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龙的甲胄布满了裂痕,暗绿色的液体从裂痕中渗透出来,甲胄内部发出残喘般的声音,那是受损的动力核心在做最后的挣扎。但黑龙仍旧保持军人般的斗志,无论多少次被西泽尔打倒,都靠自己的腿艰难地起身,再度摆出格斗的姿态。

“神啊……神啊……”研究人员们站在铁栏杆旁,恐惧地看着这场已经无法停止的死斗。黑龙背后的电缆也脱落了,现在他们无法操控任何一方。

西泽尔的左脚脚腕和左手手腕已经被黑龙破坏了,但这个拖着残肢行走的钢铁人形却比完好的甲胄骑士更加恐怖,他的脚步在金属地面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双臂无力地下垂。

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但黑龙就是无法闪避他的重击。每一击都伴随着金属破碎的可怕响声,那暗绿色的、像是机甲之血的液体涂满了黑色的墙壁,就像黑色的画布上画了地狱中才会盛开的花。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奥奎因将军在咆哮,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的“红色奥奎因”也被这残酷的一幕震撼了。

他自己就是甲胄骑士,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恐怖的机械,但再恐怖的机械也得符合机械的规律,机械不能长时间超过额定功率工作,机械更不可能死而复生。

但这一刻,超越规律的事情在他面前发生,他甚至都怀疑那具甲胄里的西泽尔已经死了,是某个恶魔依凭那具甲胄复活了。

“终止实验!把他们分开!”奥奎因将军高呼。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会损失黑龙,那个将来可能成为炽天使领袖的男孩。

“别蠢了,控制电缆已经脱落,没人能掌控那些机械。”佛朗哥教授慢慢地回过头来,“怎么终止?他们穿着这个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这世上能阻止炽天使的……只有炽天使自己!”

西泽尔再一次抓住了奄奄一息的黑龙,从他的手臂折断处抽出了一根暗金色的链条,机动甲胄内部到处都是这样的链条,就像是机动甲胄的肌腱。

他将这根链条缠绕在黑龙的脖子上收紧,黑龙用尽最后的力量抓住那根链条以免被绞死。双方都把最后的力量集中在那根链条上,动力所剩无几的甲胄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喷吐着浓密的白色蒸汽。

他们靠得极近,四目相对,弥漫的蒸汽云遮蔽了他们的大半身体,那是黑色和苍红色的魔神,他们像是在拥抱,又像是要咬断对方的喉咙。

控制中心里,有人低下了头,有人背过脸去,军官们脱下军帽托在臂弯里。这是场错误的实验,在这场错误的实验里他们注定失去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或者两个,而他们原本都有潜力成为未来的炽天使之王。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无人能够阻止那两个男孩,人们只能沉默地等待着结果。

“托雷斯骑士,准备好向圣座的报告吧……我们要失去他了。”佛朗哥教授轻声说。

他俯视仪表台上那可怕的身体数据,西泽尔正被他自己体内那股力量惊人的焚城之火烧死,即使他能勒断黑龙的脖子,他自己也会因为超出负荷而死。

“托雷斯骑士?”他忽然愣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何塞·托雷斯骑士并不在他身旁,从西泽尔狂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年轻的骑士……

控制中心里忽然传出巨大的惊叹声,因为黑色的影子从天而降,带着浓烈的白色蒸汽。第三名甲胄骑士,他落地就冲向了西泽尔和黑龙,弧形的刀光闪灭,斩断了那根暗金色链条,旋即松开刀柄,将两个男孩左右推开。

这个人从出现到解决问题,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但在那几秒钟里世界上能做得比他更好的人并不多,对于西泽尔和黑龙来说,都只看见一道铁色弧光在面前落下,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得后退。

如果落刀的位置差一点,黑龙和西泽尔就可能肢体断裂,他们残破的甲胄已经提供不了什么防护了,如果那一刀不够快,解决问题的人自己就会被狂暴的西泽尔攻击。

西泽尔还没来得及起身反扑,那名骑士已经抓住了他,把他和骑士舱一起生生地从甲胄中扯了出来,跟着撕裂骑士舱,把一根满是金色细针的金属索带从西泽尔后背上扯了下来,将他平托在手中。

男孩仿佛从一场很长的噩梦中惊醒,呆呆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他彻底回复了神智,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满地的金属碎片和金属残肢,随处可见的锋利划痕,几乎被拆成碎片的黑龙……

