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当然有,二小姐以前交了好多秘术师朋友,后来就跟着他们学坏了。她离家之前,的确看到过和独眼人交朋友,舅爷很生气,还骂她,说她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好啦。舅爷真不该说那种话啊,坏话经常是要应验的,那天晚上见到二小姐时,她的眼睛也是那样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怕啊。”
“那你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吗?”风笑颜嗓子都快喊破了。她牢牢记住吕嫂告诉她的地点,快步离开了风家。母亲死去那一夜的凄厉惨叫又开始在她心头盘旋,让她觉得在风家多呆一小会儿都会憋闷得要昏过去。在她的身后,人们短暂的纵情欢唱结束了,一切似乎又复归羽人们特有的秩序,只有在天空,还有无数洁白的羽翼在幸福地翱翔。
第二天下午,风笑颜找到了当初发现她母亲的地方。那是一片叫做跑马溪的平坦林地,属于雁都城风家产业的一部分,过去通常被风家用来举行各种大型的集会或仪式。在风笑颜十岁的时候,风宅经过扩建,又吞并了大量土地,于是各种仪式可以直接在风家的院落里进行,不必再去跑马溪了。现在这里只住着风家的老仆人康平及其家人,负责看管这片暂时没有什么用的土地。
风笑颜来到那间简陋的树屋外,正打算敲门,想了想又把手缩了回。既然风长青是在这里找到她母亲的,不对康平做一些警告和恐吓是不可能的。要是直截了当地盘问,以对方的身份肯定什么都不敢说。得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才行。当前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风长青死了,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都可以用来作为恐吓的道具,只不过受益人就截然不同了。她换出一张严峻的脸,重重一脚,踢开了门。
“我真的不是老族长的人!”康平吓得浑身哆嗦,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我在风家做了一辈子和老族长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再说了,我只是个贱民,无权无势也没学过武艺,就算想要给他卖命,也得有那个本事哪!”
“那可不见得,”风笑颜绷着脸,“正因为你太不起眼了,所以风长青才有可能把一些重大的秘密交给你保管,反正没人会注意你。”
康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真的冤枉啊!求求您放过我吧!”
康平的家人躲在门后,偷偷向外张望,一个个吓得脸得发白。风笑颜看着戏唱得差不多了,神情忽然转向柔和:“其实我也觉得,你在风家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劣迹,并不像是会当风长青走狗的人。”
老仆人拼命点头,简直要扑地磕头了,风笑颜接着说:“所以呢,你也不妨把你过去和风长青有过的接触都告诉我。也许有些事情,是风长青蛊惑你或者逼迫你做的,你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当然会考虑,决不会为难你。但前提是,你得把你所知道的都讲出来,漏一个字都不行!”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康平又是浑身一颤,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嗯,我想想,我想想。七年前的木神祭,他遇到了我,夸我多年来看守跑马溪有功,让人送了我一匹东陆的丝绸;三十年前,我生儿子的时候,他也给我送了点补品。哎呀,不对,三十年前的族长还是风贺老爷呢,我记混啦……”
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东拉西扯,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着和风长青有关的零碎。还不时张冠李戴一番。风笑颜很耐心地等着,终于,在几乎把自己的人生轨迹重述了一遍之后,康平触及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对了,您说到秘密,大概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吧,我还真替他保守过一个秘密!”康平兴奋地说,“那一天晚上我正提着灯巡视,忽然听到林子里有什么人在争吵。我刚刚赶过去,还没看清楚人影,就呼啦啦一大片闪光,闪得我眼睛都花了。”
风笑颜握紧了拳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着说。”
“我被吓坏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子里闹鬼,不敢靠近,”康平继续说,“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黑影一下子从林子里钻出来,速度很快,差点撞上我,吓得我摔了个跟头。等我爬起来,黑影已经不见了,但我能闻到一股香味。所以那个黑影可能也是女人。”
女人?风笑颜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说‘也是’?”
