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看到的。我所看到的一切,你都会看到的。”
“真可爱。”师夷感叹说,她瞪大那双绿玛瑙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第一次希望身边的男孩子说的话都是真的,第一次希望他能永不离开,就跪在脚边,慢慢地锉到世界尽头。
她说:“好吧,如果这样,我就跟你走。”
一下可怕的震动,把扶着车子的人都甩到地上。
蛇辇船停在了地火广场的入口处。
此时烛阴神像之后的地火神殿里一丝灯火也没有,好似一艘阴暗的废船,船首向上,半沉在岩石里。
“举火!”船头的夫环熊悚的喊声能盖过风暴。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刹那间,所有的火把、所有的灯笼、所有的光明,都汇集到喷涌着永恒地火的广场上。
两百名锯木狗为了这一刻,准备了足足一整夜,他们在五十多尺高的陡直石壁上,用索具、木条和绸布搭建起一顶巨大的帐篷。
那些绸布都是云胡不贾带来的,雨过天晴,软厚轻薄,远胜过河络族常用的粗布。
它们把夜盐和云胡不贾的那场血战留下的痕迹全都挡住了。
绘制着龙、罗鱼、三足乌、花卉和星辰的丝绸用细索拉升在固定在天顶和石壁的桩子上,斜掠过整个洞顶,在直立的桁柱上绷得紧紧的。
四处都藏有熊熊燃烧的火炬,还有铜火盆和獾油灯,火舌乱舞,噼啪作响,更是将彩色绸布映照得五彩嫣然。绸布分为八色:湖水绿、葱心绿、米黄釉、天心蓝、洒蓝釉、胭脂紫、紫金彩、藕荷红。
地下的阴沉气息一扫而空,时刻让人想起压在头顶上几百万钧的山岩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色彩鲜明的彩色天空。
物质丰厚的时候,河络可以创造任何建筑奇迹。
这里是游行的终点。河络们要在这里点燃地火,迎接光明。
十名幸运地得到了阿络卡首饰的河络少女被带到了河络王的宝座面前。
“把你们的饰品亮出来,快点!”熊悚不耐烦地喊道,“女孩们,我们可没有整夜的时间。”
河络少女们互相推挤着,取出某件金属饰品,投入河络王眼前熊熊燃烧的银火炉中。
铁匠门罗用铁钳在火中拨拉,将烧黑的银项圈、手链、耳坠、戒指一枚一枚地捡出来,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象。
熊悚暴躁地在炉子前踱来踱去,四周簇拥的河络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在到达烛阴之神面前,我们不能没有阿络卡。”
“不能在神前献上银火炉,复苏之舞就不可能开始,没有复苏之舞,还算是地火节吗?”
熊悚停止了踱步:“我们一定错过了什么,这些女人都是谁挑选的?”
“是我,”年轻的司辰胆怯地说,“按法则,本应该由巡夜师来做,但是我们…”
“别说了,”河络王怒喝道,“叫更多的女人来,让所有刚成年的女人都来,排好队,让她们准备好自己的首饰,一个一个地试,我们会选出一名新的阿络卡!”
