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 2 章:上册 下册 沧月小说镜朱颜全文

 

朱颜被逼着嫁到苏萨哈鲁那一年,正是十八岁。

深夜子时,盛大的宴饮刚刚结束,广漠王金帐里所有人都横七竖八趴在案几上,金壶玉盏打翻了一地。帝都来赐婚的使节一行挡不住霍图部贵族连番敬酒,早就被灌得酩酊大醉,连帐外的守卫都醉意熏熏,鼾声此起彼伏。

“外面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朱颜坐在另一座相连的金帐内,听到外面的劝酒歌渐渐低下去,便站了起来,一把扯掉绣金缀玉的大红喜服,匆匆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匆匆说了一句,“我得走了。”

“郡主,”侍女玉绯有些担心,“不如让云缦陪你去?”

“没事,云缦还得在前边盯着霍图部的大巫师,我自己走就行。”她打开了从赤王府带来的一个匣子,拿了一件东西出来——一支一尺长的玉簪,玲珑剔透,如琉璃宝树,通体雪白,只在顶上有一点朱红,在灯光下隐约流动着如云的光华。

师父说这支簪子叫“玉骨”,出自碧落海里连鲛人都游不到的海底,长在鬼神渊的裂口处,被地火煎熬、海水浸漫,在冰火淬炼之下,一百年方长得一寸,乃白薇皇后的上古遗物,世间法器中最珍贵的一种。

白薇皇后?开什么玩笑,那岂不是有七千年了?这些九嶷山上的神官总是喜欢拿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来骗空桑的王室贵族。

然而,此刻她握起玉骨,却略略有点紧张。

自从师父传了这件法器,她只用它施过一次法。上次不过是牛刀小试,还是牛刀小试,还弄得鸡飞狗跳,这次可算真刀真枪要用到了,也不知……她吸了一口气,握起玉骨,对着自己的左手干脆利落地扎了下去。

“刷”的一声,左手中指上顿时冒出了一点殷红。
血滴在白皙的指尖凝聚,如同一颗珊瑚珠子一样渐渐变大。然而在即将滚落的那一瞬,仿佛被吸住了似的,竟是顺着簪子倒流了上去——玉骨吸了那滴血,末端那一点朱红瞬间浓艳,竟转瞬开出一朵花来。

她连忙合起双手,默默念动咒术。

短短的祝颂声里,那朵奇妙的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放,凋谢,最后化作五瓣,落到了床榻柔软的锦缎上。

落地的瞬间,锦缎上竟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朱颜!

一旁的侍女玉绯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惊叫出来——这是术法吗?王府里都说朱颜郡主小时候曾经在九嶷山学过术法,原来,竟是真的!

“别怕,这只是借我的血化出的一个空壳子罢了。”她安抚着玉绯,抬手掐了掐榻上那个“朱颜”的脸——触手之处温香玉软,是实实在在的肌肤,骨肉均匀,和活人一般无二。然而那个被掐的人却是毫无表情,如同一具木偶。

朱颜拈起玉骨,在那个“朱颜”的眉心点了点,口唇微微翕动。人偶渐渐垂下头去,似乎在聆听着她的吩咐。

“这个术法只能撑十二个时辰,得抓紧了。”朱颜施法完毕,仔细检验了下自己的成果,转头吩咐贴身侍女,“快给她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首饰,从里到外一件都不能少,知道么?”

玉绯看着那个木然的人偶,心里发怵:“郡主,你真的打算……”

“少啰嗦!这事儿我路上不是和你们两个早商量好了吗?到现在你怕了?难道真的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大漠里过一辈子啊?”朱颜性格毛毛躁躁,顿时不耐烦起来,“等下事情结束,你就立刻冲出去喊救命,知道了吗?”

玉绯怯怯地点了点头,握紧了衣带。

“别怕,事情很简单,一定能成。”朱颜安慰了她一句,将玉骨收起,插入了发髻,披上大氅就走了出去,“等一下听我信号,按照计划行事就行。”

外面天寒地冻,寒风呼啸着卷着雪花吹来,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用风帽兜住头脸,绕过了一座座燃着篝火的帐篷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喝醉了的西荒人,双手拢在袖子里,捏了一个隐身决。

还好云缦在前头想方设法地留住了霍图部的大巫师,否则以那个老家伙的法力和眼力,自己只怕还不能这样来去自如吧。

她一头冲入风雪中,一直往远离营帐的地方走去。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喧嚣的人声才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用僵硬的手指抖了抖风帽,发现口唇里全都是碎雪,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已经是苏萨哈鲁的最外围,再往外走,便是草场了。

据说这入冬的第二场雪已经下了一个多月,足足积了两尺,这样冷的冬季,只怕放牧在外面的牲畜都会冻死吧。那些牧民,又是怎么活下来撑到开春的呢?

这里是西荒相对富庶的艾弥亚盆地一一沙漠里的绿洲、霍图部的本旗所在,牛羊成群,蜜奶流淌。可是,和赤之一族所在的天极风城比起来依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不用说和繁华鼎盛的伽蓝帝都相比了——难怪听说她要远嫁到苏萨哈鲁时,母妃对着父王垂泪了好几天。

“阿颜可是您唯一的孩子啊……其他六部藩王哪个不是争着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帝都?为啥偏偏要让我家阿颜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嫁给野蛮人!”

“就算嫁给野蛮人,也总比跟着那个鲛人奴隶跑了强!”父王却是一反常态,恶狠狠地回答,“此事你不必多言!我已经从帝都请了御旨,她敢不去,赤之一族就等着天军讨伐吧!”

