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没错,我就是胡笑萌,你可以滚了。求诊要提前十天预约,否则概不接待,门口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是瞎子的都看得见。
什么,不是来看病的?捕快?吓唬谁啊,我胡笑萌是吓大的吗?老子悬壶济世,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没有漏缴过一分钱的税银,你难道还能…
什么?你怎么知道芳芳的事情?求求你,千万别告诉霁月啊,她要是知道了我就完了…您问,官爷,大爷,大官爷,您尽管问,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半个字都不会隐瞒!
哦,南淮城的杜万里?容我想想…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我去瞧过病。
嗐,说是瞧病,其实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对,没错,死的就是他老婆,一把匕首直接捅穿心脏,刀刃进去得很深,几乎连血都没有流。我去的时候,尸体都凉了,就是神仙也救不活啊。
死因?唉,说来话长了,不过说起来也真是怪可怜的。这夫妇俩成婚十多年了,感情一直都很好。但女人就是身体不怎么好,怀了好几次孕,最后都没能保住孩子,两口子心里都堵得慌。我去瞧病前一天的下午,正好是杜夫人临盆,听说难产,折腾了一天才生下来。这次总算运气不错,母子平安,小孩儿破天荒地活下来了。
杜万里当然高兴坏了。当然两口子也累坏了,在床上抱着孩子看哪看哪的,不知不觉都睡着了。他们也是太没经验了,不知道先把孩子放到婴儿的小床上去。结果到了半夜…当妈的忽然惊醒,发现孩子被压在自己身子下面,已经活活被压死了。是的,那具婴儿尸体我也看了,脸蛋儿涨得青紫,肯定没法儿活。
这下子两口子都蒙了。杜万里大概是太盼望着抱儿子了,这一下刚刚高兴了小半天就遭遇横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着他老婆说了很多训斥的话。杜夫人刚刚压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极度的伤心自责中,被老公这么一骂,自然更加内疚了,在天快亮的时候,神情恍惚之下,居然抓起匕首自尽了。
啊?会不会是杜万里捅的?绝对不会。我当了这么多年大夫,对人的情绪还是略有了解的。杜万里那时的伤心和震惊绝对是真的,做不了假的。
没错,不是难产死的。只不过这种死因杜万里实在不好说出来,才一直找托词说是难产死的。不过反正是自杀的,说成难产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官爷,大爷,大官爷,您要问的,我可都一五一十全回答了,没半句假话。您可千万别把芳芳的事情告诉霁月啊,千万别啊…
十八
秘术师们也已经累到极限了。这两天不眠不休的监控使人从体力到精神都消耗极大。“鬼婴”倒是精神健旺,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喝下了不少羊奶。他每次翻身、每次踹腿、每次抬胳膊都能让秘术师们心惊肉跳,让黄炯止不住地想要下命令。
杀了这个鬼婴,以绝后患吧,黄炯不止一次出现这样的念头。但他同时又不希望自己杀错了,一个精神力强大的婴儿虽然诡异,但似乎罪不至死。
当叶空山带着岑旷快步走来时,黄炯按捺不住自己期待的心情,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弄清楚了吗?”
“基本弄清楚了,”叶空山不客气地抢过黄炯手里的茶杯,递给岑旷,“醒醒酒。”
“弄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这个婴儿是鬼婴吗?”黄炯急急地问。
“我就算说他不是鬼婴,你也很难相信,所以我不打算先白费唇舌,”叶空山说,“让我带着金焕铁进去。我能说服这个婴儿,让金焕铁恢复正常。”
黄炯很吃惊,迟疑了片刻,狠狠一跺脚:“好,就这么办!”