急救组已经冲进了实验场,正把那个名叫黑龙的男孩从骑士舱里拖出来。他在这种情况下身体各部件还完好无缺,真可谓是万幸,但遍体鳞伤是少不了的,腰腹部还有一道延伸到颈部的巨大伤口,正巨量地出血。

令人惊讶的是这种情况下那个白发男孩仍未失去意识,他被放在担架上抬走时候经过那名骑士的身边,扭头看了西泽尔一眼,然后才闭上了眼睛。

骑士面甲打开,露出何塞·托雷斯的脸。佛朗哥此刻也冲进了实验场,拍着额头庆幸,多亏有这位年轻的骑士在场,他动用了第三具甲胄,在接到任何命令的前提下冒险冲入实验场解围,这严重违反了军纪,可能面临终身监禁的处罚。不过结果令军部和教皇厅都乐于见到,这些大人物们不主动追究,谁也不会动何塞·托雷斯一根汗毛。

“好了,没事了。”托雷斯骑士凝视着西泽尔的眼睛。

“何塞哥哥……我是不是个……疯小孩?”西泽尔的声音很嘶哑,瞳孔中藏着太多的恐惧,不是畏惧托雷斯骑士,而是畏惧他自己。

“不,我想西泽尔要做的一切事,都有西泽尔的理由。”托雷斯骑士以机械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昂首阔步地抱着他离开实验场。

这个时候,黑着灯的三号控制中心里,出现了一个暗红色的光点。

那是一个男人点燃了烟卷。

在地下空间中,没有光源的区域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这个男人在那个空荡荡的控制中心里坐了很久很久,完全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除了站在他背后、身穿红袍的高瘦老人——教皇厅厅长,史宾赛。

“一天之内,西泽尔·博尔吉亚这个名字就会为翡冷翠的权力者们所知。”史宾赛厅长微微躬身,“圣座可以放心了。”

“这只是开始,是他在翡冷翠扬名的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你都准备好了么?”

“把一个私生子制造成翡冷翠的顶级权力者,让他有资格站在圣座您的身边,毁灭您的敌人,那是很庞大的工作量,不敢说都准备好了,但容我一步步地做。”史宾赛厅长顿了顿,“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问吧。”

“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通往权力巅峰和通往地狱的岔道口挣扎,作为父亲,真的没有犹豫过要让他换一种生活方式,平平安安地过普通人的一生么?”

“你是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叫停实验?”

“是。”

“没有。”

第三章 神圣家族

第十七节 军籍

西泽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间精致的卧房里,屋顶漆成海水般的湛蓝色,四壁是合欢花的壁纸,身下是光滑的丝绸床单,他只穿着贴身衣物睡在一张四角带柱的“罗马式”床上。

阳光透过象牙色的麻纱窗帘,柔和了许多,空气里漂浮着轻微的消毒水气味,英挺的何塞·托雷斯骑士坐在床边,却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穿军服,而是穿着深红色的礼服,看起来像是那位来接站的管家穿的衣服。

“你醒了。”托雷斯骑士说。

“何塞哥哥?”西泽尔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肌肉酸痛,“我在哪里?”

“家里,你自己的家里。”托雷斯骑士说,“你在密涅瓦机关的急救室里住了两天才脱离危险,他们给你输了几倍于成人血量的血浆,这才把你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那个男孩……他怎么样?”西泽尔忽然想起。

“第二个问题竟然是问曾经试图置你于死地的对手。”托雷斯骑士微微摇头,“黑龙的伤势其实比你轻,他急救了一天之后就能下床行动了,此刻应该已经在密涅瓦机关的实验场里熟悉新的甲胄了。”

“他想……置我于死地?”西泽尔有些茫然。

“黑龙是个代号,他的真名是龙德施泰特,军部从北部高原地区找到的候选者。他和炽天使甲胄之间的神经耦合度极高,也非常听话,是军部最看重的孩子。换句话说他是军部的棋子,你是教皇厅的棋子,你们中只有一个人能成为未来的炽天使之王,你们是竞争对手。他想要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是很自然的想法。”托雷斯骑士说,“不过这应该不是他的自作主张,至少打开两个实验场之间隔墙的人不是他而是军部的某位高层,有更隐秘的大人物不想你活下去。这也很自然,你来到这座城市是要成为顶尖的权力者的,你会挡很多人的路,他们当然想要把你连根拔起。”

“他们……是谁?”