母妃不敢再说,只是搂着她默默流泪而她想着父王嘴里的那个“鲛人奴隶”,不由得一时间失了神,破天荒地忘了顶嘴。

“要不,你还是逃出去找你的师父吧。”在出嫁的前夜,母妃悄悄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体己细软,每一件首饰都足够普通人过上一辈子,“时影大人是九嶷山上的大神官……咳咳,就是伽蓝帝都,也忌讳他三分。”

她心下感动,嘴里却道:“师父他经常云游闭关,谁知道现在在哪儿?而且九嶷山和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呢,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你……你不是跟着他学了好几年术法吗?不是会飞天,还会遁地吗?”母妃咳嗽着,“咳咳……我替你挡着你父王,你偷偷去吧!”

“能是能,只是我一个人跑了又有什么用?”她嘟囔了一句,“我走了,赤之一族怎么办?帝君还不是会找父王的麻烦?”

看着母妃愁眉不展的脸,她顿了顿,放松了语气,反过来安慰母妃:“没事,和亲就和亲,怕什么?好歹是嫁给西荒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也不算辱没了。”

“可你又看不上人家。”母妃看着她,欲言又止,“你喜欢的不是那个,那个……”

“你想说渊是吧,都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她笑了笑,手指意识地在衣带的流苏上打了个结,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反正他也看不上我,我已经想开了。”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不想开又能怎样?如今他在云荒的哪一处我都不知道。”

“唉……毕竟是个鲛人。”母妃喃喃,也是叹了口气,“空桑王族的郡主,怎么可能和世代为奴的鲛人在一起?虽然那个渊……唉,人其实还挺好的。”

朱颜脸上的笑容微微停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母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渊。这个名字在王府里存在了上百年,却一直是个忌讳,赤王每次提及都伴随着愤怒的辱骂——如果不是这个鲛人和赤之一族有着上百年的渊源,为赤王府立下过大功,手里还握有高祖赐予的免死丹书,父王在盛怒之下估计早就把他拉出去五马分尸了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离开寄居了百年的赤王府的前夜,他曾经说过这一句话。那一句话,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听得怔了半天,心里空空荡荡。

“那些来自碧落海的鲛人,拥有天神赐予的美丽容颜……太阳般耀眼、春水般温柔,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呢?”母妃微微叹息,欲言又止,“别说你了,想当年,太夫人也是……”

“嗯?”朱颜忍不住好奇,“曾祖母怎么?”

母妃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唉,如果不是出了这事儿,本来你父王打算让你和其他六部的郡主一起到帝都去参加选妃的——我家阿颜的姿容,未必就比白族的雪莺郡主逊色了,说不定……”

“哎,真是亲娘眼里出西施——雪莺可比我美多啦!”她不客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臆想,直白地泼了冷水,“何况空桑历代皇后和太子妃都是要从白之一族里遴选的,哪里有我什么事情?莫不成你想女儿去给人做小啊?”

母妃皱了皱眉头:“娘嫁给你父王的时候也不是正妃啊……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就好,名分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不然你早年也不会老被那个老巫婆天天欺负,直到她死了才能翻身。朱颜心里嘀咕着,然而害怕母妃伤心,嘴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说。

母妃看了看她倔强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你怎么肯屈居人后?以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火暴脾气,要是真的去了伽蓝帝都,一定时刻都会惹祸。说不定还要株连全族——”说到这里,母妃含泪笑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所以,咳咳,不嫁去帝都,也算因祸得福吧……”

“别这么说啊,娘!”她有些讪讪,“女儿我很识大体的!”

“那你还和父王顶嘴?”母妃咳嗽,训斥她,“那时候……咳咳,那时候你如果低一低头,说点好听的让你父王息怒,那个鲛人估计也不会有那样的下场了……人家都在王府里安安生生住了一百多年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不是你作天作地地闹腾,怎么会……”

“……”朱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没有说话。

是啊,如果那时候她肯好好跪下来哀求父王,渊或许不会……

“阿颜,你从小被宠坏了。”母妃看着她,摇头,“胆子大,身手好,聪明能干,又不服输——如果是个男孩,你父王不知道该多高兴,可偏偏又是个女儿身……”

“这难道也怪我咯?”她有些恼了,跳了起来,“明明是父王他生不出儿子!你看他娶了那么多房姬妾,十几年了,就是没能——”

“说什么呢?”门外传来雷鸣般的厉喝,赤王大步踏入。

她吓得缩了一下头,把后半截话生生吞了回去。

“过几天就要嫁人了,还在说这些混账话!”赤王怒视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气得两条浓眉倒竖,如雷怒喝,“这般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等你嫁去了苏萨哈鲁,看还有谁给你撑腰?”

于是,她又被指着额头、滔滔不绝地教训了一个时辰,几次想顶嘴,看到一旁母妃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都只能忍了——算了,反正再过一个多月自己就要远嫁了,父王的骂,就当挨一顿少一顿吧!而且父王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她千里迢迢嫁去了苏萨哈鲁,霍图部的人要忌敢碰她一根手指头,父王还不提兵从天极风城直杀过去?