两个衙役把软床上的金焕铁抬进去,随即一溜烟逃了出去,好像生怕也被鬼婴吸走魂魄。金焕铁无意识地大张着嘴,口涎顺着嘴角滴下,双目呆滞无光,一副不可救药的样子。
叶空山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婴儿,婴儿的眼珠子也正好奇地望着他。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助你的。请你让这个傻瓜恢复正常,然后我会劝说他们撤掉封禁,找一户人家收养你。”
说完,他又上前几步,来到婴儿身前,俯下身来。黄炯大惊,却来不及劝阻,叶空山已经和婴儿头碰头了。
“你可以探查我的脑子。如果我在说谎骗你,你可以像对付他一样,也把我弄疯。”叶空山镇定地说。
黄炯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岑旷想着:不必等他把你弄疯,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片刻过去了,叶空山并无异状。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伸手抱起婴儿,将婴儿的额头贴到了金焕铁的额头上。片刻之后,金焕铁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破口大骂:“这是怎么回事?快放开我!谁敢把老子捆起来?混账!”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黄炯亲自奔进去,解开金焕铁身上的绳索,将他扶出去。叶空山哈哈一笑,轻柔地捏了捏婴儿的鼻子,把他放回床上。然后,他走出门,看着不依不饶的金焕铁被架走,看着其他秘术师如释重负地打着哈欠离开,看着黄炯冲自己走过来,表情奇异:“马上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饶不了你!”
三人席地而坐。岑旷把叶空山之前得出的结论先向黄炯复述了一遍。在此过程中,叶空山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关押婴儿的囚牢。
“如果说那个女人是一个以杜秦氏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那她显然并没有真的怀孕,那么,婴儿是从何而来的?”黄炯问。
“女人从何而来,婴儿也从何而来。”叶空山淡淡地说。黄炯一怔:“那个婴儿…也是一个魅?”
“是的,也是一个魅,是女人从自己身上抽离出精神游丝,生生制造出的一个魅。”叶空山回答,“在岑旷所看到的那段坟场中的记忆里,这个女人浑身墓土,站在杜秦氏的坟墓前,为的就是挖出死婴,按照死婴的样子再塑造一个魅。那是一种成功概率极低的笨办法,不知该说她幸运还是不幸,最终她成功了。”
“自己凝聚成杜秦氏的相貌身形,再制造一个和死婴一样的婴儿的魅,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究竟又为了什么要杀害杜万里?”黄炯追问。
“她并没有杀害杜万里,”叶空山说,“验尸的时候不是调查得很清楚了吗?杜万里是自己给了自己一刀。”
“废话,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难道不是这个女人逼的?”
“没有谁逼谁,”叶空山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不过是一个早就写好了结局的悲剧故事罢了。故事里没有赢家,每个人都是悲剧里的人物。由于无法查证确切的时间,根据岑旷对年龄的大致判断以及一个魅的正常凝聚时间,我们姑且假定这一切都是从十五年前开始的吧,也就是杜万里失去妻儿的十年之前。那时候,杜万里三十六岁,杜秦氏大概是三十岁。”
说完,他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地面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字。黄炯和岑旷凑过来,辨认着他的字迹。
杜秦氏 魅 杜万里
十五年前 三十岁 未凝聚 三十六岁
五年前 四十岁 三十岁 四十六岁
现在 已死亡 三十五岁 五十一岁
“这些,就是在三个不同的时间点上,这几个悲剧人物的身体年龄,能够比较方便地解释魅的每段记忆中人物的不同年龄特征。其中魅实际上是刚刚凝聚好,但她的身体一成形就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并且在按照人族的速度正常衰老。
“从胡笑萌的供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个关键的细节:杜秦氏曾多次怀孕,最后都没能保住婴儿。这一方面说明了在最后的那个夜晚,当杜秦氏不小心压死婴儿后,夫妻俩会是怎样的悲痛;另一方面也提醒了我们,为什么这个魅会按照怀孕的杜秦氏来进行凝聚。
“我之前曾和岑旷说起过,十多年前,在我还没入行的时候,就在南淮城泰升客栈隔邻的那条街抓获过一批邪道中的秘术师。当时我只把它当作一个寻常的谈资,现在才意识到,秘术师们频繁的秘术修炼,会散放出大量的相对纯净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就是这个魅的来源。
“顺便,我刚才向岑旷老师恶补了一下魅的知识。虚魅的凝聚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一方面,它们并没有形成明确的自我意识,不会在理智的控制下选择身体,甚至事后都完全不记得这一过程;另一方面,它们又会受到很多因素的驱动,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喜好。它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喜好些什么,却偏偏能因循着一定的标准去选择模板。比如雷州的古战场遗迹上屡屡有河络幽灵袭击人族的传闻,事实证明那只是凝聚成河络形状的魅,他们在凝聚过程中,天然承载了古河络对人族的深深仇恨;比如我们的岑旷老师,一个年轻的魅,对人族生活的向往和钻研精神超过了真正的人族,说不定是在龙渊阁这样的地方开始凝聚的呢。啊,了不起的知识分子!
