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你早猜到了,对不对?”黄炯吼道,“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
“猜什么?我什么都没猜。”叶空山翻翻白眼,“再说了,就算我猜了,你肯听吗?你就知道冲我嚷嚷‘我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
黄炯无可奈何地挠挠头:“好吧,大哥,你胜利了!现在快去现场看看吧!”
如叶空山所料,第四起童谣杀人案发生了。两个玉石商的死亡显然并不是凶手的最终目的,关于此案是羽人复仇的猜想被推翻,叶空山在挤对了黄炯几句后,见好就收,带着岑旷来到现场。
这次的死状仍然和前面三次差不多,以至于岑旷看到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就有想吐的感觉。叶空山仍然一丝不苟,尤其着重观察了绳结的样式。
“还是同样的打法。”他对岑旷说,然后把头扭向黄炯,“就算你把整张脸换成苦瓜,也无助于破案,还是先告诉我这回死的是什么人吧。”
“这个人名叫罗尔立…是一个正义的闲人。”黄炯撇撇嘴,显得很不屑。
“正义的闲人?那是什么意思?”岑旷好奇地问。
“意思就是说,这种人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却总爱指手画脚地多管闲事,总爱在不归自己管的事务上多嘴多舌。”黄炯说,“二十年前的人鲛战争之后,这个姓罗的就开始在宛州甚至宛州以外四处游荡,宣扬人族应该和鲛人和平共处,并且多次试图帮助以秘术幻化外形生活在人族群体中的鲛人逃跑。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就是个支持屠杀鲛人的战争狂,而是这家伙空有一腔热血,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被他帮到的鲛人很少,被他拖累的反而很多。”
这应该是个悲剧,但岑旷实在忍不住想笑,好在竭力止住了。而这段历史,她也听叶空山讲过:在人族社会中生存的异族,数量最少的就是鲛人,只有寥寥无几的鲛人能够通过秘术化生双腿,改变外形,混在人群之中。但在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后,愤怒的皇帝下令全面清查躲藏在人群里的鲛人——有点儿类似于现在排查羽人——也杀害了不少无辜的鲛人。只是鲛人数目本来就少,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那这位闲人靠什么吃饭呢?靠鲛人给他的酬金吗?”叶空山问。
“那倒不是,”黄炯摇摇头,“这事说来也挺滑稽的。这厮不缺钱花,他本来是将门之后,父亲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被鲛人抓走杀害的罗坤将军,光抚恤金就够他花一辈子了。”
“罗坤的儿子?”连叶空山都有些吃惊,“那他可真是太不孝了。祖父和父亲都在人鲛战争中葬身大海,尸骨无存,他捣鼓起保护鲛人的营生来倒挺热乎。”
看岑旷不大明白,叶空山解释说:“五十多年前的第一次人鲛战争中,一位名叫罗毅人的海军统领被鲛人凿沉座船,沉入了海沟;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罗坤也在一次鲛人劳工的叛乱中,被鲛人偷袭抓到海里,从此不知所终。这个罗尔立如果是罗坤的儿子,那也算够浑蛋的了。”
“也就是说,凶手杀死了两个得罪过羽人的玉石商,然后又干掉了这个帮助过鲛人的‘闲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岑旷大惑不解,“难道他喜欢羽人,讨厌鲛人?”
“太牵强了,再说犯罪动机这种玩意儿,不是简单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叶空山很深沉地说,“在不少凶杀案中,杀人的目的甚至根本就是出于‘爱’。比如说,我觉得你岑大小姐在人世间活得太辛苦、太危险,为了让你获得永恒的安逸,索性杀掉你,这样你就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了。”
岑旷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这具倒吊的尸体,觉得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叶空山却满脸轻松,甚至于有某种兴奋。
“你是看到死人就很开心吗?”岑旷觉得不可理喻。
“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些线索可以去挖掘,”叶空山说,“如果能找到这个家伙和马大富之间的一些共同点,那我这两天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就有可能成立了。”
“和马大富的共同点?”岑旷微微一怔,“为什么不是和两个玉石商的共同点?”
“玉石商是玉石商,罗尔立是罗尔立,”叶空山做出一个很奇怪的回答,“并不是摆在一起的东西就一定都有联系。而一些并没有被摆在桌上的东西,反而有可能是关键。”
“我已经习惯你打哑谜了,”岑旷很无奈,“但我从来没有一次能猜准。”
“你要是乐意就慢慢猜吧,不过在此期间还得帮我做点儿其他事。”叶空山附在岑旷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岑旷有些莫名其妙,“你调查那个人干什么?他和这案子有关吗?”