她,朱颜郡主,是赤王唯一的女儿。如果父亲将来没有再给她添新的弟妹,她就会继承赤王的爵位,掌管整个西北——所以在她及笄之后,砂之国四个部落便争先恐后地前来求婚,成堆的藩王世子几乎踏破了门槛。

原本父王看不上这些西荒部落,想从空桑六部王族里选一个佳婿,却不想她挑来挑去,最后竟看上了一个鲛人奴隶,还差点私奔!赤王一怒之下便从伽蓝帝都请了旨意,干脆利落地为这个不省心的女儿选定了夫家,打发她出嫁。

赤王选中的佳婿,是霍图部的新王、二十岁的柯尔克。

柯尔克比朱颜只大了两岁,性格骁勇,酷爱打猎,据说能赤手撕裂沙漠里的白狼,老王爷去世后继承了王位,替空桑守护着云荒的西方门户,获得了帝都册封的“广漠王”的称号。而他的生母是老王爷的大妃,萨其部的长公主,性格严酷,心机过人。据说这次柯尔克顺利击败诸位兄弟成为新的王,又能抓住机会向赤王求婚,娶到未来的赤之一族女王储,每一步都和生母的精心谋划脱不了关系。

有这么一个婆婆,自己孤身嫁到大漠,日子想必也不会太轻松。

朱颜叹了口气,在风雪里悄悄地绕过大营,来到了荒僻的马厩。

在西荒四大部落里,艾弥亚盆地里的霍图部以盛产骏马著称,马厩里自然也排满了各种宝马名驹。管理马厩的仆人此刻都已经醉倒在酒桌上了,因为寒冷,那些价值万金的名马相互靠得很紧,低头瞌睡,微微打着响鼻,喷出的热气在夜里瞬间凝结成白烟。

她的脚步很轻,即便是最警醒的马也不曾睁开眼睛。

“好了,就在这里吧。那么冷,冻死人了。”朱颜嘀咕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玉瓶,拔掉了上面的塞子。一瞬间,有几缕烟雾从玉瓶里升起,瞬间被风雪卷走。那些骏马打了个响鼻,却没有醒,尾巴一扫又沉沉睡去。

这样就可以了,等下也不会让这些惊马搅了局。

料理完了马匹,朱颜回到空地上,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玉骨。簪子一抽走,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顿时如同缎子一样散开,在风里猎猎飞扬,如同一面美丽的旗帜。

她弯下腰,将玉骨插入了雪地。

荒漠的深冬,严寒可怖,地面已经被冻得很坚硬了,簪子插下去的时候甚至发出金铁般的摩擦声。

她双手握着玉骨,非常吃力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圈,将自己围在中间,

“唉,练了几百次,还是画不圆。”她看了银自己的成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师父看到又要骂了吧?”

朱颜叹着气,以右臂为圆心,开始细细地在雪地上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一笔一画都不敢有偏差。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将那个复杂的图形在雪地上画全了。

“好了,应该没错了。”最后检查了一遍,手指都快要冻僵了,她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手里用了一点真力,“刷”的一声,将玉骨在符咒的中心点直插到底,只露出末梢一点殷红在雪堆外。

然后合起双手,开始念起一段咒语。

牧灵术。这是她学过的最复杂的咒术,还是第一次实战使用,难免有些紧张。然而越紧张越出错,刚念了三四句,立刻就错了一个字。她轻轻“呸”了一声,心里着急,只能苦着脸从头再来。

这一次她没有分神,祝颂如水一样吐出,绵长流利。

随着咒语声,那支插入雪地的玉骨汲取了大地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不足一尺迅速长大,转眼就破雪而出,化为一支玉树般玲珑剔透的法杖!而她脚下面过符咒的地面也忽然发出光芒来!

发着光芒的圆里,积雪覆盖的地面开始起伏,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在不安地蠕动着。马厩里的骏马似是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也起了骚动,但是被她刚才的术法困住,一时也无法跑开。

“起!”最后一个字念完,朱颜抬起手握住了玉骨,将它拔起。

只听“刷”的一声,满地大雪随之纷飞而起!

雪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咆哮,大地瞬间破裂,有什么飞腾而出。

那是世间从未见过的巨兽,一只接着一只从地底飞扑而出,一跃而起,在空中凝聚成形,刹那落地——那些巨兽落下来,围绕着她,狰狞可怖,跃跃欲试地想要扑过来,却又畏惧着什么,退缩在那个发着光的圆圈之外。

朱颜抬起玉骨,凌空往下一指:“跪下!”

那些巨兽瞬间一震,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压,竟然齐齐身体一矮,前膝一屈跪在了雪地上!

她抬起玉骨,轻点那些魔兽的额头,照本宣科地念完牧灵术的最后一句:“六合八荒所有生灵,听从我的驱遣!”

巨兽战栗着低下头,俯首帖耳。

她用玉骨点着巨兽的额头,喃喃低语,似是下达了什么指令。当玉骨收起时,她抬起手,一指远处的帐篷,低喝:“去吧!”

只听“刷”的一声,风雪狂卷,群兽已然朝着金帐飞扑而去!

朱颜远远看着,松了一口气。

这事情总算办好了,得赶紧逃了。她不敢久留,将玉骨握在手心,等摊开时已经新变为一支玉簪。她将簪子插入发髻,将风帽拉起,兜住了头脸,从马厩里选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狮子马,准备作为跑路时的坐骑。

从这里往北疾驰一百里,穿过星星峡,就能抵达空寂之山了。山上设有神殿祭坛,等到了那里再做打算也不迟。

然而,她牵着马,刚一转身,却在空荡荡的马厩里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后的黑暗里轻轻走过,爪子磨擦着地面。

朱颜悚然一惊,顿住了身形,细细倾听。

刚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只因为寒冬而饿极了闯入大营的狼,但细听又似乎是金铁在地上拖过的声音。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从腰后抽出了短刀,朝着声音的来处走过去,利落地挑开了那一堆挡着的草料。

奇怪的声音顿时停止了。一双眼睛从黑夜里闪现,看着她。

“唔?”她皱了皱眉头,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来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如同一只蜷缩着的沙狐。大约是饿得狠了,一双眼睛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便显得特别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满脸脏污,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个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后看着她,湿淋淋的手指间抓着一小块浸透了泔水的馕饼,手指上布满了红肿的冻疮。

她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他们刚才在宴会上吃剩下的东西——这个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从马厩的泔水里捞东西吃?