“这个无名的女人,就是这样的一个魅。很幸运的,她没有受到秘术师们杀气的影响,反而对杜氏夫妇的普通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杜万里一直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杜秦氏显然也相当温柔贤淑。一旦她怀孕,这样的感情就会变得更加深厚——真是让我这样的老光棍儿嫉妒呢。这个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虚魅的状态感受到了那种炽烈的情感,以至于它潜意识里得出了结论:如果我以杜秦氏的样貌为模板凝聚成人形,我就能得到同样的幸福。但是我们都知道,外形的相似和幸福无关。所以当这个魅凝聚完成后,她一定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幸福,于是在潜意识指引下,回到南淮,观察夫妇俩的生活,以便给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这就是这起悲剧的起源。一个魅,被对幸福的渴求驱使着,以怀孕的杜秦氏为模板,开始了凝聚。这一过程长达十年,当她凝聚完毕,以三十岁杜秦氏的形态出现于人世间时,杜氏夫妇已经老了十岁。而这十年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两人始终没有子嗣。
“某种程度上,人族的感情比魅的凝聚还要奇怪。诗人们总喜欢歌颂爱情,但爱情这玩意儿,总会掺杂进各种各样的杂质。对杜氏夫妇来说,这个杂质就是孩子了。依照人族的传统观念,膝下无子,好像生活就残缺了一块。因此,魅重新回到南淮城时,正碰上杜秦氏的又一次怀孕。
“这次似乎很顺利,孩子生下了,母子平安,夫妻俩欣喜若狂,魅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温度。突然,惨剧发生,杜万里在骤失爱子的悲痛中,疯狂地辱骂了杜秦氏,那是魅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更糟糕的是,这之后,更大的惨剧发生,杜秦氏在精神恍惚中自尽了。
“爱情没有了,幸福变成了噩梦,这样的变化不只打击了杜万里,也让魅不知所措。她一直藏在暗处观察着杜万里的种种行为,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一切的不幸都源于那个孩子的意外死亡。如果孩子能活过来,这种幸福就能继续。至于杜秦氏的地位,她相信自己就可以取代,因为自己和杜秦氏长得一模一样啊。
“你问我这算不算爱情?我也无法回答,我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儿呢…我只能说,魅的意识里存在着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甚至岑旷自己也承认,那种源自精神的信仰有很大可能转化为畸形的、不可理喻的执念。总而言之,这个魅自己都无法理解所谓爱情、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却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再创造一个同样的婴儿,带着婴儿回到杜万里身边。
“所以她挖掘了杜秦氏的坟墓,从里面找到了那个婴儿的尸体,这期间也许还偷盗了防腐的药物。然后,她带着婴儿的尸体躲到荒僻之处,从自己身上慢慢抽取出精神游丝,围绕着尸体,开始创造一个崭新的魅。
“我之前问过岑旷,这种方法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只要事先形成一个精神屏障,把那些精神游丝隔绝在内,就不会感知到除了婴儿之外的其他物体。如果运气足够好,强行分离的精神游丝有可能凝结成虚魅,而这个新的虚魅也有可能以能唯一接触到的婴儿为模板进行凝聚。二者的概率都不足百分之一,也就是说,最后形成一个婴儿形态的新魅的概率不足万分之一。但她侥幸成功了,也许是因为意念的纯粹和强烈吧。婴儿的身体需要的物质比成人少得多,所以五年时间就足够了。
“在这起案件中,我还注意到一个小问题,女人沿路都带着包袱,包括把包袱带入客栈,但案发后,并没有找到这个包袱。一个空包袱只是一块布,被忽略了很正常,但之前包着的东西哪儿去了呢?我没有猜错的话,那里面包着的就是这个婴儿。不,当然不是已经成形的婴儿,否则早就闷死或者冻死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是魅实,也就是凝聚中的魅给自己形成的保护壳。还不明白吗?这个可怜的魅并不明白婴儿的降生对杜万里意味着什么,她以为那个过程就是杜万里快乐的源泉,所以想要让杜万里亲眼见到婴儿诞生,以便给他惊喜!”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想象了吧?”