“不知道,他们藏得很深,那位直接下令的军部大人物,奥奎因将军,也不过是他们的棋子之一。”托雷斯骑士说,“史宾赛厅长在查,但很可能查不出来,查出来也没用,没有证据,有证据也没用,在这座城市里是用权力说话的,你父亲的权势如果压不倒对方,就没法制裁对方。你父亲的权势如果能压倒对方,实话说无论对方有没有想要伤害你,他都会把对手铲平。”

“听不太懂。”西泽尔轻声说。

“会有人教你的,有些事情适应起来需要时间,成为权力者可不是能穿上甲胄就可以的。”托雷斯骑士把两枚黄铜色的领章放在他的枕边,“恭喜你,你获得了军籍。”

“军籍?”西泽尔愣住了。

“某种特权身份。以你这么小的年纪,获得这个身份可不简单。不是每个军人都有军籍的,得是一定级别以上的军官。拥有军籍的人,只有军事法庭和教廷能够审判他的罪行,还会受到各种礼遇。对很多加入军队的贫家男孩来说,获得军籍是他们一生的梦想,而你到翡冷翠的第一天就获得了军籍。这只是你的第一步。”托雷斯骑士说,“你的军服还在制作中,但你现在已经可以配上领章,声称自己是位军官了。”

西泽尔拿起那对领章轻轻地抚摸,这两枚军徽跟教廷所用的圣徽颇为相似,只是十字架上熊熊燃烧的。

“火焰,象征着炽天使。这不是一般的军徽,一般的军徽是十字架加盾牌。”托雷斯骑士说,“百年之前,国家拥有一支全部由炽天使组成的骑士团,名为炽天骑士团。但后来随着炽天使的制造技术遗失,骑士团改用次一等的机甲,但还是叫炽天骑士团。这就是炽天骑士团的军徽,守好它们,很多人一辈子连摸摸它们都没机会。”

“关于炽天骑士团、教廷、翡冷翠……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托雷斯骑士忽然严肃起来。

“什么?”西泽尔赶紧集中精神。

“你饿不饿?”托雷斯骑士忽然笑了。

西泽尔愣住了,好像是为了回应托雷斯骑士的问题,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几声,极不争气。

“起来吃东西。”托雷斯骑士一把掀开他身上的被子,把一摞衣服丢在他身上,起身去往窗边,双手抱怀,斜倚着看外面的风景。

怀里抱着衣物,望着那年轻骑士的侧影,回想他冲入实验场一刀挥出仿佛洪涛大海的瞬间,西泽尔忽然觉得那就像他的哥哥。

第十八节 教皇秘书

沿着宽阔的台阶级级上升,西泽尔跟着托雷斯骑士踏入了那座巨大的白色建筑物。

这座建筑位于教廷区内的显要位置,但风格和那些教堂式的建筑区别很大,教廷的办公地都位于某个教堂式的建筑中,尖顶、钟楼、大理石雕塑、巨大的拼花玻璃窗,而这座建筑平实得仿佛一块白色岩石,周围一圈都是白色的罗马柱,挑高极高,给人一种神殿的感觉,并不因为简约而被那些精美的教堂式建筑压过了。

十字禁卫军军部,翡冷翠的人们通常称它为“铁十字堡”,因为从正上方看下去的话,这座建筑呈现出一个完美的正十字形。

西泽尔略微有些紧张,他很清楚地记得在密涅瓦机关的地下实验场里,那些藏在阴影中冷冷看他的军人。

“并非整个军部都是你父亲的敌人,军部中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的。”托雷斯骑士压低了声音,“至少炽天骑士团并不屈从于某些大人物的权力,你既然佩戴着炽天骑士团的军徽,炽天骑士团就会保护你。尽量放自然一些,这以后是你经常要出入的地方。”

可是放自然真的很困难,铁十字堡里,各种佩戴黄铜和白银领章的高阶军官健步而过,外黑内红的大氅在空气中翻飞,至于更高阶的、有副官陪同的大人物,肩章上的黄金流苏发射着耀眼的光。

每层台阶上都有荷枪实弹的卫兵,他们军礼服上的黄铜扣子闪闪发亮,但真正警戒这里的人却隐藏在阴影里,西泽尔能从那些人的眼神中感觉出杀气,即使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瞥中。

