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某种铜质构件紧贴着他的下颌骨,将他说话时的颌骨振动转化为电讯号,再通过微型无线电传输到半空中的控制中心。

“你的心情怎么样?紧张么?”

“我很好,佛朗哥教授。”

“鬼扯吧,你怎么可能很好?从我这里看,你的心跳频率是每分钟190次,血压是正常状态下的两倍,你正在出汗,要么是吓得尿了裤子,总之我们检测到大量的液体正在浸润你的衣服……”

西泽尔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身上这身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黑色制服有这么复杂的功能,密涅瓦机关所用的技术真的是匪夷所思。

“那身制服的作用不只是保护你的身体,还会把你身体的各种变化转化为电讯号,通过无线方式发送到我这里来。”佛朗哥教授又说,“所以我随时可以监控到你的状态出现异常而中断实验,别害怕。”

“好的,佛朗哥教授。”

“你沿着台阶上到那个圆形台子的顶部,你会在圆台中央看到一把椅子,一把看上去就很不舒服的椅子,坐在上面,双手放在扶手上。这就行了,再然后的事情都交给我。”佛朗哥教授说,“实验开始后上面会有些电火花,但是别介意。”

“好的,佛朗哥教授。”

“现在上到那个圆台的顶部去吧,哦对了,你应该知道那个圆台的名字,我们叫它巴别塔。”

巴别塔,那是弥赛亚圣教的神话中的东西。

据说太古的人类修建了那座塔,当时人类的技术非常先进,准备把塔一直修到天上去,好通过那座塔抵达神国。神把这看作人类的狂妄和僭越,便在一夜之间摧毁了那座螺旋形的高塔,彻底斩断了人类自行前往天国的念头。

密涅瓦机关把这种圆台称为巴别塔,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寓意。

巴别塔看上去是铜合金的质地,高度大约三米,周围有螺旋形的阶梯可以拾级而上。西泽尔上到顶部,看到了佛朗哥所说的那张不舒服的椅子。

那是一张钢铁质地的异形椅子,随处可见锋利的边角,看起来简直是件刑具,座椅下方还走着黑色的电缆。但他还是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双手放在寒冷坚硬的扶手上。

出乎他的意料,这张椅子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难受,除了材质冷硬之外,它的结构异常地舒服,把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坐下了么,小西泽尔?手有老老实实地放在扶手上么?”耳机里再次响起佛朗哥的声音。

“都按您说的坐了,佛朗哥教授。”

“还有什么没准备好么?全都准备好了就要开始咯。”

对面沉默了大约十几秒钟,“如果我出事的话,能不能请何塞哥哥跟我妈妈说……”

“别想这些了孩子,想要你妈妈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努力从甲胄里爬出来!你如果爬不出来,什么话都没意义,无论是我想你……还是我爱你。”佛朗哥打断了他。

这话完全不像是佛朗哥这种酗酒无度而且神神经经的货色说出来的话,西泽尔不由地怔了一下。

是啊,其实他只是害怕而已,他强撑着到现在,心里还是害怕的。他想留几句话跟妈妈只是忽然间回复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应有的脆弱,害怕的时候想要母亲温暖的怀抱。

可他妈妈是个傻子,只会穿得像个漂亮的大布娃娃,坐在那里发呆。总是西泽尔主动拥抱她,她也不回应,目光越过西泽尔的肩膀,没有焦点地看向前方。有时候西泽尔会觉得她像自己的另一个妹妹,母亲的怀抱对他而言甚至没有妹妹的温暖。

不过那也没什么,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给你准备的温暖怀抱,你会变得越来越不怕冷。

佛朗哥教授说他在这方面跟父亲是一样的,总是说着无路可退的话,既然这条没有退路的路是自己选的,怎么都要走到头。

“全都准备好了。”男孩轻声说。

“好极了!去吧!小西泽尔,抓住天使的羽翼,强迫他带你飞向天国!”佛朗哥猛地合拢电闸。

一瞬间,中央圣所里的所有人都有种电流通过身体的酥麻感。这座隐藏在地底深处的建筑几乎全用金属材料构成,高压电流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整个中央圣所都变成了一个高电压区,可以想像何等惊人的电流涌了进来。

