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
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同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哑”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们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
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
“不,我没有做错。”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而为。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突然之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枚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团团转着圈,怒视着身遭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
“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
“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
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
河络地界的资源枯竭后,矿工城的生活日渐艰难,铁骨奥司选用的方式是建立佣兵团,为任何支付报酬的人族势力征战,为了那些支付给死亡的微薄酬金,河络佣兵死伤无数。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和血液撑托起这座城市,就连奥司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里。毒鸦曾经是奥司最好的部下,后来跟随熊悚,也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颅骨转向熊悚,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人,你可认有罪?”
熊悚咆哮着吼道:“无罪!这是士兵的职责!沙虫妨碍了我们向下挖掘。要得到矿石,别无他法。”
“是的,大人,我并未因死而指责你,但你是否考虑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矿石?”
“只有矿石可以让我们逃避战争!”熊悚挥手向下猛砸,“这是矿工城存在的唯一使命。你只是一名士兵…因愚蠢而死的士兵,有什么资格能对火环城的大事说三道四。”
“因谁的愚蠢而死…大人?”毒鸦转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斜瞥了夫环一眼。
另一枚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标记的头颅不耐烦地叫道:“熊悚,在这里,你必须学会聆听。暗月将至,时日无多。”
“传陆脐。”从遥远的凤凰城而来的矿工头骨说。
毒鸦营山再次鞠了一躬,托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消失了。
头发凌乱、两眼懵懂的巡夜师再次出现在盘王殿里,他走起路来依旧跌跌撞撞,看上去干渴得要命。
他咂了咂嘴说:“我死于邪恶化的沙虫王之手,为了探寻夜蛾部那幅地图的含义。这一含义我尚未来得及揭示给夫环大人。”
熊悚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无罪!我给了他任务,巡夜师因此而丧命,他纯粹死于对地下的无知。”
陆脐抓了抓下巴,他的胡子焦黑一片:“在真神面前,我们都如同刚出生的河童一样无知。”
一颗颜色发青的头颅开口问话:“陆脐,你现在可以将那些要讲的话说出了。”它同样古老,古老到两颗獠牙还没有退化,凸出在上颌骨边缘,就好像蛇牙一样。
星眼陆脐抹着嘴唇,他的胡子片片掉落:“我多次试图警告夫环大人,星相已经明示我们即将降临的危险…长久的大旱,还有那些从北面迁徙而来的猛兽,地下冒出的凶猛怪兽,这一切之间都有因果关系…”
熊悚只是冷笑:“和你那些疯狂的星星有关系…如此遥远的星星,与河络何干?与我们的生活何干?”
巡夜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瞅了瞅熊悚:“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诸位大人。”
“传火掌舒剌。”
火掌舒剌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熊悚。
“地火喷涌得很厉害,我们死了很多人。”
“可是选择战争,会死更多的人,”熊悚愤怒地辩解,“我是你们的王,我必须作出一些看似冷酷的选择。”
“传石眼。”
石眼杜坎是个矮小的河络,满脸都是疱疹,有些泡还破了,流下暗红色的水。
“我不认识这个人!”熊悚瞪着他说。
“他是地下河码头船匠,在梦泽林之战其间,火环城死于疫病的一千二百人中的第一个。”
“我…无罪!”熊悚宽厚的胸膛颤抖了起来,他捏紧拳头,慢慢地说道,“那条疫船,是蛮舞月奴的萨满设下的毒,他们用孩子做饵…我是得到了警告,但我们并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血咒这东西。可是,我们至少救下了一名河络孩子,是的,她还活着。我记得她叫…叫…”
“一比一千二,这值得么?你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无罪吧,熊悚大人?”见多识广的游历者头颅用一种额外低沉的声音问道。
“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熊悚慢慢地说,但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底。
“传罗达。”
熊悚猛旋身,是谁喊出了这道命令。头颅们在石头上摇摆,好像在嘲笑他。某只颅骨咧开嘴笑得太厉害,三块细小的骨头从它的耳朵位置掉了下来,那是锤骨、砧骨和镫骨。河络们喜欢这三块骨头,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名字。
“我…”他无力地重复说。
“他无罪!”罗达说。她微笑着看他。也许死亡中没有岁月流逝,她还是那么年轻。“我的每一个选择使我来到了这条路上,我会为自己的结局负责。”
熊悚想要开口,却凝噎难语。
罗达死于疾病,虽然不是在当时,但是影月血咒的瘟疫彻底摧垮了她的健康,很难说十二年后她的死与那条风蛇部的黑船无关。
“熊悚,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他精疲力竭地说:“…我无法控制疫病,她的死亡让我痛苦。我不想辩护。”
也许正是因为罗达的死,让他真正明了奥司留下的遗命,他不会再使用奥司的方式来帮助城市生存下去,也永远不再会离开这座城市。
“他无罪。”罗达继续说,“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我们拯救的不是那条船,我们还拯救了维系城池存在的道德纽带,我们拯救的是火环城里所有活下来的河络的内心。”
“这是你的最终意见吗?熊悚必须救那条船?”
“不,”罗达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最终熊悚选择放弃那条船,他亦无罪,因为他拯救了火环城众多的生命。”
河络头骨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它们争议不休,骨头的低语在室内嗡嗡作响,良久不散。
最后颅骨命令说:“你退下吧。”
罗达消失在黑暗中。
裁决仍没有结束。
“传夜盐。”
年轻姑娘出场的时候,熊悚的瞳孔还是紧缩了一下。
熊悚怒视着对面的女孩,他恨这姑娘,从认识起就讨厌,他记得她小时候似乎很调皮,到处闯祸,但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又记不太清了。
“我无罪!”熊悚说,“医生不用为切除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胳膊而负责。夜盐要背离火环城,背离河络的生活,她就是被蛇咬过的胳膊,她死于这种无理的坚持。”
冰冷的头骨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应该知道,那条船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名字就叫夜盐。”
熊悚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这不可能。”
“你不愿意想起来,是因为你又杀了她吗?”游历者冷酷地逼问。
“不!不可能!”
“这是你一直恨她的原因吗?”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颤抖,怒视着发问者,但是萨柯的眼窝位置只是两个深深的孔洞。它无法与熊悚对视,也无法对他作出反应,这让他的愤怒如同扑空的大鹰,茫然无措又空虚失落。他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吐露出自己的疑问:“跟随夜盐走,难道就能避免覆灭的结局吗?难道就不会有人因为夜盐的选择而死去吗?我们之间究竟谁有罪,就因为火环部族顺从了我的选择,所以我必须承担这种指责?”
“你的话,也是我想问的话。”夜盐说,只是平静地看着熊悚,摇了摇头,微笑,然后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