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鲛人说。
“本来是不知道的,换了谁都很难想象连鲛人这样不愿意和陆地通声气的种族里也会出现天驱,”石秋瞳回答,“但你不应该那么急切地到了东陆就和你的同伴联络。这片国土上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只怕还不多。拿好你的叉子,别露出破绽让侍卫们抓住机会把你切成鱼片。”
很快两人已经坐在了坚固的海船船头。侍卫们在一丈之外虎视眈眈,却又担心石秋瞳的安危,不敢靠近。至于那名出手佯攻的鲛人,早已利用自己在海中的天然优势逃得无影无踪。
“看来他一点也不在意你的生死嘛,溜得倒是挺快。这就是你们天驱的义气吗?”石秋瞳说。
“他本来就只是我雇来帮忙的,并不是天驱中人,”鲛人回答,“何况即便都是天驱,如果有必要牺牲我,他也应当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迅速离开。”
“果然是为了所谓的理想就不顾一切啊。”石秋瞳耸耸肩,“这一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开始我以为你的目的是暗杀我,但你从船底冲上来的时候,并没有杀气。”
“你也没有当场干掉我啊,”鲛人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对天驱已经再也不用客气了呢。”
石秋瞳叹口气:“你以为维系一个国家的稳定,光靠着高兴不高兴、客气不客气就可以决定的么?如果以我个人感情的话……”
她略微顿了顿,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严霜:“我会恨不得把天驱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惜的是,历史上试图这么做的君王们,没有一个成功的,我也没有必要去摧毁这样一个能够制衡辰月教的势力。哪怕你们真的要了我的命,在我临死前,我也会阻止对你们的报复。”
鲛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你果然如果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不是,”石秋瞳飞快地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总是向命运妥协的人而已。别再说这些了,我相信你冒险来见我不是为了拉家常。”
鲛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周围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我这次是为了云湛的事情来找你的。”
“你想要怎么样?要我协助你们缉拿这个叛徒么?”石秋瞳毫不客气地挖苦说。
鲛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身上一个鲨鱼皮缝制的防水革囊里取出了一个小东西,递给石秋瞳。石秋瞳接过来一看,微微一愣:“这好像是一枚天驱指环?”
“事实上,这是云湛交还回来的天驱指环,”鲛人说,“我们希望你能替我们把这枚指环再交给云湛。”
石秋瞳思索了一下:“你们想要他再回去?为了什么?”
鲛人苦笑一声:“我倒是很想说一点好听的,比如为了正义,比如为了纠正滥杀无辜的错误,比如为了舍不得云湛这样的优秀人才,但是即便天驱在你的心目中已经一文不值,至少我们还应当做到诚实。”
石秋瞳一笑:“没关系,我喜欢听实话,这样反倒能消除一点我对你们的厌恶。”
鲛人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刚才说的那些也都是原因之一,但是最根本的在于,我们重新审视了当时的决定,并且得出了新的结论。从战略上来说,我们试图推动这场战争以限制辰月的作法是大错而特错的。”
石秋瞳眉头微蹙:“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也许可以重重打击辰月,却会因此而助长另一股更加危险的势力,也就是和你父亲结盟的那帮人。”鲛人说,“我们经过了比较,认为那是得不偿失的。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他们比辰月更不择手段,也更不计后果。”
“你们总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石秋瞳懒洋洋地说。
“幸好云湛及时阻止了这场战争,所以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杀死一个天驱个体这样的事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鲛人指了指石秋瞳手里的指环,“我们不会强迫云湛回归天驱,但这枚指环可以表明我们的态度:不管他以后还是不是天驱,我们都会全力支持他,以扼杀那股危险的势力。”
石秋瞳把指环像小石子一样抛起来又接住:“你知道吗,你们天驱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到令人讨厌的组织,在某些地方甚至和辰月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你们总算还是有优点的。你的请求,等我见到了云湛,会向他转达的,他听不听我可就管不了了。”
“你能帮我们传话,就已经帮了大忙了,”鲛人微微鞠躬以表谢意,“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再见了?”
石秋瞳似乎是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再见?军中克扣了你的薪俸吗?”
鲛人一怔:“那个……没有,事实上我刚刚来,还没到领军饷的时候呢。但是你还认为我……”
“那就等到他们扣你军饷时再走吧,”石秋瞳语气轻松地说,“在此之前,你应该完成你的承诺,替我训练好那些水鬼。你们伟大而正义的天驱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鲛人目瞪口呆,缓缓收回了一直装模作样抵在石秋瞳身上的分水刺。石秋瞳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喊道:“没事儿啦!这不是真的行刺挟持,只是演习而已!”
一直绷紧了弦的侍卫与水军军官们这才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鲛人不声不响地跃进水中,游到了水鬼们中间。
“刚才只是我和教头早就策划好的一次演习,想要看看水鬼的应急能力,”石秋瞳严肃地说,“事实证明,结果让我很失望。刚才我和教头详细商量过了,还得加大训练的强度!”