6
蛇辇船的巨轮边上,云胡不归还在痛苦地一点一点地磨那条坚韧的铁链。
啪的一声轻响,脚镣终于被磨断了。
师夷欣喜地叫了一声,用脚趾支地,在地上旋转了半圈。
“我真想跳舞啊。”她说道,“真难以想象,我居然错过了夏末之舞和死亡之舞。”
“如果给我一把斧头…只需要一下…”云胡不归喘着气说。
“我没有斧头…但是我有两把勺子。”沙蛤说,他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被人注意到。
云胡不归抓住师夷手腕上的链子,开始了最后的磨砺。
游行的队伍中出现了一波比一波更大的混乱,凡是预计在本次地火节里才成年的姑娘们都被推挤了出来,正排队走向河络王的宝座。
不论是路边的哨兵还是船上的守卫,都眼巴巴地望着船头的高台。
“有选不出阿络卡的时候吗?你们的神灵看上去似乎不怎么聪明。”云胡不归百忙中问道。
“不要亵渎我们的神,”沙蛤涨红了脸,“是它带给了我们火和光明,它会感应到最适合领导我们的那个人,一定会的…”
他正激动,突然低下头,把脸埋藏在那顶可笑的毛茸茸的猪面具后面,用变了音的腔调提醒云胡不归:“嘘,别动别动,他们注意到你了。”
云胡不归抬头看了看四周。
靠近他们身边的几位囚徒和游行者果然正扭头望向这个方向。
“别看他们,我们先离开,我们得快离开。”沙蛤用颤抖的声音警告说,他悄悄地松开手,向后退去,试图混入人群。
但是云胡不归一眼就看出了异样所在,那些人并没有在意他的举动,也根本没有在看他手上的锉刀,而是都在看着师夷。
“你怀里装了什么东西吗?”他悄悄地把锉刀藏进袖子,不动声色地问那姑娘。
她低头时才发现,藏在自己怀里的铁镯正在发出奇妙的红光,那红光冲破粗布衣衫的阻隔,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刺目。
她伸手想要遮挡住那光线,但双手一接触胸口,就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也射出光来。
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快一点,”她开始催促蛮族少年,“快一点,帮我离开这儿。”
她的不安感染了云胡不归,他转身遮挡住众人的视线,抓住已经挫开了一个小口的铁环,再次使起劲来。只要掰开一个铁环,年轻的混血姑娘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高台之上,夫环熊悚和他的首领们正在争吵。
“那就去找一个女人,随便一个,我不在乎!”熊悚嚷道,“我说她是阿络卡,她就是。”
铁大师在继续翻拣被火烧坏的首饰堆,说着“嗯嗯”。
火掌舒剌则提议说:“厨娘齐卡怎么样?她的铜腰带扣烧黑的痕迹看上去很像是一些文字。”
熊悚斜眼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首饰,说道:“很好,就是她了。”
船头的巨钟敲响,宣示他们已经找到了阿络卡!
怪物之潮汹涌澎湃,潮水中可见无穷尽的獠牙和利齿,无穷尽的触手和长爪,粗硬的鬃毛,孔雀尾羽一样闪亮的巨眼。这些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死去的怪物组成的舞蹈长蛇,推动着巨车又开始前进了。
人潮推挤着师夷和云胡不归,一阵松一阵紧。他们涌过船腹,朝船头挤去,只是现在,每一个越过他们肩膀的河络都留下了惊异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在往这边看。
远处两名维持秩序的持盾士兵似乎也被这种骚动给惊动了,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沙蛤胖胖的脸蛋涨得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很想转身逃离,离这处危险的漩涡越远越好,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就此离开。
云胡不归拼命地用力,结果锉刀咔吧一声断了。他疯了一样大喝一声,将断锉刀一扔,抽出短刀,一刀又一刀用力地剁在铁链上。
就连他们上方,船舷边沿站着的那些执镰守卫也开始低头注意了。
“嘿,那个人!”他们喊叫道,“你在干什么?”
师夷胸口的奇异红光是如此明亮,越靠近烛阴神像就越明亮,现在再也难以将它藏起来了。
看守喊叫起来。远处一队骑在巨鼠上的骑兵,正艰难地推挤开人流,朝这边前进。他们手上的长戟抖动着闪闪寒光。
几名卫兵探着头往船沿下看,他们开始抓住船帮,试着想往下跳。
云胡不归点了点他们的人数,喊道:“沙蛤,我对付左边那四名士兵,你对付右边那两个,给他一刀,插入他的肾脏,就好像切沙虫肉一样,没什么难的。”
沙蛤可怜巴巴地后退:“…放弃吧,云胡,放弃吧。我们失败了。”
云胡不归像匹受伤的狼般仰着脖子号叫起来,他撕开自己身上那套古怪的化装服,露出赤裸的胸膛。他挥刀猛砍铁链连接在船身的地方,金石交鸣,木屑纷飞。“我不会离开你,”他吼叫道,“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
“看着我,看着我。”师夷叫道,伸出手去阻止他。
云胡不归转过头看她,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额上的两角突出,仿佛正在静悄悄地生长。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说,“但我要把你带走,我会为了你战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不,不,别转头,看着我,看着我。”她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刺客可不应该像你这么激动,”她说,心里痛得要命,嘴角却翘了起来,“听着,你要忘掉我,离开这里,别再不回来了。知道吗?”