巨大的机械圆盘从上方降下,罩在西泽尔的头顶。蓝紫色的电弧击穿了空气,粘连在巴别塔和机械圆盘之间,咝咝咝咝地闪灭。

佛朗哥说“有些电火花”,可眼前分明是一场闪电构成的暴雨。西泽尔没有学过电学,这种高阶课程在克里特岛上根本没人懂,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

“保持镇定!电流不会杀死你!”耳机里断续传来佛朗哥教授的声音,但被如此强烈的放电现象干扰,背景噪音大得像是雷鸣。

座椅扶手上忽然弹出了钢铐,锁死了西泽尔的各个关节。这张异形的座椅正在变化形状并且升高,将西泽尔托举在圆盘和巴别塔的中间,丝状闪电粘连在他的身体上游动。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西泽尔剧烈地扭动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二号实验场那边,那代号“黑龙”的男孩静静地躺在电弧中,不发出任何声音,更不挣扎。

军部高官们彼此对视,无声地微笑起来。本就该如此,黑龙可是他们花费了极大心血遴选出来的“神授骑士”,又怎么是一个对炽天使认知为零的孩子能胜过的?

即使他是教皇的儿子,即使他拥有传说中的紫瞳。没有任何人能从黑龙的手中夺走“炽天使之王”的桂冠,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军部手中夺走炽天使部队的控制权。

“开始神经耦合。”佛朗哥下令。

巨大的疼痛从背后传来,那种痛楚之剧烈,简直像是要把人钻透。座椅中探出了金色的细针,一根接一根地插入西泽尔的脊椎,从椎间的小孔探入,贯入人身上最重要的神经组织,脊髓灰质。

当最后一根针也刺入了西泽尔的脊椎,那张金属座椅忽然自行收拢,如一件轻薄的甲胄那样将西泽尔包裹在其中。

“骑士舱合拢,等待进一步指令。”

那张椅子就是骑士舱,它合拢之后,圆盘背面蜘蛛状的八支机械臂才降了下来,将甲胄部件逐一装配在西泽尔的身体上,螺丝飞旋,电焊的火花坠落如雨,男孩细弱的身体逐步被狰狞的机械覆盖。

“心跳每分钟260次!肾上腺素分泌达到正常值的16倍!”

“体温升高到43度!严重高于正常值!”

“血压超过上限45%,这样下去他的脑部血管会炸开的!”

数据很不理想,各部门都在吼叫,但佛朗哥教授并未下达终止实验,他们也就不能把西泽尔从骑士舱里抢救出来。

二号实验场里,黑龙顺利地武装着,各项数值有序地上升。二号控制中心里,铜板上的指示灯逐步地由红变绿,那个指示灯都意味着一处神经枢纽,黑龙的所有神经枢纽都对炽天使甲胄无保留地开放。甲胄和男孩之间分外和谐,炽天使侵入他的同时,他也掌握了炽天使。

相比起来一号实验场这边,铜板上只有少数指示灯在红绿之间反复跳闪,这意味着炽天使甲胄不断尝试打通和西泽尔之间的联系,但西泽尔,或者说他的神经系统正固执地反抗。

“终止实验么?”托雷斯骑士神色凝重,“也许他并不像圣座期待的那样适合炽天使甲胄,任他这样抵抗下去……”

炽天使骑士着装中出现的最可怕的反应就是自身的神经系统对抗甲胄,这种事情的最终结果总是甲胄模拟的神经电流反复尝试,最终严重损毁骑士的大脑和脊椎。

之前那个出问题的实验体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所以医务人员第一时间就是检查他的大脑损坏程度。反倒是放开自己任炽天使甲胄侵入的骑士,不仅受到的损伤很小,还能把甲胄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控制。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佛朗哥教授摇头,“每个成功穿上甲胄的人,都相当于死而复生!”

