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包袱在哪儿?”云湛眼前一亮。
“我……我带你去。”卢保根犹豫了一下,“这家伙看面相就很穷,所以老板把包袱随手扔在柜台里,还没打开过呢。”
在卢保根的掩护下,云湛没费什么力气就用一个相似的包袱把独眼怪客的包袱调换了出来。他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把包袱打开,里面所装的物件却让他很是失望。除了几件替换衣服,一些零碎金铢和银毫以外,这包袱里的东西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他很不甘心,想着那封信上焦灼的词句,很难相信这个独眼怪客什么暗示身份的东西都没有留下来。他既然能想到来找自己,必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也就是说,会有一些什么东西留待自己来发现。
他随即想到,这个独眼人如果受到某些敌人的追杀,并一直从淮安城追到南淮的话,他一定会非常小心地保藏自己身上的重要物件,以确保不会落入敌人手里。那样的话,他不会把东西随身放,也不会大喇喇地就放在包袱里,多半会有一点很特殊的手段。那会是什么手段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先找卢保根问清楚了这位独眼客人曾住过的房间号,又打听了一下他所登记的名字。李成,这是一个太平凡的名字,几乎不可能是他的真名。但现在,也只能暂时用以称呼他。
李成的房间已经住进了两个客人,但这会儿两个人都已经出门了,正是绝佳的机会。云湛穿上卢保根的衣服——尽管有些短小,扮成店伙计推门进去。他把房间四下搜索了一番,在抽屉的死角里发现了一个用过的空瓶,小心嗅了嗅,闻到一股迷叶的气息。迷叶是一种带有麻醉作用的植物调成药膏状抹在伤口上,可以镇痛,但并不具有真正治疗的效果。
这个瓷瓶完全空了,说明独眼怪客李成对迷叶膏的使用量相当大。他身上一定有什么长期不能愈合的伤口,不得不一直依赖昂贵的迷叶膏来止痛。
而这么一个并不值钱的空瓶,为什么不扔掉,反而要珍重地藏在抽屉的死角里?这一定是李成故意放的。他知道,自己或许很快性命不保,并不一定能活着见到云湛,所以在房间里留下了暗示,希望云湛能猜出来。希望虽然渺茫,却总比完全没有希望好。
伤口……药膏……暗示……云湛沉思了许久,突然一挥拳头,似有所悟。他把空瓶纳入怀中,匆匆向卢保根打了个招呼,快步离开久盛客栈,赶往城东的衙门。
捕头盛怀山正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他手下的废物仵作对死者的尸体检查了大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如下:“没有任何明显的致命伤,内脏有严重的旧伤,但伤势并不足以致死。可能是令心脏麻痹或者血液凝固的秘术,也能使是直接攻击脑部的秘术……”
全他妈是废话!什么可能、也许、大概,出现在仵作的报告里,实在是荒谬的可以。但没有办法,在这个和平年代,秘术师杀人是极少发生的,一般衙门的仵作只对武力的伤害有经验。当然了,南淮城并非没有识货的仵作,比如按察司里就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但盛怀山绝不愿意去求他。
此外对证物的鉴别也毫无结果。这家伙的一切穿戴和随身物品都平平无奇,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宛州人没什么区别。脖子上挂的玉饰略微值点钱,也不是什么极品好玉或者名工匠手笔,在任何一间玉器铺都可以买得到。
捕快们倒是在各处打听此人死前的行踪,但鬼晓得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在这种烦躁的心绪下,盛怀山就像一个装得满满的火药桶,有点火星就会炸开。偏偏就在这种时刻,云湛跑过来充当打火石了。
“云兄,我还没有传唤你,怎么你那么自觉就到了呢?”盛怀山冷冷地说。
“我不自觉不行啊,”云湛叹了口气,“根据我对你们办案水平的了解,如果我不过来,你们恐怕什么都查不到。”
“那么你过来了,就一定能找出点什么?”盛怀山的眼睛眯缝起来,有点目露凶光的味道,心里却升起了一丝希望。云湛的能力他是心知肚明的,让他出手,也许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面子上挂不开。然而可恶的是,以他对云湛的了解,在有机会待价而沽的时候,云湛从来都会穷凶极恶地漫天要价,并且把他的面子毫不留情地撕个粉碎。
