩头,将一股奇怪的情绪用力甩在脑后,然后爬上了巢无名的背。
暗月无声地倾洒暗红色的光芒在黛黑色的群山间,浓密如一座座小山包般的树冠下,这支小小的影者之军飞速地穿过丛林。
一阵猛烈的风从树冠上掠过,它干燥火热,不是从遥远的大陆东面来的季风,不是带着丰沛雨水的季风,而是邪恶的洞穴深处中刮出来的热风,顺着风能听到鼓声隐约,影者们没有停住脚步,但他们听得清楚,那鼓点是河络夏末舞中的死亡之舞。
5
夏末之舞。死亡之舞。复生之舞。
这是地火之舞的三个章节。
死亡之舞通常是最浩大的一场游行,披着红袍子的执镰卫士排列在蛇辇船两侧,他们盔明甲亮,胸甲上打磨光鲜的红色盘蛇被数百根火把映射得更加通红耀眼。
夫环熊悚端坐在高塔顶端,几乎可以摸到洞顶,他身披全套战甲,即便从远处观之,也耀眼夺目。一把朱柄的大镰刀树在右手侧,左手则立着一面亮闪闪的黄金盘王盾。
他的披风由抽成细丝的金线织就,沉重无比,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对黄金饕餮,张口含住朱红色鱼鳞肩甲,它们的眼睛是红色宝石。他的头盔也是红色的,收着金边,每一道边沿都是一层繁复的火焰纹装饰,像是甲虫锯齿般的沉重肋立,向两侧显目地探出。
他的胸甲正中,则有一条盘尾长蛇,被打磨过无数次,在四周灯笼的照耀下,鲜艳如火。
隆隆的鼓声正从脚下深处传来,在催促队伍动身。
但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夫环熊悚看上去冰冷沉重,毫无节日里应有的轻松。一名顶替死去巡夜师的司辰河络爬上高塔,用易断的黑色羊毛线缠绕在夫环的手足上,一圈又一圈,缠满全身,象征白天消失,黑暗开始主宰河络的生活。
司辰念着咒语,奉上银炉火,用烟熏遍夫环全身。夫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肺部因为烟熏而疼痛不已。
往年这些事情都由阿络卡来完成,如今只能由夫环全部代理了。
河络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都在仰头观望。
按照习俗,被缚的阿络卡——如今是夫环熊悚,要挣断黑毛线,将它们扔入银炉火火中,象征脱去黑暗,以火迎来新生,但是熊悚在这么做时,轻风袭来,一团火扑到熊悚的脸上,将他引以为傲的红胡子燎了一大块。熊悚大叫了一声,暴怒地扯下手上脚上剩余的毛线,将它们狠狠地跺在脚下。
“这些都省了,都省了,”他叫道,“河络不需要这些繁琐的礼节。”
司辰小声地提醒他:“过去阿络卡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她死了!”夫环不耐烦地回应,“今天晚上我们只需要食物、美酒,还有没完没了的舞蹈!”
他点了点头,一名来自地底深处的粗壮矿工猛力敲响了挂在车头的巨大铁钟。
城里屏息等待良久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司辰皱起眉头,认为此举并不妥当,但没人敢火上浇油,这个以脾气不好闻名的夫环已经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二十名驭夫甩动长鞭,巨鼠向前猛冲,车轮转动,开始咯咯地压过火环城的大道,在它之后,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小人儿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从来没见过大火环上簇拥着这么多人,他们跟着蛇辇船前进,烈酒在人群中好像溪流一样流淌,欢声笑语四下飞洒。
游行队伍里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全是些披着羽翅、尖利的喙和巨大犄角的怪兽。河络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们把自己装扮成种种地下怪物:以火为食的马藥,模仿熟人口音的怪物瞳音,到处引发火灾的尚鸡,脚爪好像两把铲子能轻易将洞顶挖塌的土蝼,喜欢偷食婴儿的独角蛊雕,身体如同虾子一般、有着如剃刀般尖锐鸟嘴的镰切,还有外号幽灵之手的菌类,会将大意的河络猛然叼住然后缩回深邃的洞穴。十多名河络装扮成那一支被火山吞没的上古河络,据说它们已经进化成形容丑恶的怪物…所有那些曾令河络们闻风丧胆的怪兽,这些早已在人间消失的恶魔,今日再现眼前。
河络们伴着鼓声且歌且舞,在面具后露出白牙欢笑着,挥舞手脚,作出咬啮和猛扑的动作,动作迅疾又合乎节拍,他们在想象中掏出同胞的内脏,砍下同胞的头颅,那些来自远古的死亡和恐惧,如今都成了滑稽戏和某种表演,这是河络的狂欢日。
火焰把柱廊和游行队伍那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岩壁上,摇摆不定,好像在这幅幕布上上演一出来自远古的恐怖大戏,而蛇辇船就在怪兽之海上摇摇晃晃地前进。
推车的苦役们弯腰使劲,他们的背上是闪动的鞭影,不过除了喝醉的士兵,不会真有人朝他们甩鞭子,这是个欢乐的时刻,属于任何一名河络。