第十三节 噩梦

西泽尔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正被一具深红色的机械覆盖,最后一根细针贯入他的脊椎时,恐怖的世界铺天盖地地降临了。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阴霾的天空下生长着唯一的巨树,它的枝条上悬挂着果实,每颗果实都是苍白的人体。他们生着羽翼,羽翼倒垂下来,干枯,透明。

下一刻他又站在群鸦环绕的殿堂中,巨大的水池中往外涨水,那水是鲜红的,一层层地漫过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再下一刻巨大的钟开始轰鸣,顶天立地的青铜指针飞速旋转,它每一度轰鸣,世界就坍塌一部分,坍塌而成的粉末坠入黑色的虚空。

他的面孔完全扭曲,深湖般的瞳孔中,只剩下一片摄人心魄的紫。

铜板上亮起的绿灯开始逐渐变多。最初的绿灯都集中在脊椎附近,一个节点一个节点地往四肢末端延伸。

“就这样!他正在逐步获得甲胄的控制权!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吃掉它!”佛朗哥教授大口地喝着酒,眼睛亮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二号实验场中,武装完毕的黑龙已经扶着机械臂缓缓地站直了。那个不超过十岁的男孩操纵着身高2.5米左右的机械巨人,屹立在二号实验场的巴别塔上,浑身上下的部件自动开合,喷出炽热的白色蒸汽。

二号控制中心的铜板上,所有的指示灯都变成了绿色,只有几个小灯还偶尔闪过红光,但在黑龙的意志之下,那处神经枢纽又迅速地被控制住。

军部高官们的唇边的神色越来越满意,平行对比实验正在摧毁那个所谓“紫瞳”的神话。

瞳色为紫的孩子是非常罕见的,绝大多数家庭生下这种孩子都会视为不详,因为神话里恶魔的眼睛就是紫色的,这种恶魔体质的孩子注定要为家族带来不幸。

然而历代炽天使骑士中,紫色瞳孔的比例却相当之大,因而紫瞳的孩子又被认为在驾驭炽天使方面具备特殊的优势。但紫瞳又怎么样呢?黑龙,那是百万中选一的人!紫瞳,终究也还是比不过百万中选一!

“增加神经电流的强度!

“虽然有进度,但是他的体质……能坚持得住么?”托雷斯骑士低声问。

根据铜板上的显示,西泽尔正在打一场艰难地阵地战,神经枢纽逐一被打通,但他的心跳、血压都高得惊人,如果不是过量的肾上腺素在保护着他的内脏,他可能已经大出血而死了。

“是的,从生命体征看很危险,”佛朗哥教授看也不看仪表台上的数据,“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孩子一声都没有出过。”

托雷斯骑士一怔。确实,从实验开始到现在,西泽尔痛苦地挣扎,简直像是被捆在火刑架上焚烧,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挣扎,那是因为在甲胄侵入他的身体时肌肉会失控,你看不到你自己第一次穿上甲胄的模样,比他还要夸张!”佛朗哥教授面无表情,“但他始终控制着最后一块肌肉,那块甲胄用不到也不会试图控制的肌肉,他的咽喉!他的神智还在起作用,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现在就像是被恐惧之土活埋的人,但他正在往外爬!”

“距离他的极限还有多远?什么时候才能确定救援?”

“没人知道极限在哪里,其实根本没人知道极限在哪里。”佛朗哥教授死死地盯着巴别塔上扭动的金属人形,“我说的那些是骗他的,如果实验真的出问题,即使密涅瓦机关守着他,也没法把他从骑士舱里救出来!”

“什么?”托雷斯骑士惊呆了,“那是圣座的儿子!”

佛朗哥教授冷冷地看了托雷斯骑士一眼,“亏你还是教皇的机要助理,跟了隆·博尔吉亚那么久,一直不知道那个疯子的秉性么?被他选中的人,无论你还是亲生儿子,都得是能够放上棋盘、能为他作战的棋子。我明确地告诉你好了,没有任何备份方案,也没有救援计划!给这孩子的待遇跟给其他实验体的待遇是一样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托雷斯骑士呆呆地站在那里,这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年轻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了世界残酷的那一面,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知得就像那个正在甲胄中挣扎的男孩。

“如果这孩子穿不上甲胄,那他对隆·博尔吉亚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死在骑士舱里好了。”佛朗哥教授抓住电压阀,缓缓地向上推动,“但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有时候你也要相信小孩子的话,他说他知道为何钻进骑士舱里去,他还要活着去见他的妈妈和妹妹……有那么强烈的意志在,又怎么会做不到?”