果然,云湛很快开价了:“我能在他身上找出一些关键的证物,对你破案会很有帮助,而且找出之后会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但我要求半个对时,先让我研究一下那个证物。看完之后,我就会还给你。”
这个要求听起来不算过分,虽然弄不懂他要先看半个对时究竟是什么意思。盛怀山考虑了一会儿,做出勉强的表情,同意了。
于是云湛再次站到了尸体前,他凝视着尸体左眼的那道伤疤,提起手中仵作的解剖刀,一刀划了下去。
这一刀直接划开了左眼,一股腐肉的气味散发出来,正当盛怀山伸手捂住鼻子的时候,云湛已经用另一只手上的小铁钩,把这只早就瞎掉的眼睛中所藏的东西钩了出来。没等盛怀山看清楚,云湛已经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它包进了一块白布里。
“那是什么?”盛怀山急忙问。
“你会知道的,我保证。”云湛笑眯眯地说,“半个对时之后。”
我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云湛坐在衙门的杂物间里想着。那些用来止痛的药膏,说明死者李成身上有着一直不能愈合的外伤,而根据伙计卢保根的回忆,此人并没有任何行动上的不方便。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势,却为何久久难愈呢?联想到此人需要保藏的秘密,他大胆推测,李成一定是采用了那种残忍而有效的方式,直接把证物藏在了身体里,这才导致了长期的疼痛。
而在李成的身上,有什么地方会出现一道伤口而不至于引人怀疑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只早已失明的眼睛。事实证明,云湛的猜测应验了。李成留下的这个无奈的暗示,终于还是没有白费。
他打开那块白布,取出已经被布料吸干净血迹的所藏物品。在烛火下,这个微小到足以藏进眼睛里的东西反射着金属的迷人光泽,让云湛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巨大冲击。
这是一枚类似钱币的金属圆片,正面雕刻着一副精美的微型浮雕,那是一张狰狞而威武的人脸,五官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很见功力,但这张脸是残缺的,因为在脸部的左眼位置只有一个黑洞。
为什么又是独眼?云湛紧皱着眉头,看着这张充满霸气的凶悍面孔,再想想李成毫无生气的脸,他们的独眼是巧合吗?还是包含着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紧密联系?
不管怎么说,自己肯定是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独眼人像,他只能努力记住这个人像的全部细节,以便日后发掘出它的来源与真相。然后他把圆片翻过来,看着背面,不由得微微一怔。
背面上也刻着一些东西,但并非与正面相仿的精雕细作的图案,而是几个刻得很潦草的字。由于圆牌本身很小,所以那些字也就是米粒大小,眼力差点的人都根本没法看清。
云湛用小刀的刀尖沿着字迹剔出里面的血痕,细细辨认着那几个字。从雕刻的水准就很容易看出,这些字和正面的独眼人像不是同一人的作品。一共有九个字,分成四排,他把那些字轻轻念了出来:
“苦露,不归,铜柱,持此牌。”
前面六个字在缺乏背景的情况下不那么容易解释,也许是地名,也许是人名,也许是暗号;最后三个字的意思倒很明确,就是想要找到些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就必须要带上这枚金属圆牌。可是云湛已经答应了,要把这样东西交给盛怀山处置。
不过这点小问题难不倒素来没品的云湛。他把金属圆牌毫不客气地纳入怀中,顺手摸出了一枚大小差不多的银毫。他惋惜地看着银毫叹了口气,用小刀在上面随手刻出了几个胡编乱造的古怪符号,加上几个神仙也解释不出来的信手拈来的单字,再用沾血的布料往上面死命擦拭几下,让它沾上血腥气,也好掩饰那些划痕的崭新程度。
他换出一副好似刚丢了钱包的郁闷神情,推开杂物间的门,磨磨蹭蹭地走出去。等候多时的盛怀山立刻毫不客气地把银毫抢了过去,他看着那上面的字符,眼神里充满了惊喜。云湛不去搭理他,憋着笑出门而去。有了这枚无人能解的银毫,盛怀山在几天之内都不会把精力放在他身上了。
这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太阳正在舒缓地西移,准备开始这一天的休憩,疲惫的路人们纷纷走向家中的热饭热菜与舒服的床。云湛看看天色,好像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嘴里低声嘟哝了一句“糟糕”,撒开腿向着南淮城西按察司的方向快步跑去。
