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德笑道:“请陛下任意出题。”
明帝命人取过书来,随意翻了几处,说出上句,牧云德立刻滔滔不绝接背下去,众人惊叹。
明帝心恼,不想牧云栾之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宴毕,众人又看牧云德与四皇子牧云合比较棋艺。结果不过数十手,刚近中盘,四皇子就已完败。明帝面有愠色。
一旁有棋艺高超的翰林老臣看出明帝不悦,笑道:“世子棋艺高超,微臣也想请教。”他本想赢下牧云德为皇上争回一点颜面,不料牧云德行棋更加凌厉,又是中盘即败。
众人哗然,那老臣的棋艺已是一品,居然被牧云德这样轻易击败,这世上不知还有谁能下得过他。
“那不是他下的。”盼兮偷偷对牧云笙说。
“为什么?”牧云笙在心中问。
“看到他旁边那个玄袍老者侍从了吗?下棋时他一直沉思,牧云德却东张西望,一点思考的样子也没有。和当世名家下棋还能这样,绝不可能,只会是他身后那老者想好了棋招,不知用何方法告诉他。”
“我听人说宛州王给他的儿子请了个精通法术的世外高人做师傅,莫非就是他?”牧云笙想着。
“果然是这样……方才背书,三韬七略之中,任一本书任一句话都记在心中,这也绝不是只靠心力可以做到的,我赌这牧云德能死背下字句,却一定不知道解读。”盼兮笑着说,“你若是去考他释义,他一定就傻眼了。”
牧云笙心中笑道:“我自己也不爱读书呢,还考别人。”
那边三皇子牧云合不服,起身离座道:“愿与皇弟切磋箭技。”牧云德冷笑道:“我的箭法粗疏,就请三皇兄指教了。”
众人来到草地,十丈外立起箭靶,三皇子连发三箭,俱中靶心。众人一片喝好之声。
轮到牧云德时,他却举起弓来,一箭射向高空,众人正不解时,竟有一只飞鸟被射落了下来。
牧云笙看见,那箭在空中时,居然像被风吹动一样变了方向。盼兮冷笑着:“这哪是箭法,分明是秘术。”
一边众臣纷纷叹息。宛州王牧云栾竟然嚣张到派其子来帝都炫技,明显要向天下昭示众皇子还不如他的儿子。看来是宛州势力成熟,已然有恃无恐,开始打压皇族的气势了。
明帝心中如塞上一块大石,再也强笑不出来。只叹皇长子牧云寒和二皇子牧云陆不在。以牧云寒的超群武艺、牧云陆的才气文韬,绝不会让这宛州邺王的世子如此轻易比下去,以致现在天启皇族颜面无光。
牧云德却借势进逼道:“今时艳阳当空,桃花开放,暖意融融,我愿借景献画一幅,以谢今日之皇恩。”
所有的人都将眼睛望向牧云笙去,六皇子画工上的天赋,举世皆知,如今牧云德竟要在牧云笙面前作画,岂不是明摆着要以一人打败明帝的所有皇子。
明帝知道牧云德必有高人传授,心已气馁,但别人已逼到面前,不能不战而认输,也只得说:“那么,正好小笙儿平日也爱胡乱涂抹,就一同来画画这今日的桃花美景吧。”
于是大家展开笔墨,都画面前的一树桃花。
牧云德画笔如风,连眼睛都不望着笔尖,转眼间桃花朵朵怒放,牧云笙看他手臂挥动,眼神却散漫,还偷瞧四周,知道这必是又有人控制着他的手在作画。他望着牧云德身后那玄袍之人,他果然正凝神看着纸面,手指暗暗挥动。牧云笙心想,这哪里是比画,不如直接改成斗法好了,心中一气,一点作画的兴趣也无,只看着白纸出神。
转眼牧云德画卷完成,片片花瓣分明可辨,远看仿佛真的是花落纸上,众人皆惊叹好画。再看牧云笙纸上时,却仍是空白一片。众臣们开始摇头叹息,六皇子虽然才气天纵,可是要想在片刻之内做成一画压过这幅桃花图,却是连国手大师也难做到的。
牧云德得意道:“诸位请数,那桃枝上是多少花瓣,这画上也是多少,若差了一片,我便认输。”
殿中又是一片惊叹声,没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话。
明帝叹一声道:“小笙儿,认输了吧。你连笔都没有来得及动呢。”
牧云笙看一看牧云德的画,心中却豁然开朗了。他微微一笑,不急不低三下四慢,来到牧云德桌边打量起他的那幅画,冷笑道:“这是画么?”
