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
四面八方都是无穷无尽的幽暗海水,包围着、挤压着、冲击着,让风笑颜头晕目眩。对于一个习惯了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羽人而言,生平第一次入海,比人类更能感受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和幽闭。
但她仍然努力坚持着完成自己的职责,用秘术制造出气泡,包住三人的头脸,帮助呼吸。除此之外,她始终注视着云湛。不过云湛的状况看来还不错,一直目光炯炯地寻找着海底城的踪迹。等到气泡耗尽,三人就返身回到海面,让风笑颜稍微休息,再继续寻找。这样高强度的劳作让她头疼得快要炸开,但此时此刻,唯有拼命这一条路。
在第五次下潜并达到某一个深度时,一块黑黢黢的巨大岩石吸引了萝漪的注意。她用事先约定好的手势竖起三根指头,表示“这地方有问题”,云湛会意,操纵浮漂向着那个方向飘去。果然,岩石的外表有斧凿痕迹。
萝漪脱离浮漂,围着岩石游了一圈,翘起了拇指。就是这里!云湛连忙拉住不会游水的风笑颜,带着她靠近。萝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试验了七八种不同的秘术,终于,当她又换用了一种秘术后,岩石上的某一部分震动了一下,接着,一道隐蔽的石门开启了。
萝漪打个手势,云湛拽着风笑颜,紧跟在她身后游了进去。这之后是一条冗长的水道,长到让人觉得根本没有尽头,但风笑颜却因此明白了那份笔记里后半段的水路颠簸从何而来。这根本就像是一条在多山多水的地方很常见的地下暗河。暗河的尽头会是什么样的呢?
答案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此地的大致风貌已经被当年的旅行家描绘过一次,并且被风笑颜一次次在心中勾画着。现在真正进入了这座海底城,她反而有些失望。因为这里太静谧了,没有半分肃杀的气息,而她本来希望看到一场两败俱伤的大火并呢。
眼前真的就像一个寻常的山谷村庄,四围环“山”,谷地中央的平坦地带坐落着几十座房屋,附近的梯田里种植着各种作物。而抬起头来,头顶上是宛若灰蒙蒙的天空,但风笑颜知道,那里没有天空,只有天空色的穹顶和穹顶之上的海水。如果看久了,那样一成不变的天色的确很可疑,但如果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蓝天白云,那倒也不会露出破绽。
”你怎么了?”云湛问萝漪,“似乎应该受到邪魂吞噬全身发抖的人是我,为什么你会替我发抖?”
风笑颜一看,果然萝漪神情奇异,身子在微微颤抖。不过这是一刹那的事情,萝漪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只是一下子想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而已,”萝漪说,“果然辰月的先辈没有让人失望,竟然能找到这里。”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本来是一处河络的避难之地,”萝漪平淡地说,“就在那个河络被人类追赶得无处可逃的年代,有一批火山河络,利用这里天然形成的海底火山,经过了几代人的改造,才建成了这座海底之城。我离开我的部落之前,曾在部落文献里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但连河络们都并不清楚这里的具体方位,只知道在滁潦海中。没想到,辰月的先辈们竟然能把它发掘出来。”
“那原来居住在这里的河络呢?难道……”风笑颜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能够想象到,在辰月教面前,几百个河络的生命,原本是无足轻重的。而刚才萝漪那一瞬间的失态,大概也是因为想清楚了这些同族的命运吧。
我一直都把她当成危险的、最好不要接近的辰月教主,风笑颜想,但其实她还是个河络,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时刻,她还会想起自己的出身之地。
“可是后来的村民又是怎么回事呢?”云湛问,“既然这里是个绝密的地点,为什么会让一群不相干的人住在这里,而且还住了那么久?”