…车轮滚动的声音如同脉搏的搏动,巨大而柔和,如同火环城心跳的声音,有它自己的规律。他们到达了市集洞,这里本来是除了地火神殿外,最宽敞的室内广场,但如今这里道路变得最为拥挤,除去那些游行和跳舞的河络,到处是堆满货物的帐篷,帐篷之间是蛇一样蜿蜒的通道,偶尔通道里会支出某座河童的石雕像,撞疼那些被耀眼的火光盲了眼的河络。
人流开始抱怨,但大部分人还是合着鼓声疯狂地唱和跳,仰头喝着充沛如河的酒。云胡不贾没有说谎,他带来的美酒足以将所有的河络灌醉。人群拥挤成一团,连蛇辇船都难以行进了,船上的赤甲士兵开始跳下车子,维持通道的秩序。
在人潮当中,在不起眼的地方,两名戴着面具的怪物正在奋力向前推挤。
一个矮胖的身形低语:“你不是说计划很简单吗?可是人这么多,这么癫狂,我们甚至靠近不了大船…”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群挤得贴近石壁。
另一名更高大更强壮的怪物使劲推开眼前的人,他握住小刀,跳入人群,撞在一个胖大叔的背上,把他撞开,但人潮汹涌而来,四周都是身躯,互相推挤,磕磕绊绊。他就像个攻城槌一样,冲上去,退回来,再使劲儿地冲上去,试图开出一条道来。
那个矮胖的怪物——沙蛤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小声发出警告:“这里到处都是士兵,他们会注意到你的…你不能就这么冲过去,太显目了。要不我们另想办法?”
云胡不归抓紧刀柄:“滚开,胖子,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他把人推开,或者挤到一边去,如果有人不让道,他就粗暴地将那人拖到一边,甚至给那人一拳,周围的河络愤怒地大喊,可是没有用,河络实在太多了,就好像一堵堵墙,横亘在他们和蛇辇船之间。
沙蛤几乎是哀求着说:“你个子太高了,弯点腰,再弯点腰,炉火之神!你就像巨人那么招摇。”
云胡不归敷衍了事地稍稍压弯身子。他比大多数河络都要高上两个头,但根本不耐烦隐藏行迹。
“你不在乎是吗,你其实不在乎我能不能救出师夷吧?”他扭转头恶狠狠地问沙蛤。
“我在乎,我当然想要救出她。”沙蛤吞咽着口水,惊恐地环顾四周。一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情,他就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体重。
云胡不归探手入怀,不断地用拇指试着刀刃。他观察着汹涌的人群,低声说:“要是我能拿回自己的刀…就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过去。”
“但是这样不对…”沙蛤苦着脸哼哼着说。
云胡不归左右张望,突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了。”
几头巨鼠被一队士兵从缺胳膊断腿的怪物群中护卫着走了出来,那是备选的阿络卡——十名纯洁的处女要到夫环身前的银火炉里去烧自己的饰品。
“快跟上。”云胡不归喊道,扯着沙蛤向前挤去,他推了沙蛤一把,然后跟着趴下来,藏在一只巨鼠的肚子下往前爬。他们很可能会被巨鼠踩死,但是唯有这种方式才可能挤到蛇辇船前。
“跪着爬膝盖太疼了,”沙蛤哼哼唧唧地抱怨,“我的手磨破了。”
“别吭声,看着点!”云胡不归警告说,拉住沙蛤的后衣领往后一揪,一条沉重的巨腿贴着沙蛤的鼻端刷地落下,吓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蛮族少年紧盯着头顶巨鼠起伏的腹部,估摸着两条粗大后腿踩点的间隙向前爬,还要时不时地拉扯沙蛤一把,如果不是他,这名胖子被踩死十次也不止。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腿脚森林,幸好巨鼠的两侧有红色的鼠披垂落,把他们挡住了大半,沉醉在半癫狂状态里的河络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们离蛇辇船越来越近,巨鼠队终于停了下来,十名备选的河络少女被扶下鼠背,顺着一根跳板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蛇辇船。
四周的喧闹歌声变小了,河络们寂静下来,眼盯着船头,他们等待着新阿络卡的出现。
船下的师夷此时正在感受另一种煎熬。
※※※
她在为自己难过,也为了阿瞳难过。
阿瞳旋转着掉落深渊的画面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现在眼前,他消逝得那么快,那么容易,而这座地下世界也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物存在过。
可就算是她自己,过去有多注意过阿瞳吗?阿瞳真的存在过吗?他打造的那些羽毛和翅膀已经随风而逝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他的存在呢?就连她,也不太有把握起来。
突然有只怪物撞了她背部一下,那只怪物自己也脚步不稳,几乎摔倒在地。
它踉跄着跟在她身后,连滚带爬地跑着,背上显露有三道白条纹,嘴边咧出两根白森森的獠牙,獠牙一看就是木头做的,还上了白漆。
那是一只豪彘,但个子也太小了点,它脱下帽子,露出沙蛤的胖脸,大喘着气,脸上全是汗。
“沙蛤,你来这里干吗?”
