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小瑛的脸上罩上了一层阴云:“我也说不清楚。他那一天根本没搭理我,而是偷偷在屋里折腾,我隔着墙洞看过去,发现他一直在收拾东西,看起来像是要搬家。我过去追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肯说。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家门口亲眼看见,一辆马车从他家的大门里驶出,驾车的人不是他,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他当时一定就在车里。”
“他的叔叔没有走?”
“当时肯定没走,”倪小瑛很肯定地说,“因为他送着那辆车出了门。不过那一眼之后,我同样也没再见过他,第二天他的房子就查封了,我明白公孙克不会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白发苍苍的老人略有些哽咽:“唉,公孙克虽然来自乡下,又比我大上好几岁,但一直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等等!”云湛听得莫名其妙,立即打断她,“这个姓刘的,不这个公孙克,当时多大岁数?”
“正好五十岁。”
“五十岁?可是他叔叔那一年不也差不多在五十岁上下吗?”
倪小瑛奇怪地看他一眼:“辈分哪!他侄儿比他还大一岁呢,但是按照家谱的排行,就是比他矮了一辈。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难道你们羽人就从来不分辈分只按着年龄乱叫吗?那不是乱了套了!”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云湛郁闷地想,不过是让我把寻找的目标从一个年轻人换成一个老头而已。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公孙蠹的家乡时,村长说过的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侄儿自己倒不想走,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不如把机会留给年轻后生。”
当时他只觉的村长唠唠叨叨全是废话,所以很快打断了对方的啰嗦,以至于忽略了这个明显有问题的句子。现在总算清楚了,公孙克只是在辈分上市公孙蠹的侄子,实际上竟然是个和公孙蠹同龄的老人。怪不得为了找这个倪小瑛费了那么多功夫呢。自己一直认为她应该是个中年女子,怎么想得到已经是个老太太了?一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误会,甚至带点文字游戏的味道,但实质上对自己的调查没有太大的帮助。而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头,其实没什么区别——反正都完全没有线索可言。
等等!云湛忽然感到一阵不安。这个侄子的年龄在过去完全没有引发过他的思考,现在陡然知道这是一个老人时,他却隐隐发现了其中的某些不妥之处。公孙克不是个年轻人,公孙克是个老人——仅仅只是无足轻重的误解吗?
他敷衍地听着倪小瑛讲述这她与公孙克的那些往事,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问些什么:“公孙克和他的叔叔,长相和身材是不是有点像?”
倪小瑛笑了起来:“你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他和他叔叔长得真像,身材也很接近,不知道他叔叔是不是因为他看起来觉得亲切,所以才把这个侄儿带到天启城来的。”
“完全有可能,”云湛礼貌地点点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派人送您回去。”
倪小瑛离开后,云湛摸了摸额头,发现汗水已干,反倒是一阵寒意从脚下升起。公孙克原来是个老人,这一点简单的小发现,却可能蕴含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阴谋。
他之前一直认为这个所谓的侄儿是个年轻小伙子,没想到和公孙蠹一样,都是老人。而且倪小瑛道破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两人容貌和身材都很近似。
没那么简单,云湛想,公孙蠹这样冷漠的人,不大可能单单为了“亲切”而收容一个人。他又掏出佟童那封信,仔细琢磨着关于公孙蠹的那些字句,并很快注意到,公孙蠹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血肉模糊,面目不辨。但当时根据此人身上的一些伤痕,确定了他的身份。但是这些伤疤的形成时间很耐人寻味——全都是在最近两三年之内的。也就是说,都是在他的侄子被他带到天启城后才形成的。
那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推理呢?云湛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怪异的念头:假如那些伤疤都是刻意为之、都是公孙蠹故意制造的呢?比如说,他把侄儿带到天启后,找机会击昏侄儿,看清楚对方身上所有的伤痕,然后在随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利用机会再自己身上伪造……这一点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因为综合村长的说法和佟童的调查,那个侄子在天启城大概呆了两年时间,这段时间里,已经足够公孙蠹让他身边地同事们“发现”他身上的伤疤了。
公孙蠹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替身!他早就想让侄儿替他送命!
得到这个结论后,云湛开始回想与公孙蠹有关的各种传闻。一个冷酷的、不近人情的、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提刑官,他一向的观点和自己刚刚脱离的天驱有某些相似之处:为了达到大正义的目标,可以稍微牺牲一些小正义。
对于公孙蠹而言,所谓的“大正义”。当然就是他的性命了。因为只有他活着,才能继续追捕审判各种罪犯,尤其是揭破害死三皇子的丧乱之神的真相,而为此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乡下老头,显然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云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在这桩丧乱之神的案子里,无论邪派还是所谓“正派”,都拥有一种让人在大夏天脊背发凉的精神力量。
“公孙蠹用他的侄子做替身?”风笑颜很是吃惊,“就是说,死的很可能只是他的侄子,而他还活着?”