岑旷和黄炯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岑旷的头慢慢低下去,用梦呓般的声音接着说:“她带着魅实,先去到南淮城,打听出了杜万里的下落,立刻赶来青石,算计着魅实破裂的时间,住进了泰升客栈。她在深夜的时候,带着即将成形的婴儿,找到杜万里的房内,想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可这是怎样的惊喜啊?杜万里离开南淮,就是因为无法抑制心中强烈的愧疚。虽然杜秦氏是自尽而死,但在丈夫的心目中,妻子就是被自己一时昏了头脑的斥骂逼死的。这种内疚就像有毒的种子,在他心里压了整整五年。这时候在半梦半醒间见到了妻子,还眼看着妻子不知怎么地弄出来一个婴儿,他会想到什么?是妻子儿子的亡魂来向自己索命吗?
“我们之前猜测,杜万里是被吓疯了才自尽的,但那是错误的。杜万里并不害怕,甚至可以说,他备受煎熬的内心一直在期待着这个日子的到来。在妻儿的鬼魂面前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于他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他也许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用和妻子完全相同的方式自杀了。
“而对于魅来说,这样的变故是她绝对想不到的。她满心欢喜地以为杜万里会开心,会从此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换来的结局竟然是杜万里的自尽身亡。她彷徨了,不知所措了,发现自己过去的种种憧憬向往全都是泡影,是可笑的幻想。她终于也绝望了,从杜万里的尸体上抽出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她以前所自以为的爱情的象征。由于那个肚子只是外形,剖开后只是伤及皮肉,而没有触到脏器,所以尽管失血严重,但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然后,她挣扎着躺在了杜万里的身边,也许是希望…他们死后还能挨得近一点儿。”
岑旷没有再说下去,几滴眼泪从脸上滑落,溅在地上。叶空山一声叹息,伸手轻抚着她的肩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你终归还是个女人哪。”
“我不是女人,我是魅,我根本就不是人,”岑旷哽咽着说,“也许我和她一样,永远弄不明白人族究竟是什么。”
叶空山摇摇头,声音出奇地温和:“从你学会掉泪开始,你已经在一点点地明白人族了。你会完成心愿的。”
岑旷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张还带着泪珠的美丽面庞让叶空山一时间有点儿头晕目眩。黄炯不合时宜地咳嗽一声:“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良好氛围,可我还有一点没弄明白。那个婴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他,我至少掉了十斤肉。”
叶空山“哼”了一声:“再掉三十斤,在你身上也看不出来。你对魅还是缺乏了解。魅在凝聚时,可以选择随便什么年龄,然后从这个年龄开始正常生长,直到死去,但他们的精神从一开始就是成熟的。这个婴儿是用最纯净的精神游丝凝聚成的,所以他的精神力从一出生就比常人强得多。但精神成熟,并不意味着就已经通晓了人世间的事物,就连我们的岑旷小姐不也得从头开始学吗?他从魅实里一出来,身边就只有两个死人,没有人教会他什么,反而被你抓了起来。所以他始终很谨慎,一边减少自己的动静以免引起怀疑,一边也在通过你们在窗外的对话,飞快地学习。
“金焕铁一直对他抱有敌意,被他看出来了,所以想要把金焕铁收拾掉。但以他的能力,还不足以直接用秘术杀人,所以他大概是使用了一点儿精神蛊惑术,稍微撩拨一下对方。金老头儿果然中招,靠近了他想施展读心术,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婴儿反击,搅乱了脑子。如果不是金老头儿一直就有这个念头,换成其他人,也不会被他引诱过去。”
“可是,在命案现场,他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会钻到那个女人…女魅的肚子里去?”