“因为海底城本身也是需要人工维护的,”萝漪出神地望着类似天空颜色的穹顶,“我虽然没能亲身经历,但可以猜测当时那些先辈们的想法。海底的城市是脆弱的,必须要有人在其中营建,一方面维护外壳,一方面照料内部的环境,尤其得让这座城能够经受得住法器库开启时的折腾。所以他们一定会抓来很多强壮的普通人,让他们被迫一代代居住在这里。当然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生起反叛之心,最好的方式是先消去他们的记忆,再给他们灌输另一种能让他们从此变得服服帖帖的东西……”
“原来丧乱之神是这么来的,”云湛长出了一口气,“那并不是曲江离自己编出来的故事,而是他无意中得到的,由你们辰月教的那些迷恋法器的人捏造的谎言。因为他们自己都牺牲自己的眼睛制作了法器,所以全都成为了独眼人,索性捏造出这样一个和眼睛有关的邪恶神话。”
萝漪轻声念诵着:“天神以神力创世,而后陷入疲惫的安眠,一万年后醒来,大地已经万物繁荣,天神对奴仆墟渊说:我的仆人,天地已成,你当替我巡视大地,且看生灵是否值得沐浴神之恩泽。如是,可赐福于他们;如否,则可清除之,令大地恢复洁净。”
“墟渊于是光降凡间。他的左眼带着慈悲的神光,右眼带着惩罚的火焰。
“墟渊说,吾眼所见,皆为渎神之罪恶,不可救赎。于是他毁去左眼之慈悲,仅余右眼之惩罚,将谨遵神主之命,以丧乱之名毁灭人世,澄清天地。”
“可怜的是后来的那些曲江离的信徒,以及这个村里被挑选为信徒的无辜人们,”风笑颜的腔调听来很不忍,“其实他们已经完全没有用了,所有的法器早已制作完毕。但他们仍然在愚昧的信仰下,白白残损肢体……”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云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拍拍风笑颜的肩膀表示安慰,后者却大惊失色:“你怎么了?怎么手掌又冷又热的?”
“说明我现在精神亢奋,”云湛飞快地岔开话题,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能看清楚村子了。我没有认错的话,那是曲江离和他的手下。好家伙,真带了不少人呢,快和出来迎接的村民差不多了。”
前方无疑就是笔记里提到过的那块“聚会用的空地”,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块空地一定是故意留出来的,专门用于“神使”们接受村中人的膜拜。这些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按照神的旨意维护着这片小小的世界,一代又一代地耐心等待着神的降临。过去的千年间,他们的祖祖辈辈一定都是在失望中闭上双眼的,但到了五十七年前,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神的子民并没有被神抛弃,他们又重新获得了神的恩宠。
所以他们都无比激动,黑压压跪成一片,而独眼人们以掌控者的姿态坦然接受着跪拜。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许已经是曲江离的全部精锐了。
“我们盼望神明回来已经很久了”、“我们世世代代都永远是神的子民”、“二十年前闯入的妖魔还在,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期望神能消灭他们。”风笑颜利用秘术监听着远处村民们说话。
“所谓二十年前闯入的妖魔,应该就是背叛曲江离的那群人了,”萝漪思索着,“他们果真来到了这里,而且一直守护着法器库。”
“我明白了,手记里提到的那只怪物,一定就是他们驯养来对付这些独眼人的,而后来击杀独眼人的藤蔓,也是受到了他们的操控。”风笑颜恍然大悟。
“可是那只巨兽呢?”云湛左顾右盼,“既然敌人已经出现,它为什么还不过来袭击?”
“已经袭击过了,”萝漪伸手一指,“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细丝缠住了,正倒在树林边。”
这只巨兽的确长得非常奇特,如旅行家所形容的,长三丈高一丈,差不多和两头六角牦牛一样大小,而且形貌凶恶至极。不过现在它被秘术捆绑住,完全不能动弹了。但它仍然在竭力挣扎咆哮,声音极有威势。
趁着独眼人的注意力大多放在这头怪兽身上,三个人借机悄悄靠近。他们看到了曲江离,也就是化身为“丧乱之神”的元凶。他仍然戴着那张惨白的面具,双眼也藏在面具上的水晶之中,看不清眼神。但可以想象,他的目光中一定燃烧着充满渴望的熊熊烈焰,等待着法器库的开启。
“法器库会在什么地方?”风笑颜问。
云湛观察着周围的地势,寻找着法器库可能的隐匿之处。不过还没等他找到,地面忽然开始了轻微的颤抖,接着颤抖不断加剧,连不远处的农房都有些摇晃起来。本来聚集在一起的人群迅速散开,把那块空地留了出来。云湛一下反应过来,原来这块空地也并非只是为了集会而设,它就是法器库开启的地点!