[三]
按察司专门有一个分署用以处理邪教事务,这是出于一个很特殊的历史背景。九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大规模战争了,但和平的生活并不一定就能带给人们幸福,贫困、饥馑、疫病、黑帮势力以及权贵的欺压让百姓们并没有感觉自己比战争年代活的更轻松,于是专门以虚无的谎言欺骗人心的种种邪教组织由此产生,在近五六十年间达到了一个高峰。在此期间,以当时九州最大的邪教“净魔宗”为首,无数大大小小的邪教给各国政权制造了无数的麻烦,当权者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也逐渐开始惩治、讨伐、禁绝各种邪教。以南淮城所在的宛州公国为例:前代国主特别设立专署和独立的捕房,由按察司直接控制,用以对付邪教。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云湛和这个分署一同协作,破获了一起轰动南淮的邪教罪案——“魔女复生”的恐怖血祭案,因此和捕房里的捕快们混熟了。只是当时的捕头在那起案件中已经丧生,如今的新任捕头,是他当年的下属递补的。云湛知道,这一批捕快当中,颇有几个很有特长的角色,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当然了,对应的缺点也不少,有时候缺点比长项更加要命——比如眼下害得他不停狂奔的那一位。
他大喘着粗气跑到按察司门口,刚刚到下工的时间。他只来得及擦一擦额头上跑出来的汗水,就看见一个驼着背、脚步趔趄,头发已经掉了一半的老头儿颤巍巍地走出来。云湛忍不住喊出了声:“我就知道你这老头儿从来不肯多工作哪怕是一会儿!老子差点把肺都跑穿了才算截到你!”
老头恍如不闻,一瘸一拐地向前疾走,速度居然一点也不慢。但他走得再快,毕竟也快不过云湛,所以没走出几步,他就只能长叹一声,气哼哼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羽人:“下工了!有事儿明天再来!”
“明天就来不及了,就得今天!”云湛说话的语气好似小孩儿在耍无赖。
“呸!被你找上门的事情,不折腾到半夜肯定没个完!”老头把手乱摇,“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上司,老子凭什么要听你的?”
“老霍,你喜欢把结案后的证物往家里搬,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云湛换出了威胁的口吻,“你要是自个儿用也就罢了,偏偏还喜欢把一些全新或者七八成新的东西找人去黑市上卖了换钱,那可就栽在我手里了——收你货的那几个人我都认识。你的同僚不忍心揭发你,我可是个恶人,你不想我把这事捅出去,让你的养老金泡汤吧?”
老霍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终于没能说出话来。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王八蛋!”说完转过身,朝着按察司门里走去。王八蛋一脸若无其事地跟在他身后。
老霍全名霍坚,是捕房里专门负责鉴别证物的。此人虽然年纪老迈,年轻时据说是个四处拈花惹草的角色,跑遍了九州大部分的地方。霍坚记忆力上佳,虽然老眼昏花,辩认物品却也是一绝,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基本都能判定出准确的出处。
云湛眼在他身后,走进了捕房,新上任的捕头佟童见到他进来,连忙起身招呼。佟童本来是上一任捕头席峻锋的副手,席峻锋在两个月前那起血腥的魔女复生奇案中丧生,他便填补了上司的职位。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佟童笑着说。他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既然做了捕头,总不能成天闷着头不开腔,所以几乎是被同僚们逼着开始尽量多说话。捕房里的新规矩,无论来了什么人,都必须由这位刚上任的捕头前去接待。
云湛拍拍他肩膀:“有事求助。你们得帮我压倒衙门那帮废物。”
这话可真是搔到了痒处,正好手里没案子闲着没事儿干的捕快们立马围了过来。邪教专署捕房里的人一向和衙门关系紧张,捕快们一听是和衙门对着干,别说是云湛,哪怕是个非亲非故的来客,说不定也会毫不犹豫地两肋插刀。
云湛把那枚金属圆牌交给一向对其他琐事漠不关心的霍坚,向捕快们大致讲了一下这两天遇到的事情。整个捕房内学识最渊博、记性最好的刘厚荣不等听完就打断了了:“独眼雕像?那都不必要老霍去看了,我知道是怎么因事。”
云湛大喜过望:“快告诉我!”