“因为他一直都在那个女魅的快乐情绪的感染下凝聚。魅一直以为,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就能获得幸福,这种情绪跟随着精神游丝,塑造了婴儿的性格。至于钻进肚子里…那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黄炯和岑旷异口同声地问。
“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什么地方是最安全的?”叶空山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下,“看来即便是一个魅,冥冥之中,也仍然具有这种本能啊。”
黄炯匆匆离去,怎么处理这个婴儿会是一件挺令人头疼的事,不过老头儿很乐观,觉得可以先收养下来,培养他成为下一个岑旷。
“等那个婴儿长大了,老头儿也该告老还乡了,那么高兴干吗?”岑旷不解。
“就像人族总喜欢做父母一样,”叶空山说,“生一个或者一堆小孩儿,无穷无尽地折腾你,不知道有什么好。但人们就是喜欢生小孩儿,内心深处总有着繁衍后代的渴望,你有脾气吗?人族就是那么古怪,很难解释得清。也许等你嫁人之后,就能慢慢弄明白了。”
岑旷脸上微微一红,呸了一声,正想反击,却注意到叶空山做了一个动作,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你往她嘴里塞了什么进去?”
“她没有必要再受苦了。”叶空山答非所问,“她活着没能得到真正的幸福,也许死后才能安心。你还有最后小半刻,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再看看她的记忆。”
十九
女人在临近死亡。
就像是极北部的冰海中轰然崩塌的冰山一样,女人的记忆也在大块大块地消失,仿佛被海水吞没的冰块。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连续不断的记忆了,因为精神开始随着肉体的殒灭而迅速消亡。
或者换用另一种比喻,女人的记忆就像是某个深夜里抬头可见的璀璨夜空。突然,星光开始大片大片地消失,连星阙都无法连成一体,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绝对黑暗。
女人挣脱了黑暗,赤身裸体地沐浴在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明中。她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凝聚过程,成为一个真正的形魅,拥有了形体和稳定的精神状态。她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腹,做出了自己凝聚成形后的第一个表情——她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女人坐在夕阳下,脱下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双足。两只脚火辣辣地疼痛,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毕竟这个新凝聚的身体还没有适应长时间的奔走。女人虽然痛得龇牙咧嘴,但脸上仍然带着笑容。她在向着自己的目标迈进。
女人第一次来到南淮,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她胆怯地等待着天黑,溜着墙根儿进入了南淮城,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在蛛网般密布的巷陌中穿行。在月上中天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泰升客栈的招牌,愉快地笑了起来。
女人站得远远的,看着杜万里夫妇在一起的神情。杜氏夫妇很幸福,于是女人也感到了幸福。她抿着嘴,笑得很温馨。
…
女人站在一个荒僻的峡谷中,衣衫褴褛地守着一个山洞口,荒野的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预示着天气的变化。女人对这些半点儿也不在意,只是不时往山洞里看上两眼,笑得很满足。
…
记忆在不断地断裂、散失、毁灭。女人的笑靥在一张张地变形、扭曲,化为碎片。精神的大堤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溃决,黑暗的潮水汹涌澎湃。
岑旷所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女人站在杜万里的房门前。在那个风声不息的深夜,她怀里抱着即将裂开的魅实,轻轻推开了门。幸福在召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