肉眼可见的青紫色电弧沿着金色细针钻入西泽尔的脊椎,炽天使甲胄的神经控制系统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枢纽,这一刻仿佛有机械的魂灵从天而降,死死地拥抱着这个颤抖的男孩。

没有人知道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什么样的画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都记得那些事,但是不愿意回想,很多人都觉得三岁的男孩不会有清晰的记忆,但极少数人例外……

他三岁那年的雨夜,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清晰记忆,经历过一重又一重的噩梦之后,他终于到达了最初的噩梦。

在这里他还是那个三岁的男孩,哭泣着颤抖着,看那些穿着黑衣的男人把他的母亲压在鹅绒枕头里,把锋利的手术剪插入她的后脑……

“隆怎么会喜欢上这种廉价的东方女人?简直玷污了整个家族的名誉!亏得家族在他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的资源,捧他上位!”

“好在还没传播开来来。要是被人知道他有了那么高高在上的妻子却还跟下三滥的东方女人混在一起,他的政治生命就得彻底完蛋!妻族也不会饶了他!”

“杀了这女人么?谁知道她会不会对外界胡说八道。”

“用不着,脑白质手术后她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喂!角落里的那个孩子一直在看我们,还是紫色的瞳孔,真恶心。看那小家伙的眼神,真像只小野兽,随时会扑过来似的。”

“小野兽?奶猫而已。”

黑衣的男人们在风雨中说话,完全忽略了角落里的奶猫,奶猫抱着一床毯子流泪,连哭声都没有发出……可谁也不知道,在那床毯子下面,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锋利的小刀。

杀了他们……抱着妈妈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从未有过的强烈意志在男孩的大脑中回荡,仿佛隆隆的钟声。

那一夜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有人说如果你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白天,那从今以后你的心里都充满阳光,如果你第一眼看到的是黑夜,那连你的瞳孔都是黑的。

而名为西泽尔·博尔吉亚的男孩,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地狱。

第十四节 本能

是他们把她变成了大布娃娃!是他们把她变成了那个痴痴地等着男人回来看自己的傻子!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会拥抱人……是那些人,那些人夺走了本来属于他的温暖怀抱!

爆裂的精神在他的脑海深处咆哮,碎片般的画面在他眼前闪动……那参天的巨树上,那些长着羽翼的苍白人形集体睁开了眼睛,张大了嘴,尖声咆哮……那群鸦环绕的宫殿里,巨大的白色身影从血池中爬起……那足以摧毁世界的青铜指针如剑般被人握在手中,握剑的就是那个从血池中爬起的白色恶魔……那恶魔回过头来,竟是他自己的脸……

无边无际的雨夜中,三岁的男孩攥紧了手中的小刀,他爬向那些黑衣的男人,爬着爬着他开始用膝盖行走,接着他站了起来,膝盖那么沉重,他要拼尽了全力才能挪动它们,但他终究是找到了双腿存在的感觉。

力量……力量如怒啸的水,涌向他的四肢末端,他的手越收越紧,刀柄摩擦手心的痛楚让人如此欣喜。

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杀了那些人……修改那个雨夜中发生的错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切就都会回复到正常轨道,把他曾经拥有的温暖怀抱还给他!

他根本意识不到,在真实的世界里,他已经从巴别塔上跌落下去。他在金属地面上爬行,然后是用膝盖行走,再然后是跌跌撞撞地行走,一路留下深深的划痕。

他前往的方向上什么都没有,他却流露出了野兽进攻前的姿态,锋利的铁手紧紧地攥着并不存在的小刀。

“神经耦合度65%……7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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