“去年夏秋交际的时候,九州各地发生了好几起骇人的闻的灭门杀人案,当案件的卷宗送到我们手里时,已经是秋天了,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调查“魔女复生”的案件,所以没有精力去理会。”刘厚荣说到“魔女复生”四个字时,大概是想起了死去的前捕头席峻锋,神色有些黯然。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把卷宗浏览了一遍,基本上细节都记得差不离。”
“那一系列的杀人案,发生在九州各地,宛州、中州、瀚州、殇州……各地都有记录,发现的一共有七件,但并不排除还有未被发现的罪案的可能性,”刘厚荣回忆着,“在那些案件中,有的孤身一人,所以只有一人被杀;剩下的都是满门被屠灭。死者的死法各有不同,有被毒死的,有被吊死的,有被秘术爆掉心脏而死的。但他们死后的尸体都被摆布成了近乎相同的形态:每一具尸体都仰面朝天,左眼被挖出,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和金铢差不多大小的金属圆牌……”
云湛心头一凛:“就是我拿来的这一枚了?”
刘厚荣点点头又摇摇头:“样式一样,材质不同。死者手心里的都是普通铜制品,你带来的这种材质却是耐腐耐高温的未知合金,极有可能是河络铸造,但硬度不大,所以能用锐器刻出划痕。两种圆牌上都有一个独眼浮雕,手艺精湛,栩栩如生。”
“就是河络的手艺!”霍坚插口说,把圆牌还给了云湛,“我年轻的时候,在越州的那些大山里就遇到过个子只有我一半高的河络族人。他们有很高超的金属冶炼技艺,河络女人身上的饰物就有这种材质的,能在上面雕刻情人的名字。可惜河络个子太小,和人类没法通婚,不然我老人家当年就……”
“住嘴!”捕快们异口同声。霍坚这个老家伙一向有这个毛病,总喜欢絮絮叨叨追忆他当年可歌可泣的爱情史,让人听多了直想掐住他的喉咙。
“河络的技艺,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云湛沉吟着,“毕竟现在河络的手工制品到处都是。也就是说,那些死者手里的只是一种做记号的赝品,我这枚才是真货。关键在于,那个独眼浮雕意味着什么?杀人,挖掉左眼,再往手心里塞一枚圆牌……这是想要干什么?”
他的目光转向刘厚荣,发现刘厚荣的脸色格外苍白,好像是被勾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记忆。他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刘厚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刘厚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独眼的浮雕,代表着一尊几乎不为人所知的神,但却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个神。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它。”
云湛的身体微微前倾,凝神倾听。他发现刘厚荣的语气格外郑重,而且包含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恐惧。这并非单纯对残忍血腥的畏惧,还带着一些直击人心的危险力量,像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蛊惑。对于这些常年和种种邪教的奇谈怪论打交道的专家们来说,难道还有什么样的神、魔、鬼能让他们的信仰产生动摇吗?