“时间到了!”萝漪轻声说。
空地的地面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随即猛然开裂,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四方大洞。独眼人们兴奋异常,曲江离却很镇定,轻轻摆摆手,阻止他们涌向那个大洞。
“为什么不进去?”风笑颜不解。
“因为妖魔还在这里呢,他怎么能轻举妄动,”云湛努努嘴,“喏,他们来了。”
风笑颜回头一看,突然间两眼瞪得圆圆的,浑身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她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忘情地想要站起来迎上去,幸好云湛手快,一把按住她,不让她动。
“现在先别露面!”他警告说。
“可是……那是我父亲啊!那是我父亲!”风笑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强压住自己大声尖叫的冲动。
她看到了一个羽人。正当曲江离制止住手下们冲进法器库时,从不远处的民居中悄声无息地走出一个人。他并没有凝出羽翼,但却像没有重量一样,就那么轻飘飘地飞升而出,缓缓地升到半空中,再悠然落下。
虽然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自己的父亲,甚至连画像都没见过,但风笑颜只看一眼就认定,这一定是龙斯跃,她的父亲。他和自己的脸型很像,只是带有一种男性特有的潇洒气质,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羽人。而且可能是利用了法器的作用,他看起来出奇地年轻。风笑颜可以想象龙斯跃二十年前是怎样的风流倜傥,获得风家姐妹的青睐倒也不足为奇。
我的父亲,他还活着……我的亲生父亲!风笑颜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到了此时,她才意识到,一个活着的父亲或母亲对自己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童年时代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瞎了一只眼有如老妇的母亲形象,早已给她刻下了抹不去的悲惨印痕。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现在不是露面的最佳时机。”云湛握住风笑颜的手。这只温暖有力的大手让风笑颜稍微镇定了一点。她艰难地点点头,不再乱动,这时候她又感到云湛的手好像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但后者已经及时松开了手。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焦点区域。不只是龙斯跃,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出现了另外十个人。风笑颜数了两遍,连父亲在内一共十一人,有男有女,然而——并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和自己比较近似的,或者和十七年前那个有若鬼魅的老妇人有一丁点相像的女人。也就是说,孪生姐妹中的妹妹风栖云并不在这里。
村人们迅速退去,但在离开前,他们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仇恨的目光投向了那十一个人。曲江离纹丝不动,他的信徒们则迅速摆开阵势,和这十一个人对峙着。
风笑颜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自己即将听到一场与二十年前的真相有关的对话,而这也是她最为关心的。父亲龙斯跃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做过些什么,答案就藏在二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事件之中。
果然,曲江离看着龙斯跃飘然靠近,隔了很久,才冷冰冰地开口说:“龙斯跃,这二十年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贵体无恙,能够好好地活着等到我回来。我很高兴,你没有让我失望。”
“可惜我很失望,虽然这也在意料之中,”龙斯跃摇摇头,“如果不是连衡那个叛徒贪欲作祟,半途上劫走了你,你现在尸体都化成灰了。但是连衡这个人,阴险毒辣、谨小慎微都不缺,唯独缺了成大事的气魄胆略,所以他迟早死在你手里。”不知道是否因为二十年来都守护着这座法器库的缘故,他的东陆语似乎说得并不很纯熟,有些生硬,腔调也慢吞吞的。但令风笑颜陶醉的是,父亲的嗓音也十分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