“不是画是什么?”牧云德沉不住气怒道。
“简直就像是把桃枝放在纸上么。连一片花瓣都不差,工笔能画成这样,只怕无人能比了。”少年道。
牧云德听此美誉,露出得意笑容。众臣一看牧云笙都如此说了,也都只有随声附和,一片夸赞之声,明帝脸上,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可是少了一点。”牧云笙说。
“什么少了一点?”牧云德惊问。
牧云笙举起笔像是要指,却把一滴墨滴甩在那画上。
牧云德大惊:“你……你这是故意坏我的画。”
“不,”牧云笙稳如静水,“是你的画就少了这一点。”
牧云德气得发笑:“六殿下,你……你太调皮了。”
牧云笙忽然手腕一挥,笔尖在那墨点上轻触几下:“画得再像,却是僵死之物,只少这一点灵气。”
众人围拢看去,那个墨点已然变成一只蝴蝶,似乎正在桃花之上将落未落的那一瞬,那翅膀将开将合之一刹,脱纸欲飞,而那花枝被这一点,便仿佛正在微微地颤动,顿时满画俱活。
众人静默了许久,突然爆发出喝彩之声。殿中欢呼雷动,像是赢得了一场战争似的。盼兮更是高兴得不行,在小笙儿身边跳着欢笑。
明帝也终于微露笑意。
牧云德惊道:“这算什么?他只画了这一只小虫,怎就压得过我满树桃花?”
他背后那玄袍者叹了一声,扳住牧云德肩头:“世子,服输吧。真论画境,我们与人家是溪流与大海的分别。”
20
宛州少主回到驿馆,气得踢翻案几,对那玄袍老者大喊:“我与你学了这么多年法术,结果居然还是被人一个墨点就打败了。这样回去,有什么面目见我父王?”
玄袍者却面如止水,不喜不怒:“法术是可以靠苦练得到的,但意境就完全不同了,你是被六皇子的才华打败的,可你将来要做的是天下帝王,这一点才华却是无用的。”
“对了,”牧云德突然想起别事,“你有没有看见那六皇子身边的小魅灵?当真是美丽,我这么多年自以为收藏美女无数,可与她相比,竟然……你说这是不是……也是意境的分别。”
玄袍者这时却笑了:“如果我没看错,那个小魅灵不是普通的游魅,而是珠魂所化,所以才能那样脱俗,她还没有能凝聚出实体,等她凝成血肉之躯的真正之人后,天下之乱才将真正开始呢。”
“我不明白,这美人和天下之乱有什么关系?”
“据说有古人制成奇珍宝珠,可以将前人的记忆心思吸入珠中。久而久之,这珠中就藏有了许多久远的秘密。而那珠魂其实是曾活在这世间的一奇女子的珠中倒影,初时她只是一个不知自己是谁的虚灵,但是渐渐地,她会吸收天地间的微尘,将自己凝为真正的人。所以当这魅灵凝为真人之时,就可能影响天下人的命运。”
“墨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也是前辈所述。没想到今天居然在那六皇子身边看见她。所以世子殿下,趁着这魅灵还没有真正凝成,快些控制她的心神是为上策。你得到了她的帮助,就得到了天下。”
“那她现在在那六皇子的身边,那六皇子不是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我们要快些动作。”
老者叹了一声:“从我得到的密报,上次占星大典所测,六皇子的确是帝王之选。只可惜他天生狂放,自己不信天命,也绝不肯按星相所示一步不差地过自己的一生,所以一切仍是变数。”
21
这天,明帝把牧云笙唤到面前,阴沉着面孔。
“听说你太学殿也不去,也不习文练字,径自终日摆弄一些粉末药水,画一些古怪符号。你是堂堂皇子,这样荒唐嬉闹,将来还能成大器么?”
一边明仪皇后摇头冷笑:“有什么样古怪的母亲,果然就有什么样古怪的儿子,你母亲就是常弄一些妖异之术来迷惑你父皇,最后中了那些古怪的炼金之毒死了,到了你竟然还是不学好……”
牧云笙咬住嘴唇,紧掩愤怒。
明帝却任由皇后说着那些侮辱牧云笙母亲的话,仿佛与他无关似的,他再也不会想到要去维护那曾经爱过他的女子,只顾着教训:“那天占星大典,圣师说你天命有成大业之相,但切忌不可沉迷于异端,被妖魅所惑,否则反而会成为这世间的祸害,你怎的就不醒悟呢?”
牧云笙心想:我母亲也是你眼中的异端妖魅么?原来你终是顾了你的江山大业,她才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
他按压不住心中怨怒,冷笑道:“什么天命?这世上哪有神灵?谁又配预言我的未来人生?”
“混账!”明帝怒立而起,把手中镶玉茶杯摔在地上。
少年冷笑,转身大步出殿。
“谁教了他这些话?又是谁教唆了他这样的胆子?”明帝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明仪皇后上来扶住他:“陛下息怒,我看六皇子身上确有一股邪气,没准真有妖灵魅惑,是得请圣师们来驱打驱打。”
22
“小笙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你?你要去哪儿?你为什么要走?”少年吃惊地望着盼兮,不知她为何这样说。
女孩正望着窗外,天光流转,在她的脸上轻轻拂过。
“我终是要走的,谢谢你把我带出珠中的世界。但我不想再作为一个幻影在世间游荡。我要寻找一个地方,去凝出自己真正的身体。”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有真身呢?”少年问,“我听说,虚无的魅灵可以活五百年,若是凝为人,却只能活几十年。如果凝聚失败,还会变得丑陋残缺,真不知要冒多少艰险,才能像普通人一样活着,这是为什么呢?”