刘厚荣接着说:“当时我们在忙魔女复生的案子,其他各地的同行也并没有要求我们协助,我只是发现那个图案我完全不认识,见都没见过,对我而言,这可是不多见的。所以我纯粹是出于好奇,翻找了一下那个独眼浮雕的资料,没想到我手里所有的资料对它都没有任何记载。”
“结果我的好奇心一下子抑制不住了,因为没有,哪儿都没有关于它的记录!甚至于连席捕头的养父田炜田大人,研究了几十年邪教的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我也曾一度猜想是新近冒出来吓唬人的玩意儿,在历史上并没有存在过,直到有一天……”
捕快陈智给他倒了一杯茶:“别慌,喝口热茶慢慢说。我还很少看到你紧张成这样呢。”
“因为最近几个月以来,只有稍微有点空,我就会想起它,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刘厚荣喝了口茶,“那是去年十月份吧,为了查找“魔女复生”案的相关资料,我得到特许,进入了大内密库中堆放陈旧资料的仓库。那样的地方,对你们而言就是充满了灰尘和蛀虫的废纸堆,对我而言,却是真正的宝库。”
“我想起来了!”陈智收了起来,“你的确是去查过一次历史资料,回来之后就像死了娘似的,蔫了好几天。”
陈智人如其名,一向是该捕房里最机智的一个,当然同时也是最多嘴的一个。刘厚荣苦笑一声:“我倒宁肯自己是死了娘……扯远了,先听我说完吧。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魔女复生是并没有形成文字资料的祭礼,向来只有净魔宗内部地位最高的长老口口相传,所以我在那里翻找了三天,一无所获。第四天我困极了,一不小心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结果那把椅子太老旧,我的身子一斜,椅背就被压断了,我摔了下去,撞碎了一个上着锁的柜门,柜子里大摞大摞的捆扎好的纸页掉了出来。”
“幸好这间仓库里很少有人来,我闯了祸也无人知晓。我连忙跪在地上,把那些铺满陈年积灰的纸捆扶起来,重新装回柜子里。至于那个柜门,我只需要小心地把它嵌回原处,想来二十年都不会有谁去动。但就在那时候,我很意外地发现,有一捆资料格外的沉重,按理说,那样的一捆纸不会有那么重。”
“我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把捆在四周的绳子解开,这才发现,原来这捆纸的中心被挖空了,里面放了一个四方形的铁盒,怪不得那么重呢。这个铁盒锈迹斑斑,看来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了,我轻轻一扭,上面的铁锁就应声断裂。打开盒子来,里面有一叠白纸,还有几颗聆贝。”
“聆贝?你听了吗?”云湛有些诧异。聆贝是一种可以用来记录声音的植物,使用时投进水里则可以把声音原封不动复制下来,以后要听的时候,再把它投进火里,声音就能被播放。这个盒子里既然藏了聆贝,那一定是记录着什么重要的声音。
“我当然听了,还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试验了那几张白纸,终于找出了让上面的字迹显形的方法。”刘厚荣说,“看完之后我就把它们都烧掉了,因为那内容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可是……可是那些字迹又让我不得不相信。因为那是……公孙蠹先生的笔迹,我研究史料时曾经见过,错不了。”
“公孙蠹?是那个永远只追查真相,绝不愿意说半句假话,以至于被皇帝悄悄砍掉脑袋的提刑官?”陈智连忙问。
云湛也听说过公孙蠹的名字。事实上,没听说过公孙蠹的人只怕并不多。这是个嫉恶如仇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顽固的提刑官,从来不肯为了达官显贵而高抬贵手,虽然性情古怪孤僻,但是办案确实相当在行,一生中破获了无数重大案件,直到现在还有说书人的段子提到他经办的案子。而他所宣扬的“为了达到大正义的目标,可以稍微牺牲一些小正义”的理念,一直都在被争议着。
十五年前,不知为了什么,他被秘密处斩。开始人们并不知道这位失踪的提刑官的下落,但消息后来还是走漏了,关于公孙蠹为什么被砍头的传闻与猜测更是在民间流传甚广,但那些终究只是猜测。
“可那个铁盒子里装着的,是事实,”刘厚荣轻叹一声,“公孙先生就是为了那件事情,预料到自己必死,于是抓紧时间记录了下来。至于后来那些资料怎么被从帝都带出来,又怎么被藏到了衍国的密库里,那就没人知道了。”
他从云湛手里要过那枚圆牌,凝视着那张充满邪气的独目面孔:“就是这张脸,金属圆牌上的脸,死人们手里捏着的脸。在公孙先生留下的那些笔记上,第一页的最上方,就是这样一张脸的画像,下面有四个大字。”
“什么字?”