“因为树林里还有一个,”康平说,“是个大肚婆,满身满脸都是血,看起来很可怕,不知道谁在那里布置了一个机关,她胸口中了箭,但是运气很好,居然射偏了一点,没有射中心脏。我知道出事了,赶紧连夜去府里报告。结果老族长亲自来了,把那个女人弄走了。他警告我,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后来我谁也没说。”
“你做得很对,”风笑颜动作僵硬地放了一枚银毫在他手心,“记住,你今天没有见过我,而过去的秘密,今后仍然是秘密。”
感激涕零的康平不住地点头哈腰,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风家的斥候全身都在发抖,以至于走路时差点摔倒在地上。
刚刚离开康平的视线,风笑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放声哭出来。从最初听到风长青临死前的话就开始起疑,到其后与吕嫂交谈后的疑心更重,再到刚才听完康平的叙述,她觉得自己的猜疑终于得到了大部分的证实。
疯女人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但她并不像风长青和吕嫂所认为的那样,是与姐夫私通的妹妹风栖云。正相反,她就是龙斯跃的原配妻子,姐姐风宿云,而这一切都是风栖云的恶毒的布局!
愤怒和屈辱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到地上,风笑颜觉得自己出生后还没有哭得这么厉害过。一开始她就在怀疑,以两姐妹的性格,风宿云怎么会把风栖云害得那么惨?在她所听到的所有描述中,一步步滑向堕落深渊的,都应该是风栖云才对。而听了三个人不同角度的描述后,她慢慢理清了思路。
风栖云痛恨姐姐夺走了龙斯跃,一直想要报复,而她最终想出来的方法竟然是——和自己的孪生姐妹对调身份!她要杀害风宿云,然后自己假扮成风宿云,从此和龙斯跃在一起。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姐姐骗到了跑马溪的树林里,袭击了已经有身孕的她,然后和她对换了私人饰物。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已经被刺瞎的左眼,因为拜在丧乱之神的座下而失去的左眼,这是个容易露馅的环节,因为不能保证是否有人曾经见到过独眼的自己,并且告诉风长青。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狠毒地挖掉了风宿云的眼睛,以免被看穿。挖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旁人把姐姐认成她。
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风笑颜想起风栖云的残忍就觉得不寒而栗。幸好那个偷袭的机关偏了一点,而康平的出现让风栖云受惊并赶忙逃走,不然风宿云已经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死去了,并且会被一直认成妹妹。
幸好事实并非那样,风笑颜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燃烧起来了,母亲又在痛苦中多活了三年,却把复仇的火种留在了女儿的心里。我不知道风栖云现在躲到哪里去了,也许她已经死了,那我只能把仇恨之炎烧向把风栖云变得如此邪恶的丧乱之神。
我要摧毁丧乱之神。风笑颜默默地立下誓言。
[五]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日期,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距离辰月法器库再度开启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但是令云湛感到难以理解的是,曲江离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抓紧时间赶到宝库所在之地静静等待,反而在外面四处招摇呢?
“比如你有一匹价值千金的好马,而其他很多人也知你有一匹好马,想要抢走它,”他向大车店里的马贩子打着比方,“你会不会为了抓一头骡子成天在外面晃荡?”
“我有病吗?”马贩子反问。
这就是了,连一个马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云湛想。他可以理解曲江离想要借助诸侯国的力量来为自己扩展势力的野心,毕竟法器不是万能的,有法器有人才是正道。但问题在于,想要抱诸侯的大腿,任何时候都行,不急于一时;万一耽搁了法器库开启的日子,就得再苦等十九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曲江离先是勾搭衍国,再去破坏唐国与辰月教的感情,简直就是急不可耐。如果他没有做这两件事,而只是悄悄躲起来,自己还真是很难凑齐那么多线索去接近真相。
这是为什么呢?云湛纳闷地想,如果说五十七年前他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的话,经过了那一次的教训,他理应学乖了才对。他躺在七月的大车店连苍蝇都能闷死的空气里,苦苦猜测着曲江离这一反常行为的动机,直到夜深后才慢慢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似乎和自己的叔叔云灭变成了同一个人,并且沿着云灭曾经的生活轨迹,走向了早已离开的宁南云家。那时候云灭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独行者,面对再多的敌人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却在他正当盛年的时候,选择了抛弃过去的生活,回到云家为家族效力。
“你居然肯回来?”云家当时的族长云栋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难以置信。
“我只有一个条件,”云湛说着,用下巴指向他抱在怀里的昏迷不醒的女子,在梦里,那个女子的脸和石秋瞳一模一样,“我要去做一件事,生死未卜。我需要你替我保护她。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就会为云家效力,直到你我二人有一个死掉为止。”
“成交。”云栋影淡淡地说,转过身打开了云家的大门。大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声音很响,让云湛一下子从梦里醒来。门响原来来自于大车店通铺房那扇陈旧的木门,不知道谁半夜跑出去冲凉,拉开了门。
但云湛再也睡不着了,刚才梦里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怪不得我总是觉得曲江离的行为有文章呢,他想,原来是和云灭那个怪物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回想起云灭自己颇不愿提及,但师母风亦雨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段往事。那时候云灭正面对着他生平遇到过的最凶险的敌人,而风亦雨也被敌人袭击,身中血咒。云灭这个从来不会向谁低头的桀骜的人,为了冈亦雨,却咬着牙关选择了向云栋影妥协,把风亦雨放在宁南云氏的保护之下,以便自己能心无旁骛地去击败敌人,消除血咒。
曲江离也同理啊,云湛坐了起来,兴奋地想道。他那么急切地和国主们接触,并不是着急捞取什么利益,而是有一些迫在眉睫的危机,必须要借助强大的兵力去消解。简而言之,他并非贪得无厌,而是情非得已。但是以曲江离的法力以及他手下那此忠心耿耿的信徒,还有什么拔不掉的钉子呢?