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是不需要笔挺的军礼服和闪亮的铜扣子来彰显身份的。

但最核心的武装力量还是那些背后拖着蒸汽管的机甲骑士,他们跪坐在角落里,像是古代的贵族把家传的甲胄放置在架上作为装饰品,但这些甲胄的缝隙里会不时地冒出白色的蒸汽。采取低头跪坐的姿势只是减少动力消耗,他们随时都能起身向敌人倾泻弹雨或者挥剑相向。

“铁十字堡建成也已经近百年了,最初没有这样的规模,不断修缮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十字禁卫军的军部位于这里,所谓十字禁卫军,就是这个国家的中央军。大约二十年前,十字禁卫军完成了机械化,目前主要由五个分支机构组成:海军被称为南十字军,装备了金属外壳的蒸汽战舰;骑兵部队只保留了少数战马,骑乘工具更换为名为‘斯泰因’的重型军用机车,一共五个师团;炮兵部队装备了‘龙吼’长程炮和‘爆炎’开花炮;此外是战车部队和后勤部门。”托雷斯骑士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路牌对西泽尔说,看来一定有很多来军部汇报的下层军官在这个巨大的建筑里迷失道路,所以才设置了这样的路牌。

“那炽天骑士团呢?炽天骑士团不算分支机构么?”西泽尔问。炽天骑士团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既算,也不算。”托雷斯骑士说,“炽天骑士团在作战中配合军部的行动,全体骑士都有军衔,看起来很像纯粹的军人,但指挥权其实归属于教廷。但教廷也不能完全指挥这支军队,历任炽天骑士团团长都有很大自决权。”

“自决权?”西泽尔很吃惊。

一支军队竟能拥有自决权,这在教皇国绝对不是常态。西泽尔已经抵达翡冷翠三个月了,三个月来何塞·托雷斯一直负责他的出行和防务,给他讲解翡冷翠的各种事。七岁男孩的理解能力有限,不过他现在至少不能算个克里特长大的乡下男孩了。

“因为炽天骑士团往往能逆转胜负,而优秀的骑士,无论是炽天使骑士还是穿着普通机甲的骑士,都是珍稀资源。”托雷斯骑士淡淡地说,“在这个唯权力是从的国家,拥有了这种能力的人当然能有自决权。你父亲希望你成为炽天骑士团的下一任团长,就是因为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有自决权,他能逆转战场上的胜负,也能逆转这个国家的格局!”

“逆转这个国家的……格局?”西泽尔轻声重复。

“是的,那才是你父亲期待的事。”

他们穿越了一重又一重的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他们深入了铁十字堡的最深处,抵达了一处圆形的广场,四面八方都是黑色的铁门,铁门上盘踞着金漆的狮子。他们站在广场的正中央,可见的范围中空无一人。

风从天空中带来了落叶,摩擦地面沙沙作响,西泽尔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何塞哥哥,这里怎么看不见人?”他问。

“因为他们没有权限,在铁十字堡,你没经过一扇门都得拥有那扇门的权限。”托雷斯骑士低声说,“而你我的权限,也只够踏入这些铁门中的一扇。”

“那扇门里面是什么?”

“圣座,或者说,你父亲。”托雷斯摸摸他的头,“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么?现在终于是时候了。”

托雷斯带着西泽尔来到某扇铁门前,摸出黄铜钥匙插入锁孔,缓慢旋转。门内传来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数道锁舌同时收回,铁门轰然中开。

面如严霜的卫兵手持照片仔细地核对了托雷斯和西泽尔的长相,最后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通行。

铁门后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大厅,却又非常地朴素,黑白两色的格子地面,好像无穷无尽地延展出去,看得人眼前一花,仿佛误入了什么梦境。

在那黑白两色组成的“梦境”正中央,摆着一把椅子,男人背对着门坐在那把椅子上,一身黑色的长风衣,灰色的乱发如同钢针。西泽尔心里微微一颤,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克里特岛上的那座小教堂,门外是蒙蒙的细雨和交集等待的莉诺雅。

可惜莉诺雅已经在千里之外了,他只有自己面对那雄狮般的父亲。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托雷斯轻声说,“不要忤逆你的父亲……在你可以和他谈条件之前……”

“谢谢你,何塞哥哥。”西泽尔转过身来,向门边的托雷斯点了点头。

大门关闭了,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某种暗蓝色的微光,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男人指间夹着,青烟笔直地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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