“丧乱之神。”
丧乱之神。
人们听到这四个字后,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九州各族都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流传下来,有名字的神明着实不少,华族人类神话中创世的荒神和墟神,蛮族人信仰的盘鞑天神,河络族尊崇的万物主宰的真神,夸父族崇拜的盘古大神等等。而这些捕快们更是记了一脑门子乱七八糟的邪教用来愚民的邪神,比如净魔宗的魔主,比如天童教的童母,比如阴灵教的死神,比如暗龙会所相信真实存在的龙。
但是没有谁听说过丧乱之神,从来没有。在场那么多人,除了刘厚荣自己,其他人对这四个字的反应都很茫然。这并不是种族神话中的光明的神,也不是常见邪教胡编乱造的黑暗的神。
“你们都没的说过过?那就对了,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刘厚荣说,“下面对于这个神的注解就更有意思了。”
“天神以神力创世,而后陷入疲惫的安眠,一万年后醒来,大地已经万物繁荣,”他缓缓地、阴森森地背诵着那段早已在心里转了上千遍的字句,“天神对奴仆墟渊说:‘我的仆人,天地已成,你当替我巡视大地,且看生灵是否值得沐浴神之恩泽。如是,可赐福于他们,如否,则可清除之,令大地恢复洁净’。”
“墟渊于是光降凡间。他的左眼带着慈悲的神光,右眼带着惩罚的火焰……最后墟渊说,吾眼所见,皆为渎神之罪恶,不可救赎。于是他毁去了左眼之慈悲,仅余右眼之惩罚,将谨尊神主之命,以丧乱之名毁灭人世,澄清天地。”
听到这里,云湛一拍巴掌:“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挖掉左眼是这个意思。左眼救赎,右眼惩罚……倒真是有意思的编排。”
“你以为这是编的故事吗?”刘厚荣看他一眼。
云湛一怔:“难道不是故事吗?”
“我也希望它只是故事,只是无稽之谈,”刘厚荣闭上双眼,“可是你先听听那份笔记后面的内容吧。那是公孙先生的亲身经历。我可以告诉你们,虽然丧乱之神墟渊你们都没听说过,但那份笔记里提到的三件著名的事件,你们不可能不知道。”
“哪三件事?”
“第一件是十五年前发生在天启城的三皇子篡位;第二件是三十八年前的毕钵罗港大火;第三件就更远了,好在这件事也挺有名,是五十年前的宁南城汤氏灭门案。”
刘厚荣每说出一件事,云湛的心里就微微紧抽一下。这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大事件,或者说大惨案,每一件都涉及成百上千人的死亡,而且是……诡谲怪异的死亡。这些事件的发生都轰动一时,并且留下了许多无法解开的谜团,使人们在谈论它们的时候,总会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压在心头。他在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
五十年前的宁南城灭门案,是一件始终没有能够找到凶手的残酷血案。宁南位于宁州东南端,隔着海峡与东陆澜州相对,是羽族最繁华的城市,甚至超过了羽族的皇都——雁都城。被灭门的汤氏家族,是当时整个宁州最大的古董商,很多人都在传说汤氏收藏的珍稀文物古玩比皇室还多。那时候汤氏财大气粗,和宛州的王室也多有往来,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刻,然而一夜之间,汤氏全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惨遭灭门,从家长汤则其到家中地位卑贱的马夫、使女,无一幸免。据说这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死状都极恐怖,当时见到现场惨状的人无不震骇失色,胆小者甚至当场晕厥。宁南城守派兵接管此案,并严密封锁一切消息,以至于几乎没有外人知道死者们的具体细节。但宁州最大的古董商被灭门,这样的轰动消息不可能不传出去,所以一时间众说纷纭,闹得沸沸扬扬。
三十八年前的毕钵港大火,则被官方定性为意外事故,但一般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毕钵罗港是位于西陆的雷州最繁华的大城市,依靠着海港的天然优势,吸纳了大量的海船与行商,每一天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只在这里靠岸或者扬帆起航。但在三十八年前的某一天清晨,这里发生了一起百年难遇的巨大灾难。十四艘海船在驶离港口大约四五海里的时候,突然全部燃烧起来,而且火势极大,根本无法扑救。最可怕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天竟然恰好有一个庞大的鲨鱼群出没于那一片海域,使得跳海的人全都把自己送入了鲨口。结果等到搜救的船只赶到时,十四艘般、七百多条人命,全部化为乌有。
