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即将死去的人。”
那颗无人能识辨的古老颅骨张开无牙的嘴巴说。
一些河络在火焰中显形,但他们的形象很缥缈,看不清面目。
“我反对,”铁骨奥司说,它似乎对熊悚还有些维护之意,“我们无法为即将发生的事作出裁决。”
游历者萨柯立刻反对:“凡事均有前因,前因若定,后果接踵而至。”
黄脆的老颅骨点头赞同。
熊悚则努力地辨认那些幽灵,但他们宛若轻烟,聚散离合,绝无定型。他摇着头说:“我无罪,但若他们还未死,我又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相关死者传唤已毕,夫环熊悚一直坚持自己无罪,各位大人可以作出裁决了么?”
“我无所谓,就算搞清了谁有罪,依然没人可以救我。”缺失了下颌骨的那颗残破的头颅说。它将头扭向一边,露出颊骨上刺的那行文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像是睡着了。
游历者萨柯立刻顿了顿下巴,语调清晰地说:“我的判决遵从你的内心,有罪。”
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转过空洞的双眼:“有罪。”
铁骨奥司长久地凝视熊悚,心事重重地作出了裁决:“有罪。”
火环城里最古老的头骨本该进入永恒梦幻,如今也点了点头,张开它那磨损得很厉害的下颌,开口言道:“夫环熊悚、矿工熊悚也是战士熊悚,被裁有罪。”
愤怒回荡在熊悚后脑上,让那儿好像有一团火般沉重。
“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他空着双手,团团乱转,想要找个出口冲出这场令人不快的地火之梦。
死亡的颅骨紧盯着熊悚,悄声细语:“你也可以是无罪的,你所作出的努力和抉择使你来至此地,离开炼狱的唯一方式,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的处境负责。”
“你们是谁?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活,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谁在搞鬼?”
“没有我们,只有你。这是你内心的审批,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你需要的不是裁决,而是宽恕。宽恕自己。”
颅骨们一起开口大笑,笑声叵测。河络王难以克制,冲过去想要抓铁骨奥司的脖子,但是当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东西,它们好像一起收到了某个命令,当啷一声,整齐地掉落在石台上,寂然无声了。
熊悚从石台上捡起它们,和多年来所见一样,冰凉无情的骨头而已。
熊悚放声怒吼,紧抱骨头,合上双眼。他清晰地知道一旦从梦中醒来,将会面对自己的死亡,但此刻却无比渴望那一时刻的到来。
快醒来,快醒来。他对自己说,梦中铁骨奥司冰凉的头骨嵌入他的胸膛,快醒来,快醒来,时间所剩无几——现实来临,好像迅猛的野兽,突然扑在他身上,利爪如钩,在他脑子上留下深深的抓痕。夫环被震倒在地。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寂静的石头台子和那些白色的骨头,四周一片尖叫和哭泣、怒骂,还有冲天的火光。
从地火之眼里喷出的石头冒着火焰,噼啪作响,它们落入帐篷区,登时引燃了一片火焰迷宫。四面八方的光线闪烁夺目,地下世界里,从来也没有这么亮堂过,这是熊悚一生中永远也见不到的景象。
烈火的藤蔓四下蔓延,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大甲虫好像一群群的火流星划破天空。地穴里的风像是受到感召的妖怪,呼呼地向上蹿,各个方向都有火焰映照出的光和阴影,烈火组成的屏障快要挡住烛阴广场的出口了。
他意识到有个人跪在他身边,正在拼命地拉他起来。
“快起来,夫环!它冲着这边来了!”她在他耳边喊道。
在一瞬间,他几乎把她认成了罗达,或者是夜盐,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还有尖俏的下巴,都是那么相像,但她太年轻了,不可能是她们任何一个。
熊悚使劲晃了晃头,认出她是新选出的阿络卡。由神之手。
“我知道该怎么办。”夫环熊悚说。他奇怪自己的嗓音变得如此奇怪,让他也觉得陌生。
他转身回看的时候,看见那些被锁在蛇辇船上的囚徒正在挣扎,有士兵在帮忙劈开锁链,但是太慢了。
多奇怪啊,他会因为这些苛刻而无法原谅自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逃避灾难,结果是更大的灾难。如今那场血咒又算得了什么,还算得上灾难吗?他无声地嘲笑自己。
师夷在呼喊,在拍打他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熊悚看她的动作如在水中,挥手张口,都很慢很慢。
他眨了眨眼,对她说:“去带他们离开。按照夜盐的方式,或者你的方式去拯救他们吧,火环城就交给你了。”
“那么这里…”
“这里已经完了。”熊悚说,他奋力将阿络卡师夷向后推去,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火光映照出它那庞大无匹的身形。
沙虫低下头。
那双邪恶无情的目光,正对着他的眼睛。
“来吧,我知道你在找谁。”熊悚说。
“我也许做错了很多事,但并不是被你打败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了那面金光闪闪的沙蛇盾,还有长柄镰刀,掂了掂它们的重量,一种熟悉的感觉充盈全身。
“我从没丢失过一处阵地,从没有,”他对着铁冠沙虫喝道,“活着时从没有。”
“你现在要夺取它——你现在想要夺取火环城,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熊悚冲它怒吼,“我会让你经历一场毕生难忘的战斗!”