[二]
从宁南到雁都,同样是宁州的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骨。在很多羽人心中,雁都才是真正的羽人之城。这是一座构建在森林之上的城市,即便历经时代变迁,仍然有超过一半的建筑物都按照羽族传统的树屋形式建造,令城市和森林浑然一体,拥有一种天然的雄浑气势。这种气势让一向大大咧咧的风笑颜都感到很不自在,当然也可能是由于孤寂的童年生活给她留下的阴影。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住在哪里,最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毅然决定大摇大摆地回到十多岁时就不告而别的风家。她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里、理准备:可能因为当年的出走被责骂甚至于惩戒,可能因为离开风家仍然没混出什么好样而被嘲讽挖苦,可能会直接被大棒扫出门,宣布风氏没有自己这样的叛逆子弟。
但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门口的守卫听她报出“风笑颜”三个字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检查完她的族徽后,礼貌地要求她在门口稍候片刻,然后进了风宅。不久之后,他出来告诉风笑颜可以进去了:“管家说,你的房间还在老地方没有人住。你可以住在那里。”
然后他就让到了一边,以至于本来鼓足了挑衅气势的风笑颜愣了半天神,终于忍不住问:“这就完啦?”
守卫大惑不解:“什么完了?”
“我是说……没有别的手续了?也不需要盘问我点什么?”
守卫笑了起来:“风家光在雁都就有好几千的子弟,每一个人都盘查,人手哪儿够用?你有族徽,名字也对上号了,当然可以进去了。”
风笑颜不再多说,灰溜溜地进了门,内心深感挫折。她发现自己过去太过于自我感觉良好了,总以为自己很重要、别人都会注意她、提防她,但现在看来,风笑颜对于风家,终究只是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虾米而已。自己小时候能被风长青或者其他家族长辈多看两眼,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当母亲死后,也就没有人对自己感兴趣了。
其实我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她忧郁地想着,眼前闪过了死去的母亲和师父,想起了这两个最亲近的人死去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黏稠的思绪的影响下,再加上多年没有回风家,她走着走着差点撞到一棵树上,抬眼一看才发现:又迷路了。
该死的,她在心里咒骂着,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方向感还是那么差。风家的宅院固然很大,但住了十来年还不认识路,却怎么也说不过去。她仔细分辨着四周的景物,慢慢回忆起来,这似乎是族长风长青的居所附近。她还隐隐记得,风长青的住处外面有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颇有几分诗意。
眼下她就看见了这座桥以及桥下的溪流,还算是有点眼熟,但又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她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了,在自己离开风家前,风长青的住所附近总有不少的风氏子弟轮流担当护卫,而眼下……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这可有些奇怪了。风长青一向是个谨慎周密的人,在风云两家争斗不休的大背景下,从他当上族长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小心防范着可能遭受的袭击。他也许还在房内藏了不少重要文档,即便离开风宅的时候,也会安排守卫。这几乎是风笑颜第一次看到风长青的屋外无人看守,简直就像一只乌龟没有壳一样别扭。
她不禁对这只剥了壳的乌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考虑到自己今非昔比,已经具备了不少隐匿行踪的潜入手段,她突发奇想,想要去一探究竟。
进去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拦阻她,说得确切一点,已经走进那座小院子、来到风长青的树屋下了,都没有看到其他人——简直就像一个拙劣的陷阱。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管他陷不陷阱的,到树屋里去看看再说。
风笑颜轻快地顺着粗枝搭成的阶梯攀上了树屋,先从窗户外小心地朝内窥探一番。这一眼看进去,她立即知道了怪事发生的原因。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风笑颜低声自言自语着。
在她的视线内,风长青正躺在一张床上。但这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风长青了。昔日威严沉稳、气度俨然的风氏族长,此刻满面病容,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的头发脱落了一大半,呼吸中发出嘶嘶的怪声,失神的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曾经的枭雄已经垂死。
难怪没人替他看护了呢,风笑颜想,他既然到了这种状况,自然没办法再担当族长的职责,这个位置想必另有其人了。而风长青一向是个喜欢以威严压人、以家规治人的角色,一旦失去了族长之位,受到的优待可想而知。
风笑颜忽然之间对这个并不亲近的舅父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不管怎么样,他过去也是个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如今境况凄凉,不免令人唏嘘不已。
她正在发呆,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突然背后的阶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一个相貌朴素的少女正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碗,散发出刺鼻的药味。风笑颜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女就是风氏这个大姓家族中很典型的远房子弟,靠着非常勉强的血缘关系来到雁都投靠风家混口饭吃,而等级观念森严的风家也不会给这类远房子弟太多机会——除非是特别优秀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能干一些打杂的活计。一般而言,这种远房子弟对风家的上上下下都并不熟悉,而为了混出头,也绝对不敢去招惹那些血统较纯的嫡系族人。对风笑颜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容易被恐吓,也很容易被糊弄。
风笑颜几乎是在半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决定。她昂首挺胸,很矜持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少女似乎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自然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