十五年前的三皇子篡位则是一起看似寻常的宫廷政变。之所以说它看似寻常,是因为皇子篡位这种事原本不新鲜,但事件的过程非常耐人寻味。三皇子表面上是个对政治与权力都不感兴趣的人,总是宣称自己生平最大的爱好在于游山玩水,立志成为邢万里那样的旅行家,他的兄弟们勾心斗角争夺太子之位的时候,甚至没有谁把他算计在内。但是谁都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会偷偷蓄养了一支精锐的部队,在某一个深夜带领他的贴身侍卫们,亲率叛军直闯皇帝的寝室,打算逼宫篡位。不幸的是,皇帝当年也是靠着类似的举动上位的,自己肯定会格外加意提防,三皇子的结局自然可想而知。跟随皇子作乱的侍卫们都被当场剁成了肉酱,他自己则被愤怒的皇帝处以绞刑,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这三件事情,虽然每一桩都是骇人听闻的血腥惨案,但时间、空间、人物都相差太远,根本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三件事。但听刘厚荣的口风,似乎这三件事彼此之间存在着关联,而且都共同指向所谓的丧乱之神墟渊。这可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三件事……都和那个一只眼睛的丧乱之神有关?”云湛问。
刘厚荣阴郁地点点头:“的确如此。尤其是三皇子篡位,其中包含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公孙先生就是为了发掘出这个恐怖的真相才被杀害的。他想要知道皇子的那支军队从何而来,于是一直没有放弃调查,结果终于招致了灭顶之灾。但幸好在出事前,他安排了自己的侄儿脱逃,才把这些重要的资料保存了下来。公孙蠹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从来不和外人有任何工作之外的接触,所以根本没人知道他家里当时还有这么一个亲戚。他为侄儿精心设计了逃跑路线,路上又是换马又是换车,这样这位侄子才算是顺利逃走了。”
“他侄儿?现在在哪儿?”云湛忙追问。
“没有说,他只是提到了非常有趣的一点,他的侄儿是一个……”
云湛和捕快们屏息静气,等着刘厚荣继续往说,但就在这时候,窗格上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响。这一声轻响被云湛敏锐地捕捉到,他陡然间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刚刚喊出一声“当心”,窗户已经整个被击飞,几个黑糊糊的圆球飞了进来。这种圆球叫做风雷珠,云湛见到过不止一次,那是一种内部填装了火药的歹毒暗器,碰到什么物体就会爆炸,虽然制造过程复杂而危险,但还是有不少人贪图它的惊人威力而愿意使用。
云湛顾不得多想,张弓搭箭,连续四箭射出去,每一箭都准确命中了一颗圆球。那些圆球被箭支的力道带动,原路飞了回去,但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轰然炸开。他正在奇怪,胸前突然感到一下极其轻微的震动,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清脆的叮当声,那一瞬间他明白过来:那些貌似火药丸的小圆球都只是掩人耳目的花招,在圆球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之后,偷袭者真正致命的武器其实是一种极微小的暗器。
只不过幸运的是,云湛的怀里正好揣着某些足够坚硬的东西,使他能够平安无恙。但是假如偷袭者还有其他的目标……
他急忙转过身来,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刘厚荣已经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其他捕快们都还在不知所措。
对方的袭击目标就是自己和刘厚荣两个人,云湛确信这一点。此时佟童等人已经反应过来,追了出去,云湛也不去凑热闹,一个箭步跨到刘厚荣身前,撕开他的衣襟,只见左胸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针孔,但针孔周围的皮肤却已经黑了一大片。云湛当机立断,拔出匕首毫不迟疑地挥下去,一刀把那一整块皮肉都割了下来,血液溅出,竟然已经呈紫黑色,腥臭的气息扑鼻而来,但伤口周围的血液颜色开始恢复正常。
“快找大夫!有解毒经验的,快!尽量多找几个来!”云湛大吼道。剩下的捕快连忙奔出门去,他这才有空长出一口气,擦一把汗,检查一下自己的胸口。他把那枚雕刻着丧乱之神的金属圆牌取出来,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正插在神像的脸上。
真是讽刺啊,云湛想,恰恰是丧乱之神救了我的命呢。他小心翼翼地用布裹住手指,拔出毒针包好,捕快们已经乱纷纷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