脚下的高台被点燃了,火焰如同一口大碗,向上升腾而起,将他团团包围。
熊悚奋力厮杀。他那黑色的皮肤和身体、黑色的灵魂开始同时剧烈地燃烧起来。他挥动长柄镰刀,一道绚丽的弧线在火焰中爆亮,映亮了这座曾经压抑黑暗的地下王国。
那是他留下的战斗一生的最后印痕。
8
喷涌的地火轰隆隆地撞击着熔岩之井的井壁,沉睡了上千年的越岐山已经复苏了。
随时会有一场可怕的火山喷发,继续留在地下,纵然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气毒死。
河络们都意识到,大火环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了,他们必须顺着这条螺旋线的大通道向上逃,冲出羽蛇口,远离这座复活的火山,才有可能赢得生路。
向着夫环熊悚发起挑战的沙虫王,好像一条火龙跃入水中一样,撞开地面,将夫环带入地底深处,它冲破了广场的地面,一条一条的火瀑布则向上喷起,冲垮了围堰和那些雕刻着狰狞神兽的柱廊,熔岩的火舌已经漫过卵形广场的开口,封死了向上的出路。
他们彻底被困死了!
上千名盛装的河络如同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知该逃向哪个方向。
她必须想到办法将他们活着带出去。师夷不无荒谬地想,只是短短几刻钟前,这些人还与她毫无瓜葛,但如今都成了她的子民,如何逃跑,就成为阿络卡师夷的第一个任务。
她知道地火神殿后有一条小道,跨越河童殿上方的山坎,身手敏捷的河络,或许可以跟随她从那条小路逃生——但是那些妇孺,也许就要抛弃了。
她还在犹豫,就看见云胡不归和沙蛤从那条小道上翻过来,正在往回跑。
看见云胡不归,她的心里剧烈地一痛,好像一根针刺入心口,但她立刻将这种感觉抛在脑后。
“退回去!这条路不通了!”云胡不归大声喊道,“更高一层的隧道上倒下的柱子,把山坎砸碎了。”
她低头看见了沙蛤那双惊惶的小眼:“师夷…阿络卡,我们该怎么办?”
向上的所有道路都被封堵,他们无法逃出地面了。
草原地蜥跳上她的肩膀,又跳下去,往前跑了两步。
“走!火!”地蜥口齿不清地喊,喷着气,昂着头四处张望,然后回头不耐烦地看着师夷。
“小哎,乖乖待着!”师夷叫道,“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小哎跑出了几步,然后再跑回来狠狠地咬她的脚踝,它以前可从没这么做过。
“小哎!”师夷愤怒地叫道,想要赶开它。
“它说它知道怎么跑。”
沙蛤惊慌地说:“它说我们必须跟它走。”
“你听得懂它说的话?”师夷惊疑地问。
“不是所有,但是它们一直不停地沙沙地跑到我耳朵里。”沙蛤惭愧地说。
小哎继续蹦着高,想咬师夷的手。
或许她应该相信动物逃命的本能。
“它很烦躁,必须往这个方向走,我们必须走…那边还有一条路,有头上长毛的野兽…水里的眼睛…”沙蛤瞪圆了眼,“剩下的我听不懂。”
“我知道它要去哪里了。”师夷拍着小哎昂起的梭形头部,心里头慢慢地有了个计划,只是还不够清晰。
她从墙壁上扯下一盏灯笼,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然后高高地挑起那盏灯,领头前进,一路高喊着:“大家跟我来!”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她的眼睛像是能平息最可怕的风暴。她所经过的每一区域,都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四处乱窜的河络会突然站住脚,转头看向新晋的阿络卡。他们会沉默下来,回过身跟随着阿络卡前进。
“跟我来!”她高叫着说。
这就像河流汇入大海,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跟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了。
※※※
跟随她的人有铁匠门罗、木大师、铁岩苏玛、银手奇卡、厨娘蜡丁,甚至还有火炉嬷嬷,师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她,还以为她已经老死了。火炉嬷嬷虽然老得可怕,干瘪得仿佛就剩下一层衣服,却依然抓着一根瘿木拐杖,领着一群未成年的小河络紧跟在后。她一定是世界上最老的保姆了。
只有赤甲越过人群,过来抓住师夷的手:“喂,小姑娘,不对,这条路不对!”