刚才她做的这一切,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烦。

叹了口气,把刀收入鞘,蹲下身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去前头吃饭?”她平视着那个孩子乌黑的眼睛,开口问,带着不解——今天是霍图部大喜之目,所有的奴仆都可以去领一份肉和酒,为何这个孩子却独独在这里挨饿?

她说得温柔亲切,手指却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对方的脉门。然而,那孩子居然极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后缩了一缩,避开了她的手。

他一动,那种奇怪的声音顿时又响了起来。

朱颜看了一眼,脸上顿时微微变色一一这个孩子的双脚上居然锁着一条粗重的铁链!冰冷的铁镣锁住了孩子的两只脚踝,他缩在那里,看着她,警惕地朝后爬行,铁和地面相互摩擦,发出之前她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声音。

铁链的另一端,通向马厩后一个漆黑的柴房。

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里,这孩子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脚上全是冻疮,小小的脚踝上全是层层叠叠的血痂,愈合又溃烂——更可怖的是,她发现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内长了一个肉瘤,完全无法直立。

难道是罪人的孩子么?否则怎么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

她想着,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个野兽般的孩子警惕地盯着她,拖着铁镣飞快地往后爬去,死活不让她靠近,手里还攥着那块泔水里捞出的馕饼。

“喂,不许走!”在他快要爬回门口的时候,朱颜轻轻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就将他凌空提了起来。那个孩子拼命地舞动着手脚,不顾一切地挣扎,然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倔强沉默着,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还想咬我?”她脾气也不好,不由分说微微一用力,便将孩子的手臂扭脱,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觉,偏偏要在这个地方?饶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只暴躁的小兽,另一只手从发际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间,黑暗里传来了模糊的声音,急切惊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骤然脱口而出:“阿娘!别说话!”

朱颜吃了一惊-原来,这孩子不是个哑巴?

“谁?”她皱了皱眉头,知道这里居然还有第二个目击者,心里更是烦躁,便站起身来,推开了柴房的门。

房间很小,里面漆黑一团,有难闻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似乎存放着腐烂的肉类。

柴房里横七竖八全是东西,她一时看不清,脚下被铁索一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哐啷”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玉骨通灵,瞬间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声惊呼!

刚才她踢倒的是一个酒瓮粗陶烧制,三尺多高,应该是大漠那些豪饮的牧民用来存放自酿的烈酒的——那个酒瓮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动着,直到最后磕在屋角的墙壁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然而,那个酒瓮,却长着一个女人的头!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横倒在黑暗里,从酒瓮里探出头瞪着她,双眼深陷,满脸都是鲜血——那样狰狞的表情,令胆大如朱颜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直退。

女鬼!这个柴房里,居然关着一个女鬼!

“阿娘……阿娘!”那个孩子却爬了过去,一边喊着,一边抬起麻秆儿一样细瘦的双臂,拼了命想把酒瓮扶起来。然而人小力弱,怎么也无法把沉重的酒瓮竖起,每次刚努力竖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瓮横在地上,不住滚动。女人的头颅从酒瓮口上伸出,死死盯着她,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口腔里舌头却已经被齐根割断。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失声:“人……人瓮?”

——是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装进酒瓮的人!

怎么……怎么还会存在这种东西?!她全身发冷,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样子的活人。

这个马厩,简直是人间地狱。

自从北冕帝即位以来,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请求之下,伽蓝帝都下过旨意,在云荒全境废除了十种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瓮。为何在霍图部的马厩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震惊得发呆。

那个孩子竭尽全力,终于扶起酒瓮,用肮脏的袖子擦拭着母亲额头上磕破的地方,边将手里攥着的那块馕饼递到了她的嘴边。那个瓮中的女人显然是饿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点没咬到儿子的手。

朱颜怔怔看着她,依稀觉得眼熟,忽然失声:“你…...难道是鱼姬?”

人瓮里的那个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她——那张脸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乱七八糟,头发也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宝石。

那一刻,朱颜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鱼姬!是霍图部老王爷在世时最宠爱的女人!

在遥远的过去,大约十年前,自己曾经见过她。

在她小时候,霍图部老王爷曾带着这个女子来到天极风城,秘密拜访了赤王府。

那个铁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严,低下头,苦苦哀求统领西荒的赤王给予支持,帮他弹压部族里长老们的异议,以便能顺利将这个鲛人女子纳为侧妃。

“一个鲛人女奴,还生过一个孩子!能当个侍妾就不错了,还想立她当侧妃?”

父王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数落他,“我说,格达老兄弟,你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別被猪油蒙了心——”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父王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了。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起了面纱,露出了那个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颜。

在那一刻,连躲在一边偷听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真美啊……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女子低着头,薄如花瓣的嘴唇轻抿着,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面纱后,她那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温柔,明亮又安静,令所有语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顿时不说话了,最后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后来有没有支持这个请求,她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八岁的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绝色的鲛人女子,心里只想着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颜赐予了来自碧落海的鲛人,而让陆地上的各种族类相形见绌。

趁着大人们在帐子里激烈地争论,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过去,趴在对方膝盖上,仰着头从面纱下面偷偷地看了那个鲛人女子半天。而那个女子看起来非常羞涩温柔,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也不说话。

她生性活泼,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将握在手心的糖果举起来,小小声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了……饿不饿?要吃糖吗?”