“无关,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调查他的,你也顺便可以换换脑筋——当然别让那家伙知道。”叶空山一脸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高深莫测。
两天后的夜里,秋风刮得更加凌厉,地上的枯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预示着冬之神的脚步在临近。叶空山四肢摊开,躺在捕房里的那张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岑旷推门进来时,看着他憨态可掬的睡相,止不住地摇头。
“老是摇头会容易头晕的。”叶空山依然双目紧闭,嘴里蹦出这句好似梦呓的话。
“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我的动作?”岑旷大吃一惊。
“我只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然后猜到你一定会摇头——这是最高级的读心术。”叶空山说着坐了起来。岑旷哭笑不得,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自己这两天所打探的事情告诉了叶空山。
叶空山面无表情地听完岑旷的汇报,然后挥了挥手,并没有予以置评。他穿上鞋,坐在桌子前,也不管桌上放着的馒头早已冷硬,毫不客气地张口大嚼。岑旷又是忍不住摇摇头,替他打来了一杯热水。叶空山一口气吞下四个大馒头,打了个饱嗝儿,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岑旷茫然不解。
“我是说,这个案子我基本上分析出来了,”叶空山面带笑容,“从凶手到作案手法,再到杀人动机,我心里大概都有数了。只需要等到明天见一个人后,一切就都确定了。”
岑旷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几乎以为叶空山是在骗她,但看这厮一脸小人得志,以及眼神里不容动摇的自信,又不像是在说谎。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到,半点儿头绪都还没有。”她喃喃地说。
“这很正常。”叶空山宽容地说,“这起案子本来就足够复杂,可能存在着三重欺骗。”
“三重欺骗?”岑旷瞪大了眼睛。
“是的,总共不过死了四个人——当然不抓住凶手的话,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就包含了三层不同的欺骗手法。就好比一条看起来很短的路,却藏了三条岔道一样。只要我明天见的那个人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三条岔路就算是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了。”
岑旷几乎一夜未眠,反反复复推想着叶空山所说的三层欺骗,却不得要领。她发现自己的心思的确还是简单了一些,对于人世间的诡诈所知仍浅。虽然拥有九州绝大多数秘术师都不能拥有的读心能力,但总感到一身的本事无处施展,就好比眼下,她倒是挺愿意恶狠狠地探查一下凶手的精神,可是连个嫌疑人还都指不出来呢。
“这就叫作屠龙之技了。”叶空山曾经在开玩笑时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是屠龙之技?”
“从前有个叫岑旷的漂亮姑娘,从外面学艺归来。人家问她学了什么,她说:‘我会屠龙。’可是放眼九州大地,你能找出哪怕一个人曾经见过龙存在吗?”
叶空山其实说得对。岑旷悲哀地想着,我的本事大概就很像屠龙之技,虽然叶空山在后面还补充了一句听起来很像是安慰她的话。
“不过嘛,只要有人能找到龙,屠龙之技就能派上用场,”叶空山毫不谦虚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就是那个替你寻龙的人。”
岑旷胡思乱想着,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儿。还没闭多久眼睛,替她寻龙的叶空山就过来敲门了。
“跟着我,听听我怎么和人说话的,长长见识。”叶空山下令说。
岑旷莫名其妙,但早就习惯了叶空山这些不做解释的安排。她乖乖地跟着叶空山来到一家很早就开始营业的茶馆,和他隔了一张桌子坐下,耐心等候着。茶馆这种地方的喧嚷热闹并不是岑旷所喜欢的,但为了接触更多的人族,了解人族的喜好和生存状态,她在空闲的时候,会尽量往茶馆里钻。某些时候,单是观察说书先生评书段子的受欢迎程度,就能大致了解一些人的心态。比方说,讲述历史上的那些风云人物的野史故事,总能吸引大批听众。
茶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叶空山独霸一桌,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一个相貌朴实木讷的中年汉子混在人流中走进茶馆,径直坐在叶空山对面。
“你来了。”叶空山淡淡地打招呼说。
“别扯废话了。”对方看来和叶空山早就认识,但神色间充满戒备,“为什么找我来?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没事的时候…”
“有事,而且和你有关。”叶空山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放心,我不是来干涉你的生意的,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上个月你是不是接受了宁州血羽会的一桩委托,去谋杀两个来自宛州的人族玉石商人?”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中年汉子答得很干脆。岑旷心里一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汉子的身份,原来两个玉石商真的是羽人们花钱雇凶杀害的,自己的看法一直是正确的。而血羽会的名头她也听说过,是活跃于宁州的一个帮会组织,势力相当庞大。由这样的组织对羽族的敌人发出诛杀令,倒也合情合理。之前查出的文瑞曾和江湖杀手有所接触的事,多半就是正在和此人讨价还价。只是叶空山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一下子就蒙了。
“但血羽会并不想要你真的杀死那两个人,”叶空山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他们只是要你假装杀死了人而已,因为这两人为了走私生意,每年都会给血羽会上缴数额可观的保护费,血羽会并不希望他们死。而你并没有把这一点告诉那两个人,而是佯装要货真价实地杀死他们,逼得他们向你开出高价保命。你倒是真有商业头脑。”
中年汉子的脸色变了,顿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叶空山,你果然有点儿本事啊。不错,我抓住了他们俩,告诉他们我是被羽人雇用来杀他们的,如果他们愿意付我一笔钱,我就饶了他们——说到底,我不过是多赚了一笔小钱而已,在我的雇主那边,我并没有失约。”
“也就是说,他们的死,的确不是你干的?”叶空山盯着对方的眼睛。
中年汉子毫不避让:“不是。听说他们死掉之后,我也感到惊奇。要知道,那种倒吊的死法是我教他们布置假现场的方法,没想到最后他们真的死在了童谣上。血羽会为此还来找过我的麻烦,但这两个人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宛州,这才洗清了嫌疑。”
岑旷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她认为这个汉子并没有说谎,看来叶空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很轻松地放对方走掉了。于是问题来了:杀人的究竟是谁呢?