女孩像被触动了心事,低下头去,喃喃地说:
“你还不明白吗?就为了……可以真实地看到自己,真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我心中洞悉这世间的奥秘,却终是个没有五感的虚灵,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触不能闻,只能去感应别的心灵中的震颤,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迷恋于感受你的喜怒哀乐,为你欢喜而欢喜,为你悲伤而悲伤。但我其实根本看不到你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心绪变幻着,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来活一次……哪怕……只有短暂的几年生命,就要消散于天地间。”
“哪怕……只有几年的生命?”
“魅吸收天地间的微尘凝成人,不可能像在母体中孕育的人一样从婴儿开始生长。越追求完美,身体就越虚弱……寿命短暂是很正常的了。”
“因为要变成最美的人,所以不惜一生短暂么?”
“这样也好啊,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这是多么幸福啊。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啊。”
牧云笙望着她,女孩的眼睛如深蓝的星空。他知道这女孩在还是初生的朦胧灵识时就受了自己太深的影响,若不能追求绝美的境界,便不知一生有何意义。于是她这样决绝地放弃了本来可以漫长的生命,只为可以真实地感受这个世界。
“没有法术可以让你永远美丽不老么?”
盼兮摇摇头,“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永远的东西,最终一切都是要失去的。天下没有不老的美人,也不会有不衰的王朝,这是天地的规律,人强求又有何用呢?”
“没有……永远的么?”少年沉吟着。
“我不是怕……怕他们,而是……怕你……”盼兮喃喃着,“你遇到任何的痛苦,我想我心中都只会更十般百般地难过。”
少年凝望着眼前的女孩。少女的双颊不知何时变得绯红了,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她来到这个世间,孤独一人,只有这少年能看见她,与她说话,听她心声。他倾心地喜欢她,她也就一心地只为了他好,愿付了自己去驱赶他一生中的苦痛与凄悲,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她心中欢喜,原来对另一个人好可以让自己这么欢乐,哪怕是为了他受多少苦竟也是情愿的。
而少年呆在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身边美丽女孩儿无数,天天如小鸟群欢绕他身旁,但他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她们都喜欢与他在一起,但她们都不是她。她独一无二,她会为他的欢喜而欢喜,为他的忧愁而忧愁,会整天整天的心中只想着他一个影子。而少年也一样,自她来到他的身边,他已经不自觉间改变了,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只想放纵无羁地度过每日,但是现在,他却心中分明地知道,自己要去想明白一个将来,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将来。
“也许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女孩低下头,“也许,能预感到危险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抬头望着少年:“我害怕……你能不能……抱紧我……”
少年点点头,伸出手去,女孩靠在他肩头,他却无法感到半分温度与重量。女孩轻轻地叹息:“如果我有真实的身体……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温暖和幸福呢……”
少年轻轻靠近女孩,却没有力量使她感到安宁。他想抱紧她,却无能为力。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士兵们拥来,把秦风殿围住了。
23
皇极经天派的术法大师来到了殿外,大声道:“术师文祥,求见六殿下。”
盼兮惊慌地离开少年的怀抱,向殿后奔去。少年赶上去,想抓住她的手,却什么也握不到。
“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小笙儿……我先去躲一躲,很快回来找你的。”女孩说着,隐入夜色中。
术师文祥带着弟子们走入殿中,只轻轻躬身,便傲慢地四下张望。皇极经天派的术师在朝中地位甚高,极得明帝的信任,加之人们都知道明帝不喜欢六皇子,所以也毫无忌惮。
“那东西去后面方向了,你们去找。”文祥向他的弟子们指着,那些穿着绣有符文的长袍的术师便向殿后奔去。
“你们放肆!”牧云笙喊着,“谁允许你们在这胡闹。”
“在下有陛下的旨意。”文样径直从少年身边走过,对他的弟子们喊着,“就在西南方不远,去,把符沙洒过去!”
“在那里!”有术师喊着,“用火符!烧死她!”他们喊叫着向一个方向奔去。
“不!”少年惊恐地喊着,“不要伤害她!”他冲向殿外,却被几个内侍拉住。少年愤怒地回身一掌抽在一位内侍的脸上,然后挣脱开来,向混乱处奔去。
园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符法使用后的焦味。少年的心也像被在火上灼烤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做错了什么事?盼兮在哪里?她死了吗?
那些术师四下搜寻着,还不时向暗中发出法术的光焰。少年疯狂地喊着,去推开他们:“够了!够了!你们都停下!”
但没有人理会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少年在黑暗中冲撞着,大喊着,渐渐地,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在园中磕磕绊绊地走着,渐渐远离了人群。
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少年觉得自己的心也包裹在黑暗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想,只有一阵阵揪心的痛。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盼兮只是想接近人的世界,了解人的心,她又做错了什么?她还会再相信世人么?自己活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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