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低下头来,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不饿,谢谢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满心羡慕,“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个鲛人女子笑了下,轻轻地回答,语声柔软,如同卡车春风吹过,“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吗?”孩子信以为真,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那个鲛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手指如同白玉,隐隐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是大美人呢。这是天神赐予的礼物。”

“是吗?太好了!”她得到了许诺,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郡主!你又跑哪里去了?”帐子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嬷嬷要骂我了!”她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鲛人女子笑着,“哎,等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再来找你!会不比你还美,到时侯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里,关于这个女人的回忆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那样惊人的绝艳,在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的心里留下了惊鸿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遗忘。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在这种地方又见到了她!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她从一个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对鲛人漫长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却不过是弹指一瞬。这个鲛人女子历经坎坷,陪伴老王爷走完了最后十年人生,却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容貌。

但是,连时间都未能夺去的美貌,如今却已经被人之手摧毁!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母子,又看了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爷的遗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鱼姬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嘴,拼命地摇头,有眼泪流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在光线暗淡的柴房内发出柔光。

朱颜不由得看得发呆——

传说中鲛人生于碧落海上,坠泪成珠、织水为绡。可从小到大她只见过渊一个鲛人,他又怎么也不肯哭一次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着从她眼角坠落化为珍珠的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苏妲大妃干的!”她皱起了眉头,愤怒地道,“是那个该死的毒妇捏造旨意,在老王爷死后把你活活弄成了这样!是不是?”

鱼姬不能说话,只有默默垂泪。

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悍名在外,连身为赤王独女、挟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颜心里都有些忐忑,何况这个只凭着一时宠爱的鲛人女奴?

朱颜叹了口气,看向一边的小男孩。

“这个是你孩子?没听过老王爷五十岁后还添过丁啊……哦,难道他就是那个你带过来的拖油瓶?”朱颜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那个孩子,拨开他的乱发,想要看他的耳后。然而那个孩子拼命挣扎,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过去,“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拖着铁镣踉跄倒地,人瓮里的鱼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个小鲛人”朱颜摁住孩子的头,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孩子耳轮后面那两处细细的纹路,仿佛两弯小小的月牙——那是鳃,属于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一族特有的标记。这个小孩,真的是鱼姬以前带来的拖油瓶?

“他的父亲是谁?”朱颜有些好奇,“也是个鲛人?”

鱼姬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恳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带他走么?”朱颜看了看被做成人瓮的可怜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孩子,心里微微动了一动。老王爷死后,霍图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这一对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会贸贸然向她这个外来者求助吧。

鱼姬急切地点着头,又看了看地底下,眼里流下泪来。

鲛人的泪,一滴一滴化为珍珠。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叹了口气,问被她摁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六十岁?你能跟着我走多长的路?”

那个鲛人孩子冷冷地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那种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让刚刚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颜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自身还难保呢,才懒得救你!”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无数人从醉梦中惊起奔跑,每一座营帐都惊动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风雪中尖声呼救——

“来人……来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二章:时影

那是玉绯的声音,尖厉而恐惧,如同一根扔向天际的钢丝,一下子穿透了风雪,刺耳地扎破西荒如铁的夜幕,让朱颜瞬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丫头是被那群沙魔给吓坏了吧。喊得如此凄厉,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明明交代过她,那些巨兽领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个假朱颜之外,并不会攻击帐篷里的其他人,她还在那里怕个鬼啊!

朱颜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这边的事——她这次来苏萨哈鲁,人地生疏,势单力薄,在这场混乱里能保全自己、顺利脱身就不错了,哪里管得了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对母子?

她轻巧地捏住了那个孩子的后颈,玉骨瞬地就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点光如同飞萤一样注入。旁边的鱼姬拼命地张嘴大喊,然而没有舌头的嘴却发不出声音,猛烈地摇着头,几乎把酒瓮又重新摇得倒了下去。

“别怕,我不会杀你儿子的。”朱颜叹了口气,将软倒的孩子扔回地上,“这孩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我得用术法消除他今晚的记忆才行。至于你……反正你也说不出话不能告密,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抽出短刀,“刷”的一声削断了孩子脚上的铁镣,抬头看了看装在瓮中的鱼姬,又摇了摇头:“算了,你身上这个酒瓮还是留着比较好,都长到肉里去了。要是砸了,估计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接下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随手将那把短刀扔给孩子,转身出门。

所有人都朝着金帐奔去了,这边更是空荡荡没人理会。风雪里她听到玉绯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声响彻内外,将霍图部的勇士惊醒。一旦族里的大巫师出动,那些沙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全数歼灭吧。

没关系,只要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朱颜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击,惨遭横祸,尸骨不全。这个消息传到帝都后,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人逼着她成亲了,多好。

朱颜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赶着离开。然而出去一看,外面准备好的那匹夜照玉狮子马却不见了,甚至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乱,显然是已经四散而去。

什么?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变了脸色。

谁干的?那些马,明明被她施了术法定住了!怎么还会跑掉?

风雪还在呼啸,她听到远处沙魔的惨叫,它们在一头一头地倒下去——看来霍图部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很快就要杀到金帐里面去了。她心下焦急,抬起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印,瞬间就隐身于风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没有马,她也得马上离开!

雪积得很厚,几乎到了膝盖她隐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飞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风雪实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风,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么都飞不起来。她如同一只笨鸟,挣扎着起飞了好几次都被狼狈地吹了回来,最后颓然落在雪地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尽快离开苏萨哈鲁。

然而走着走着,忽然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喂,没长眼睛吗?”朱颜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心头大怒,脱口就骂了一声。

然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现在是在隐身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被别人看到?这一说岂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隐身术,还怪别人不长眼?”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如同风送浮冰,“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她听到那语声,忽然间打了个寒战。

什么?难道……是,是他?