“是啊,动脑筋想想,”叶空山对岑旷说,“杀人的会是谁?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不是羽人们干的,虽然他们曾有这个计划。”
“这就是你所说的第一层欺骗了,”岑旷说,“羽人们的确想要干掉这两个玉石商,但血羽会试图安排假局。那剩下的两层呢?”
“我不是让你动脑筋嘛,”叶空山说,“既然我都告诉你这当中存在的是‘欺骗’了,那你仔细琢磨一下,会是谁欺骗谁呢?”
岑旷皱起眉头,陷入沉思。欺骗…欺骗…有施加欺骗的人,就必然会有被欺骗的对象,这是一个相互的关系,那么就必须找到可能引发这种关系的两个人,或者两个阵营。
她忽然一下子想到叶空山最早做出过的那个后来被推翻的推断:是文瑞杀害了严于德。由于文瑞也步严于德的后尘丢掉了小命,所以这个推断看似不成立。但如果这当中也包含着欺骗的话…
“我明白了!”岑旷叫出了声,“你最初的那个猜测其实是正确的,严于德就是被文瑞杀害的!不同的是,在这起杀人案中,严于德根本没有丝毫反抗,因为他的本意就是要炮制一个假死的现场,但没想到文瑞背叛了他,弄假成真了!”
“说得很好,”叶空山拍拍巴掌,“这也正是我现在得出来的结论。前些天我对严于德和文瑞的调查并不是没有成果的,除了发现这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之外,我还发现,文瑞找殇州的商人购买了几株昂贵的腐心草。”
“腐心草?能让人暂时停止呼吸、陷入假死的那种药物?”
“就是它了。这两个遭到追杀的玉石商肯定是想借助腐心草来装死,把他们的死讯散布出去,然后再隐姓埋名藏起来,大不了以后换个名字接着做生意就好了。我估计,按照他们商量的顺序,应该是严于德先‘死’,然后再轮到文瑞。”
岑旷明白过来:“所以那天晚上严于德做出一副十分暴躁的样子,赶走了其他人,其实就是和文瑞一起布置这件事。但没有想到,文瑞偷偷把腐心草调包了,所以严于德枉自送掉了性命。文瑞这么做其实是一举两得,一方面除掉了一直与他不合的伙伴,另一方面严于德是真死,也会让他的假死更少受到怀疑。可接下来,马大富又是怎么死的呢?”
“我建议你跳过马大富,直接去思考文瑞的死因。”叶空山说。
“为什么?”
“因为马大富的确是一个与严于德、文瑞毫无关联的人,”叶空山说,“这就是我所谓的第三层欺骗。”
“你是指…有人模仿严于德的死状杀害了马大富,以便混淆视线,把一桩毫无关联的凶案栽赃到羽族身上,而使自己摆脱嫌疑?”岑旷兴奋地说,“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这个人真正的目标是马大富和罗尔立!”
“这四个死者,其实是划分成了毫不相干的两拨,”叶空山说,“两个玉石商是一拨,马大富和罗尔立是另外一拨。只不过第二位凶手足够狡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羽族童谣上面去了。他的聪明在于,先杀死马大富,再回过头去杀害文瑞,这种故意安排的次序让人很难不把马大富也当成两名玉石商的同伙。”
“文瑞也是被第二个凶手杀的?”岑旷有些意外。
“是的,文瑞杀死了严于德,而剩下的三个人都是被第二个凶手杀的。”叶空山脸上的表情居然隐隐有点儿佩服,“这个人不但胆子大,还很细心,居然模仿了文瑞打的绳结。”
“你是说,那种经常跑货运的人才会使用的绳结?”
“没错,文瑞发家之前经常亲自押运货物,打那种绳结可是驾轻就熟。而第二位凶手就更不简单了,只是在现场看了几眼,他就牢牢记住了绳结的打法,并且在之后的案子里如法炮制,堪称滴水不漏啊。”
岑旷领会着叶空山话里的含义:“你是说,这第二个杀手…在严于德死去的那天到达过案发现场,并且检查过尸体?那会是谁呢?除了衙门的捕快之外,还有仵作,还有…”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是那个人!是你前两天让我帮你调查的那个人!我还以为,此事和本案完全没有关联呢!”
“万事万物都是存在着关联的。”叶空山说出了这句总被哲人挂在嘴边的大废话,“我之所以得出现在的结论,就是靠你替我调查出的结果。当然了,我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对你隐瞒,而是担心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被对方发现破绽,你毕竟是个不会说谎的魅啊。”
“你是对的。”岑旷说,“那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可以去抓人了吗?”
“我想应该是时候了。”叶空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