铁鼠部的溪谷河络不熟悉地下生活,此刻更是窘态毕露。
赤甲的头发胡子都焦干卷曲着,汗水顺着他那张凶狠的脸往下流淌,“这路是向下的!向下的!流淌的熔岩很快会跟上来,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你们必须相信我!”师夷简单地说。
“如果你错了呢?”赤甲依旧不肯放手。
师夷稍稍平静了一下,用她那双晶莹的眼睛望着他:“那我亦将为之付出代价。”
赤甲遥空死死地盯着年轻阿络卡的眼,随后在目光的拼斗中败下阵去。
他松开手,向后招呼他剩下的部下,四十余名执镰武士突烟冒火,跟了下来。那是他剩下的仅有士兵了。“你,你,你,你们几个,在阿络卡前面探路!”他怒喝道,“其余的人到后面断后,不要让一个人掉队!”
大火和炽热高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但河络族特有的循规蹈矩,让他们很快组成了一支有秩序的队伍,沿着道路前进。
云胡不归抱起一名害怕得忘记了哭泣的河络小女孩,挨着师夷走在前列,这条路他们曾经肩并肩地走过,那时候他们挨得更近。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混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目光互不接触,师夷不敢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他应该已经将她忘了吧,她咬着嘴唇想,还是忘了最好。
惊魂落魄的队伍在后面跟了上来,黏稠的岩浆的流动并不算快,但紧跟着他们的脚步,逼着他们一直向前赶,稍有怠慢,脚后跟就会被烤焦。
风在半倒塌的柱廊和栈道间叹息,混杂着黑色的烟尘,热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河络们加快脚步,摸索着在隧道里前进,突然一阵凉风从前面吹来,将浓厚的毒气吹散,他们眼前一空,已经穿出隧道,走到了悬崖边上。
这里依然是黑暗统治的世界,穷尽目力,只能看到脚下有一条细细的白线,贴着绝壁之字形地往下延展,那是通往地下河的栈道。身后惊恐的浪潮越来越大,终于冲出了隧道口,拥挤着往栈桥上跑。
最后一名河络跳上栈道时,紧随其后的熔岩也冲出了隧道口,火舌似乎稍犹豫了一下,才向着深渊猛扑下去,瞬时间一道亮闪闪的红色火焰瀑布,照亮了整条大裂谷。
逃亡者们顺着之字形的栈道往下奔走,瀑布照亮了他们的前途,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河络兴奋起来,开始奔跑,突然间,前头开路的两名执镰者突然发出惊恐的喊声:“路断了!路断了!”他们的喊声引起了一片惊慌,排在队尾的河络们更加用力地向前挤去,而前面的河络一起大声喊叫:“别挤了,要掉下去了!”
赤甲奋力维持秩序,才稳定住了军心。
师夷也来到了前面,提着灯笼向前照去,没错,这儿就是阿瞳掉下去的地方,甚至那根曾经挂住了他片刻的断裂木柱还在原处,栈道被失控的暴风吼虎砸出了一道长长的缺口,还没有修补完毕,没有河络可以跳过这么远的距离到达对面。
“别担心!我有办法。”师夷说,她的话声还带着稚气,不知道为什么却充满了力量,让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大家拆掉我们身后的栈道,往前铺。”她说。
赤甲沉默了一小会儿,放声大笑:“是个好办法,我们已经不需要回头的路了。”
木匠和锯木狗们被推举了出来,他们虽然依旧惊恐,也没有趁手的工具,但精湛的技术还在,他们沉默地干着活,手脚飞快地拆下了合适的长木料,回到上方的栈道被拆毁了,所有的人亦沉默着看这一切,他们有些伤感也有些不舍,好像只要通往火环城的道路还保留着,他们就还有希望回到那个地方去一样。
木匠们手艺娴熟,在豁口上搭出了一道窄小的临时木桥,桥板横跨咆哮的河流,就像蝴蝶飞舞在水面上。
师夷提着灯笼当先前进,窄木桥摇摇晃晃,但是很结实。
他们追随着那顶小小的灯笼越过了深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只有云胡不归隐约猜出了她的计划,或者说是小哎的计划:他们正在逃往码头。
他提醒师夷:“那么小的码头,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我们不去小码头,”师夷宣布说,“我们要去找黑船,那里才是火环城真正的码头。”
“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