荒漠风雪之夜,一个打着伞的年轻男子从黑暗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袭白袍在眼前飞舞,袍角上绣着熟悉的云纹。簌簌的雪花落满了那一把绘着白色蔷薇的伞,伞下是一双淡然的双眸,正俯视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师……师父?”她结结巴巴地看着那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雪夜的荒漠里骤然出现的男子二十五六岁,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额头发际有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双瞳冷澈,宛如从雪中飘然而至的神仙。

这个人,居然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

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朱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那个人伸出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拖起来。

他的手是有温度和力度的,并非幻象。

“师……师父?”她忍不住又结结巴巴问了一声,不知所措。

时影没理她,只是侧过头倾听远方的风里传来巨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弱。风雪里有隐约的祝颂声,忽然间,一道光划破了夜幕,轰然大盛!

“霍图部的大巫师果然厉害,才短短一刻钟,就已经把你召唤出的沙魔全部灭了。”

时影淡淡道,“走吧,过去看看热闹。”

“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以她的这点修为,瞒过那些守卫也罢了,如果在大巫师面前使用隐身术,只怕瞬间就会被识破吧。

“怕什么?”他侧过伞,罩住了她的头顶,淡淡道,"有我在呢。”

凌厉的风雪顿时息止,伞下的气息温暖宁和,如同九嶷清晨山谷中的雾气。她贪恋着这种温暖,却又有些畏惧地看了师父一眼,缩了缩肩膀,嘀咕:“还……还是赶快趁乱跑路,比……比较好吧?”

她从小就怕师父,一到他面前,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你以为这样就能跑得了?”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这群沙魔是被你召唤来的,就算他们看不出那个被吃掉的只是个替身——可是,这些呢?”

他顿了顿,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乱的脚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骏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满了雪地。

朱颜一阵心虚,问:“这……这些又怎么了?”

时影皱了皱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导徒弟:“这些沙魔的脚印分明是从马厩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来的。可它们偏偏没有袭击这些近在咫尺的马匹,反而却直接冲着你的帐篷去了?而那些马,居然还毫不受惊地呆立着?你觉得霍图部的人,个个都是和你一样的傻子吗?"

“……”朱颜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问:“那……那些马,难道是你放掉的?”

“当然。不放掉的话,明眼人一看就露馅了。而且王族的坐骑都打过烙印,你骑着偷来的马招摇过市,是准备自投罗网吗?”时影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就靠着你那个破绽百出的计划,还想逃婚?”

被一句话戳破,朱颜不由得吓了一跳,失声:“你……你怎么知道我要逃婚?”

“呵。”时影懒得回答她,只道,“走,跟我去看看那边的热闹。”

“……”她被师父押着,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师父,你……你不是在帝王谷闭关修炼吗?怎……怎么忽然就来了这里?”

“来喝你的喜酒不行么?”时影淡淡道。

“师父……你!”她知道他在讥讽,心里郁闷得很,跺了跺脚,却不敢还嘴——该死的,他是专程来这里说风凉话的吗?

时影没理睬她,只顾着往前走。也不见他如何举步,便逆着风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颜一口气缓了缓,立刻便落在了后头,连忙紧跟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缩在那把伞下,侧头觑着师父的脸色,惴惴不安。

作为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虽然年纪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却极高,仅次于伽蓝白塔上的大司命。自从离开九嶷之后,自己已经有足足五年没见到他了——师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踪飘忽不定,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西荒,却是令人费解。

莫非……他真的是来喝喜酒的?

然而刚想到这里,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扑而来,戾气如刀割面。

糟糕!她来不及多想,十指交错,瞬地便结了印。然而身子还没动,只听一声闷响,远处一道火光激射而来,“刷”地贯穿了那个东西的脑袋。那东西大吼一声,直直地跌在了脚边,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息。

朱颜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里还咬着半截子血淋淋的身体,却是那个假新娘。

时影举着伞站在那里,声色不动。

“幻影空花之术?那是你的杰作吗?”他看着沙魔嘴里衔着的一角大红织金凤尾罗袖子,淡淡开口——这是帝都贡绸,只赐给六部王室使用,上面的刺绣也出自于御绣坊,是她作为新嫁娘洞房合卺之夜穿的礼服。

“嗯。”她瞥了一眼,只得承认。

那个“朱颜”的整个上半身已经被吞入了沙魔口里,只垂着半个手臂在外面。魔物利齿间咬着的那半只胳膊雪嫩如藕,春葱般的十指染着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还带着她常戴的宝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错。”时影好容易夸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见头。”

“估……估计已经被吃掉了吧?”朱颜想象着自己血糊糊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冷,打了个寒战——今天真是倒霉,逃婚计划乱成一团不说,居然还被逼着看自己的悲惨死相,实在是不吉利。

“可惜,”时影摇头,“看不到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师了没。”

“……”她实在没好气,嘀咕,“原来你是来考我功课的……”

师徒两人刚说了几句,已经有许多人朝着这边奔跑过来,大声呐喊。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如同一条火龙呼啸着包过来,将那一头死去的沙魔团团围住。

看到来势汹汹的人群,朱颜下意识地想躲,时影却将伞压了一压,遮住两人的头脸,道:“没事,站在伞下就好。他们看不见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也是,以师父的修为,整个云荒都无人匹敌,他如果出手护着自己,那个霍图部的大巫师又算什么?

两个人便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狂奔而来。

“在这里……郡主她在这里!”当先的弓箭手跳下马,狂喜地呼喊,然而走过去只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齿间的尸体,声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颤声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么了?”马蹄声疾风般卷来,有人高声问。

紧跟着而来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西荒妇人,高大健壮,衣衫华丽,全身装饰满了沉甸甸的黄金,马还未停,便握着鞭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竟比男人还利落——那是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实际掌权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颜明知她看不见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往伞下缩了一缩。

“这个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确是蛮厉害的。”时影看着那个人高马大的西荒贵妇人,又转头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过她。”

“喂!”朱颜用力扯了一下师父的袖子,几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闹越大,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在这里看这场自己一手导演的闹剧了,然而这个该死的家伙却怎么也不肯走。

天哪,当初自己为啥要拜这个人为师?