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张脸同样遮挡在一副面具下,但师夷却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她转过头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几乎要溶化在草原的气息里。
“你没有和你的云胡叔叔一起离开?”
“他又不是我亲叔叔。”云胡不归说。
云胡不归的个子在河络当中本身就很显高了,但他反而戴了一顶枝枝丫丫的高帽子,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更长了。
“你扮演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沙蛤说这个形象最适合我,他说我是树精。”他明晃晃的眼睛藏着一只猛兽。
师夷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喜欢树精。”她笑的时候,空气里仿佛充满了蜂蜜的味道,让云胡不归难以自控。
小哎从沙蛤身后蹿了出来,扑到师夷的脸上,亲热地舔个不停。
“小哎,我就知道你没事的!你最狡猾了!”师夷高兴地说。
“哎!”它得意洋洋地说,直到这会儿才回复了往日神采。
云胡不归扯了扯系在师夷手脚上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捆住双手,到了你这就换成了手镣脚镣?”
“他们怕我呗,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师夷瞟了他一眼,甜蜜地一笑。
“我也不敢看,”云胡不归说,“快想办法,沙蛤。”
“想!沙蛤!”小哎也大声命令说。
云胡不归低头检查她的禁锢,师夷则不管不顾地紧紧地搂住他,吻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眨动的睫毛撩动着他的心弦。
沙蛤按火炉嬷嬷的教导,面对这种场景时捂上双眼,但他心里头却想起了地下矿道里,那甜蜜的一吻。
“沙蛤!工具呢?”云胡不归怒喝。
沙蛤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夹钳,一把小锤,然后是一根锉刀:“这些是我从阿瞳的工具箱里拿来的,呃,我不知道哪个有用,但是…”
云胡不归劈手抢过那把锉刀,将其他工具粗暴地塞回沙蛤手里,然后跪了下去,抓住师夷脚上的铁链子开始锉。车子向前滚动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跟着向前爬行。
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河络们喝得醉醺醺的,谁都想往蛇辇船身边靠拢,想看着阿络卡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人潮涌过来又涌过去,把他们挤得东倒西歪。云胡不归也被推得向前倒下,链子掉在了地上。
云胡不归骂了一句粗话,沙蛤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许是句草原蛮语。
他跳起来用胳膊猛砸身边的河络,踢他们的肋骨,把他们轰开。可是那些河络把它视为舞蹈的一部分,嬉笑着反击。
云胡收慑心神,不再理会他们,捡起链子,在胳膊上缠了两圈继续对付它们。
他不擅长使用铁匠小工具,铁锉刀在链子上打着滑,一下将他的拇指盖锉飞了半拉,鲜血涌了出来。
“如果阿瞳在…”沙蛤刚说了半句,又连忙收住了口。
云胡不归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手脚都被捆着的啊。”师夷笑嘻嘻地说。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只顾把软软的身子倚着蛮族少年,每次当云胡不归被其他人挤开,或者被转动的车轮带倒,她就放声大笑。
“别闹,”云胡不归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师夷腻在云胡不归背上说:“我喜欢你为我打人的样子,现在你愿意带我走了?”
“也不一定,我还没想好。”云胡不归说。
师夷扭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我会带你走。”云胡不归摸了摸疼痛的耳朵,跟着笑了。他拇指上的血流到铁链子上,血迹斑斑。
车子隆隆前进,河络们涌向巨车的前沿,他们已经听到了地火神眼里咆哮的熔岩之声,就仿佛烛阴之神永恒的怒吼。
“那你会带我去哪儿?”
“我会带你去看…很多的城市,”他说,“还有大海——巨大的船,升到云里去的小岛,海鸥迎面飞来,大海龟露出长满海草的背脊。”
“还有草原。”
“大到没有边的草原,”云胡不归赞同说,“马群好像大群的鸟儿飞驰,它们的蹄子上长着翅膀。”
“还有呢?”
“我要带你去看那些会飞的人,他们把城市建在树上,睡在风的声音里。”
“我喜欢风的声音。我总希望自己变成羽人,飞到云朵上,看到那些地上奔跑的人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有了你,我就不想飞了,我只想看你能看到的东西,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