“这不可能!”云胡不归像被套上嚼子的烈马般挣扎嘶吼,“我能带你走。”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她流着泪微笑,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看着我,你要忘记我。”
“不…”他说,眼里的光芒却弱了下去,他的手茫然地松开,仿佛陷入一场离奇的梦中。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愣愣地看着师夷,迷惑地说:“我这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我不认识你…可是我欠你什么吗?”
“是的,”师夷说,她突然扑上前去,低头在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这是你欠我的,现在还清了,还清了,你可以走了。”
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也在她肩膀咬过一口。
她虽然这么说,却拉着他的手指不放,眼泪扑簌簌而落。她心里清楚滴知道,这一分手即是永别,即便他们能再相见。她肩膀上,曾被他咬过的地方烧灼起来。
云胡不归只是充满不解和迷惘地望着她。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终于熄灭了。
师夷哭得更加厉害了。
云胡不归被沙蛤抓住,使劲拖走,混入怪物横行的潮水中。
一队士兵终于挤到了师夷的面前,为首的伍长头盔上盘踞着一只灰色的锡鼠。
“你怀里的是什么?”他问。
师夷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捂住胸口,笑了起来,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了即将落在自己肩膀上火山岩石的重压,过去的生活好像流沙从指缝里溜走,再也回不来了。
蛮族少年的背影在她的眼帘中闪动了一下,然后跟着流沙滑走。她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哭出了声,眼泪落到胸口上,被一件什么滚烫的东西化为蒸汽,哧哧作响。
一名灰胡子的卫兵粗暴地扯开师夷的衣衫,母亲留给她的那枚铁镯子跳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红得耀眼。
一瞬之间,四周的人都向后退去,让出了一片空地。铁镯子就躺在空地的中心,放射着孤独的耀眼红光。
灰鼠伍长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了那东西,两名卫兵紧紧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但是她根本就不挣扎。
伍长将镯子捧在手里,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咽喉耸动着,想要挤出一句什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跪了下去,将捡到的那枚铁镯子高高捧起,铁镯子简直像是刚从炉子中取出般放射出万丈红焰,透明的金字好像通红的炉火折射出的红色纹路,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一段古老的河络石鼓文:
南冥之虫,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莫我敢威,伏息百怪,日靖四方。
好像潮水退却,四周的人齐齐地矮了一截。河络人群呈波浪形跪了下去,向着这个被铐在铁链上的少女囚徒,向着这个被缚的野姑娘跪了下去。蛇辇船像是突兀在海滩上的岩石,呆然孑立在烛阴广场上。
灰鼠伍长是最早醒过神来的河络,他用力推了身边的一名士兵一把,用嘶哑的嗓音告诉他:“快去报告夫环,众火之火!我们有了一位新阿络卡。”
※※※
“我不喜欢这个姑娘。”熊悚斜睨着手下卫兵送到船上来的阿络卡说。
师夷瞪着对面熊悚:“我也同样不喜欢你。”
夫环粗声粗气地答复:“太好了,那就来斗吧。我从不畏惧战斗。”
他们互相怒视,目光好似在空中交锋,发出铿然巨响。
司辰战战兢兢地禀告道:“大人,复活之舞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等待很久了。”
熊悚怒气冲冲地喝道:“好啊,那就跳吧,跳吧,让他们开始跳。”
二十名卫兵仰头吹响了长长的号角,这是地火之舞的最后一支曲子,象征火之神战胜暗之神的战役。
夫环冲着一旁的舒剌点了点头。
火掌舒剌束了束腰带,从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