云湛索性起身,跑到大车店简陋的浴城,提起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一桶一桶往身上冲。在凉水的刺激下,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串联着线索。毫无疑问,曲江离最关心的事情一定是开启辰月法器库,所以他求助于国家军队的力量,那么这一次开启法器库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呢?
五十七年前,他成功了,但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屠灭汤家满门后被辰月追杀,不得不躲起来;三十八年前,他已经很有心计,杀光了辰月追兵,无疑再次取出了众多法器,并由此吸引了大批信徒;十九年前没有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云湛曾和木叶萝漪一起猜测,很可能是包括连衡在内的一些信徒背叛了他,阻挠了他的计划……
云湛猛地把一桶水兜头全浇到身上。原来如此!他连手里拎着的空桶都忘了放下。十九年前发生的不为人知的事实,不只是阻挠而已——叛徒们找到并开启了法器库!所以曲江离再次现身后,本来只打算做两件事:处置叛徒并召集一批忠实信徒。那些各地被挖掉眼睛的死者,多半是当年背叛他的人;而那些听到歌谣就从原有的生活中消失的人,则无疑是对丧乱之神忠心无二的虔诚追随者。但当他满怀渴望地来到法器库时,却发现了意外情况:法器库已经被当年的叛徒强占了,而且对方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他。
人生就是一场莫大的悲剧,云湛幸灾乐祸地想。原来我一直以为潜在的敌人就是这位丧乱之神呢,没想到局势原来是狗咬狗。这样的话,没准老子还能坐收渔利呢。
得到这个推论之后,另一点谜团却又浮出水面,如果真的存在第二股势力,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露过面?到目前为止,作恶的都是笃信丧乱之神的独眼人,而背叛了曲江离的那帮人,既然已经开过一次法器库,想必也会利用那段时间取得数目可观的法器,否则也不至于令曲江离束手无策。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出现过?
他正在出神,浴房仅有的那扇破窗处传来一声轻响。云湛心头一紧。他满脑子都在投入地思考着谜题,加上自认为在天启城内躲得很隐蔽,跑过来沐浴的时候忘了带武器。此时他所能用的只有一条温淋淋的毛巾和木桶之类的杂物,对付一般敌人倒是够了,万一来个高手,那可有些不妙。
“别挣扎了,”一个好像是拼命憋住笑的女声说,“你手里无弓无箭,是肯定打不过我的。”
“我现在相信你们河络是个男卑女尊的社会了,”云湛喃喃说,“偷看男人洗澡也这么泰然自若。”
“这个嘛,你理解的角度有误,”贵为辰月教主、此刻却诡异地站在大车店窗外看男人洗澡的萝漪慢吞吞地说,“我们河络和人类、羽人都是不能通婚的。所以你在我眼里不是什么裸体男人,弃其量是掉光了皮毛的猩猩罢了。”
“这个比喻非常贴切。”云湛哼唧着穿好衣服,身材矮小的河络已经从窗口灵活地钻了进来。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比狗窝也强不到哪儿去的浴房, 摇了摇头:“幸好我神机妙算,早就猜到你这种穷小子只会住这种店,不然要找遍天启城的客栈可得费点功夫呢。”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云湛一怔。
“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萝漪看起来口风甚紧,“可是现在,确实是为了找你。”
“发生什么了?”
萝漪本来嬉皮笑脸的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曲江离消失了。也和他手下所有的独眼人都消失了,踪影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