“神啊……”大妃跳下马背,走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然而顿了顿,很快又定下神来,猛地厉喝了一声,“先不要动!”

霍图部的勇士刚刚围上去,想要把人从沙魔嘴里拉出来,听到这话顿时一震,退到了一边。

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来,握了一握那只垂落在外面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吩咐旁边的人:“还有救!快,去叫大巫师过来!”

“郡,郡主怎么样了?哦,天哪!这是——”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却是从伽蓝帝都来的使者,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声音都发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来苏萨哈鲁和亲,本来是一件美差,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此失职,回到帝都,会被帝君处死吧?

使者心里一惊一急,加上风寒刺骨,顿时昏了过去。

“来人,快带大人回金帐里休息!”大妃处乱不惊,吩咐周围霍图部族人带着昏迷的帝都使者离开,然后看了一眼那只挂出来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伤,千金玉体,不便裸于人前,所有人给我退开十丈,靠近者斩!”

“是!”霍图部战士一贯军令严格,立刻便齐刷刷往后退去。

在这样呼啸的风雪夜,十丈的距离,基本上便隔绝了所有耳目。

朱颜隐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呸,一搭脉搏就知道死透了,这个老巫婆干吗还这般惺惺作态?无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时影眉梢抬了一下,“这么说你婆婆合适吗?”

“谁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声,想起了马厩里鱼姬的悲惨境遇,心底忍不住地生出一股厌恶来,双眉倒竖,“如果不是怕给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现在就悄悄地过去掐死了这恶毒的老巫婆!

时影没有搭话,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硍,转过头去。

当所有人都退下后,霍图部的大妃一个人跪在雪地上,面对着那只死去的庞然大物,竟然亲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开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儿媳妇来——残缺尸体耷拉了出来,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个头都已经不见了。

“果然看不到脸了。”时影在伞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颜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赶紧走。这场面血腥得实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骑绝尘而来,急急翻身下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尔克。”时影忽然笑了一笑,指着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漠男儿,“倒是一条昂藏好汉。”

“丑。”朱颜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作为赤王的独女,她生长在钟鸣鼎食的王府,从小倾慕的是渊那样的绝世美人。

以鲛人中的佼佼者作为审美的启蒙标准,长大后对男子眼光更是高得无以复加——便是师父,在她眼里也只能算是清俊挺拔气质好而已,又怎能看上这粗鲁的西荒大汉?

“浅薄”时影摇了摇头。

“母妃!郡主她怎样了?”对方跳下马背,急急地问,一报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没头的尸体,喉咙动了一动,血腥味刺鼻而来,顿时忍不住胃里翻上来的满腔酒气,转头扶着马鞍,“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想必新郎也听说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是个美人,心里满怀期待,却没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帐合卺,看到的新娘却是这般模样。

新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荤八素。朱颜站在一边,也觉得大丢脸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纠正他一一喂……别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长得还是很不错的!配你绰绰有余好吗?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时影转头看了她一眼:“后悔了吧?”

“后悔个鬼啊!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死相会那么难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下他的袖子,嘀咕,“现在我们可以跑路了吧?还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要看着我入殓下葬?”

“再等等。”时影却依旧不为所动,“要跑你自己跑。”

她真的很想拔腿走人,但刚一抬头,身子又被定住了。

呼啸的风雪里,迎面走来了一位黑袍老人,白须白发,面如枯树,然而十指里却拢着一团火焰——那是霍图部的大巫师索朗,西荒声望最隆的法师。人还没到,一股凌厉的压迫感已经扑面而来。

大巫师走过时,在她身边顿了顿,眼里露出一丝疑虑,又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

朱颜知道厉害,立刻屏声敛气地缩在师父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一动也不敢动。

只要她一走出这把伞下,估计就会被发现了吧。

“长老!快来看看!”幸亏这个时候大妃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失声对着他大呼,郡主她,她被沙魔咬死了!你快来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大巫师应声转过头去,转移了注意力。朱颜顿觉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一轻,不禁松了口气。

连头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朱颜刚想到这里,却看到大巫举步走了过去,俯下身来看着残缺不全的尸体,伸出手指拨拉了一下那些血肉,哑声道:“只剩下那么一点?是有点难度,但如果献祭的血食足够,倒也可以勉强一试。”

什么?她大吃一惊,转头看着师父。

这世上,居然还能有逆转生死的术法吗?如此说来,这个大巫师岂不是比师父还厉害了?

然而时影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霍图部的大巫师,握着伞的修长指节似乎微微紧了一紧。

大妃听得这句话,心里一定,神色也便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抬头对儿子道:“柯尔克,你先退下,派人用幛子将这里围起来,谁都不能随便靠近。”顿了顿,又吩咐,“如果帝都使者问起来,你就说大巫师正在抢救郡主,生死关头,不方便别人前来打扰。知道么?”

“是。”柯尔克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多问,立刻退了下去。

很快,这个空地上只剩下了她和大巫师两个,以及地上的两具尸体。

大巫师的气场太强大,朱颜被压得缩在伞下,心惊胆战地看着,不时扯一扯师父的袖子,眼里几乎都露出哀求来了。然而时影压根不理她,只是站在风雪里,静默地隐身旁观。

“你是不想让柯尔克看到吧?”大巫师低声咳嗽,手心里的那一团火光明灭不定,“也是,无论谁亲眼看到妻子从死尸复活,接着还要和她在一个帐篷里生活,心里未免会不舒服。”

一边说着,大巫师一边俯下了身体,将手搭在了那一只断臂上,微微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么,手心的火光忽然大盛!