云湛点点头:“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而且我甚至怀疑……他侄子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风笑颜说不出话来,萝漪却神色自若,显然对于这种程度的阴谋诡计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她接着云湛的说头说下去:“的确,如果我是公孙蠹,一定会选择,不对,是制造一个恰当的时机,杀死我的替身。然后按照你所调查出的情况,毁掉他的面孔,让人们只能看到模糊的脸型。在这种时候,他们只能依据身上的疤痕印记来判断死者的身份,但我已经利用过去两年的时间,仿造了替身身上所有的伤疤,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就会认定我已经死了。”
“很有道理,”云湛说,“不过他怎么能料定公孙克就会在那段山崖出事呢?”
萝漪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了吗,那段山路如果被伏击,基本就是必死。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一天公孙克的逃亡路线,根本就是公孙蠹故意泄露出去的。他为自己的侄儿安排了这条死亡之路,又悄悄把讯息告诉了独眼人,而他已经提前埋伏在了那段山崖下,只要马车摔下去,他立刻会赶过去,毁掉尸体的面容。”
“可是公孙蠹又会藏到哪儿去呢?”风笑颜低声说着。刚才那番话固然很贴近事实,如果从云湛嘴里说出,她说不定还得挖苦两句,故意找找茬。但不知怎么的,始终和蔼可亲的萝漪却让她不敢稍微有一丁点放肆,比面对着公主之尊的石秋瞳还要紧张万倍。她能凭直觉感受到,这个外表看起来单纯可爱的矮个子河洛,体内蕴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力量。
“也许他也找到了法器库,”云湛沉吟这,“这是个足够精明的人,很难想像他在布置了那么大的骗局后,会始终一无所获。”
三人又猜测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云湛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烦闷,就好像是夏夜里被蚊子叮了,但伸手搔上很久都找不到痒处。现在他们如同抽丝剥茧一般,慢慢剥出了很多的真相,只是这些真相不痛不痒,反而引发出更多的难解之谜。而最要命的谜团——法器库的方位——始终得不到解决。唐国水师就像在海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让堤坝外的人们心急火燎而又无可奈何。
[云湛总结的待解之谜]
一、 辰月法器库的位置。
二、 公孙蠹的下落。
三、 二十年前曲江离遭到背叛的详情。
四、 风笑颜扑朔迷离的身世,以及她的父亲龙斯跃在此事件中的身份与作用。
五、 曲江离遭到汤氏陷害灭门的真相,会否和法器库有关?
六、 最早给我写信示警的崔松雪是如何卷入事件的?他字条上没写完的“找到尸”三个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七、 修复的笔记中提到过去法器库所在地的一些状况,那些“神的信徒”与独眼人以及另一股力量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这种关系究竟是怎样产生的?那只奇特的怪兽背后隐藏着什么?
CHAPTER 09 深海
[一]
天启的夏天和南淮城的夏天有着全然不同的光景。南淮的夏天是湿润的,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觉得皮肤粘粘的,好像呼出的空气都能滴下水来;而天启城的夏天是干燥的,让人总觉得自己是一条正在被晒干的鱼,吸进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火星。
那些蒸腾的热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一向贪睡的云湛尤其感到头脑发胀,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他不明白自己现在还留在天启城究竟能做什么,但离开天启似乎也不能做什么,何况天启是一个流言的中心,呆在这里至少可以打探到各种各样的消息,还能随时调用辰月教徒为自己跑腿。他有时候忍不住就要想:我要是真的加入辰月教,好像也不赖……
这几天中,他寻访到了当年奉命缉拿公孙蠹的大内侍卫,以确认他和萝漪对公孙蠹替身的怀疑。这位前任侍卫颇具江湖气,和云湛酒过三巡后,立即变得热乎起来。两人称兄道弟,前大内侍卫反正已经不在其位,所以肆无忌惮地抖出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公孙蠹那个老小子,就是太倔,”面红耳赤的前侍卫喷着酒气说,“他和谁顶牛都不打紧,但怎么能和皇帝对着干?皇帝说齐王是叛逆,那齐王就是叛逆,没得商量!他偏要说不是,还是调查真相,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么?”
云湛连声附和,前侍卫又咕嘟仰脖倒进去一杯酒:“后来我们去捉拿他的时候,他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了,但我们得到了匿名的线报,告诉了我们他的逃亡路线,所以我们立即追了过去。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马车就在一处很险要的悬崖摔了下去。我们一看就知道,从那里摔下去肯定活不了啦,不过我还是亲自系上绳索爬下去看了一下。”
“看到尸体了吗?”云湛趁热打铁。
“看见了,惨啊!”这位前侍卫摇晃着脑袋,“车夫的脑袋都从脖子上滚下来了,公孙蠹的脸更是被划得稀烂。而且他们好险没砸着山下的人。”
“山下有人么?”云湛漫不经心地问,又为他倒上一杯酒。
“是啊,我发现了附近的泥土上有人走过的足迹,而且还很新鲜。估计是个在那里打柴的樵夫之类的,肯定被那辆从天而降的破车吓得尿裤子,然后落荒而逃啦。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机会看到一辆马车从天上掉下来?”
两人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