那一瞬,朱颜感觉到师父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那边却听到大巫师忽然睁开了眼睛,道:“奇怪。这位郡主……不像是活人啊!”

什么?被看穿了吗?朱颜心头猛然一跳,几乎从伞下蹦了出去,却听大妃愕然问:“自然已经是死人,为何这般问?”

“不,我的意思是,这堆血肉里没有一点生气,”大巫师长眉蹙起,看了看四周呼啸的风,低声,“而且,人才刚死,居然连三魂七魄也无影无踪?不可思议。”

“啊!”那一瞬,朱颜忍不住失声。

——是的,人偶虽有血肉,却没有三魂七魄!这种差别,骗过常人可以,怎能骗过有修为的大巫师?那么重要的事情,她怎生就给忘了?

“谁?”她刚一脱口,霍图部的大巫师瞬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手心一收一放,那一团火焰忽然就如同呼啸的箭一样,朝着她直射了过来!

“呀——”她失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要抵挡,然而话还没出口,眼前便是一黑。

站在她身边的师父在电光石火之际出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放低了伞面,将手中的伞斜下来罩住头脸,轻轻一转。

一朵白色的蔷薇花在雪中悄然绽放,瞬间将那团火熄灭。

同一个刹那,她看到师父尾指轻轻一点,地上那头死去的沙魔忽然全身一震,仿佛被牵着线,猛地从雪地上跃起,吼叫着扑向了一旁的霍图部大妃!

“小心!”大巫师吃了一惊,连忙侧身相救。

然而那头死而复生的沙魔居然凶猛翻倍,这一击只略微缓了缓它的身形,紧接着又一个猛扑,将大妃扑倒在了雪地上,便要咬断她的咽喉。大妃身手也是迅捷,“刷”地拔出佩刀,一刀便插入了沙魔的顶心。趁着这么一缓,大巫师急速念咒,挥手又招来一道闪电,“刷”的一声,将沙魔连头带躯击得粉碎。

魔兽的利齿几乎已经咬住了她的咽喉,然而那个硬朗的女人竟是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然而,眼看着沙魔化为齑粉,她却忍不住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了一声:“糟糕!”

这一击,几乎是把朱颜郡主的尸身也一起完全击碎。如果刚才要拼凑尸体已经很勉强,此刻便已经完全不可能——人的尸体和沙魔的血肉,都已经混在了一起。

大妃怔怔地站在雪上,愣了半晌,从一堆模糊血肉里捏起了一缕暗红色的长发,转过头看着大巫师:“现在可怎么办?”

“怎么回事?这头沙魔刚才明明已经被我杀了!”大巫师沉着脸,看了看那一堆血肉,眼神闪了闪,又抬起头警惕地四顾,似乎要在风里嗅出什么来,“是什么让这东西忽然又回光返照了一下?”

时影捂着朱颜的嘴,将伞无声地放低,手腕缓缓旋转,伞面上那一枝白蔷薇缓缓生长,蜿蜒,将他们缠绕在其中,和大雪融为一体。

风雪呼啸,荒原里空无一人。

“奇怪。”大巫师在周围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解地喃喃,“刚才的事儿,有点反常。”

“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然而大妃握着手里那一缕头发,焦虑地看着他,“只剩下这个了,还能不能行?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朱颜郡主就这样死在了今晚!否则我们后面的计划全部都泡汤了!”

后面的计划?什么计划?朱颜满肚子疑问,却听到大巫师咳嗽了几声,将目光收回来,投在那一缕头发上,开口:“去墓库里取十二个女人出来——马上就要,天亮之前!”

时影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震,薄唇抿成一线。

“好!”大妃吸了一口气,立刻站起身来。

他们要做什么?什么是墓库?朱颜好奇地看着,却不敢出声,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师父。然而时影的神色非常严肃,退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妃朝着马厩的方向一路走过去,眸子里几乎有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这样的师父,她几乎从没见到过。

大妃绕过马厩,推开了那个柴房的门。那一刻,朱颜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了柴房里那一对可怖可怜的母子——她已经斩断了那个孩子的镣铐,不知道在刚才那一场大乱里,那个小孩是否已经带着母亲趁机逃脱?可是,这样大的风雪,一个瘦弱的孩子又要怎样抱着沉重的酒瓮离开?

她心里有一丝惴惴,忐忑不安。

“咦?”大妃刚走进去,便在里面发出了一声低呼,语气极为愤怒,“怎么回事?那个小兔崽子和那个贱人,居然都不见了!”

朱颜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

“居然给他们跑了!那个贱人!”大妃狂怒之下,用鞭子抽打着房间里的杂物,噼啪倒了一片,“该死……等找回来,我要把那个小兔崽子也砍了手脚、做成人瓮!”

“别管这些了!都什么时候了!"大巫师皱着眉头,在风雪里微微咳嗽,捏着那一缕暗红色的头发,“你如果想在天亮之前把这件事掩盖过去,还给空桑使者一个活的郡主,就马上从墓库里把血食给我拿出来!”

大妃猛然顿住了手,似是把狂怒的情绪生生压了下去。

“好。”她咬着牙,冷静地说,“稍等。”

她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走动,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一声闷响,房子微微震动忽然间,整个地面无声无息地裂了开来!

柴房的地下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仿佛是一个秘密的酒窖。

而在地底下,果然也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酒瓮。

一只是每一个酒瓮上,都伸出了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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