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内园本应不大,可是穆如寒江在树间转了近一个时辰,还是辨不清方向。他索性把头一低看准一处疾步冲去,奔了数十步,突然眼前一亮,一座小屋出现在他面前。
这屋像是园工住的,白墙灰瓦,全不似皇宫中其他亭台殿宇的张扬气派。屋前摆着案几,一位少年正握着狼毫,面对着空白的画纸沉思。
穆如寒江轻轻走过去:“你是谁?怎么会住在这里?”
少年慢慢抬头,穆如寒江这才发现,他的容貌气质分明不可能是普通人。那双眼睛中的神采,他似曾在哪见过。穆如寒江想起了皇长子牧云寒和二皇子牧云陆,他们都是被文臣武将称赞的少年奇英,将来能开创伟大朝代的人。他们的气质光芒,的确不是其他的皇子可以相比。但没有想到,在这荒僻园中,竟还有一个这样的人,有着这样的眼神。
看见陌生人,那少年并没有惊讶,只是缓缓说:“我不在这里,又有谁能在这里呢?”
“听你的口气,像煞你是这地方的主人似的。这可是在皇城里。”
少年一笑:“你放心,绝没有人敢踏入我的土地半步,这里是绝对属于我的。不过……”他望了望穆如寒江,“你的胆子却是不小。”
“莫非进了这地方,便要杀头?”穆如寒江冷笑。
“你猜对了。”那少年淡淡地说。
穆如寒江抓抓脑袋,他从小野惯了,对世上这种种规矩总是嗤之以鼻,更是厌恶动不动就要杀人的法度。“谁要杀我?我有手有脚,才不会跪着让他们杀。我偏要进来再走,你能把我怎样?”
“你以为你还能出去?”少年问。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要杀我?”
少年只是一笑:“你回头看。”
穆如寒江一回头,却见远处耸着一面高墙,竟然仿佛一直接到天际,黑压压的让人无法透气。
“这墙……怎么我进来时却不是这样高的……”
“是皇极经天派的法术……我烧了他们的占星台,他们也自然再不肯让我出现在世上。”
“瀛鹿台……瀛鹿台是你烧的?”穆如寒江睁大眼,“不是说因为星辰坠下,神体降临,才有神火出现的么?”
“若是我死了,世上的人也自然都会相信他们所说的了。”
“你……你难道就是……六皇子牧云笙?”
11
穆如寒江在宫中晃悠,苏语凝远远看见他,高兴得便想冲过去说话,却又不知为什么竟自不敢看他,竟自低下头,盼着他走近一些。
在宫中所见俱如灰色,苏语凝在人前一定微笑,却心中冷淡如冰。不知为何,只有见到这个人出现,苏语凝才会觉得真正宽心。
穆如寒江走过,还假装没有看见眼前的大活人,转身要往旁边走。苏语凝急了,喊道:“穆如殿下。”
“你是谁?”穆如寒江呆望着她。
“你……你……”苏语凝立时眼泪就要落下来,要跪下道,“奴婢冒犯了,罪该万死。”
“好啦好啦!”穆如寒江拉住她大笑起来,“和你开玩笑的。谁要你刚才假装没看见我。要当皇后也不能不理人啊。”
“你,你再胡说……我才不要当皇后。”
“不当皇后?你和我说做什么?你去告诉陛下,让他送你出宫嘛。”
“我当然想回家,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可这个地方,哪里是我不想待就不待的?”
穆如寒江放低声音凑近她,“别说这些了,知道吗?我今天找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什么地方?在宫城中么?”
“当然,你敢跟我去么?”
“这……”女孩子的眼睛眨着,泛起好奇的光芒。
他们偷来到那园外,穆如寒江指向白墙:“你知道那里面住着什么人?”
苏语凝摇摇头。
“六皇子。”
苏语凝听到了这三个字,突然呆在那里。
是他?
皇宫中,女孩子们常私下评论诸位皇子,长皇子威武、二皇子好思、三皇子暴躁、四皇子阴忍、五皇子任性……却总是很少有人敢提及六皇子牧云笙。
这位皇子似乎一生下来就不受上天的喜欢,一连串的怪兆出现在世间,全是灾难与异象。更有当时极具威望的占星圣师预言道:“六皇子此生不能握剑,握剑必乱天下。”
所以明帝待其他的皇子极严厉,从小由名师教导,唯有对六皇子放任自流,外人以为是溺爱,宫中人却明白那真正的原因。六皇子早已被排除出了帝位继承人的行列。
她们不曾在授课的殿堂中看到过牧云笙,这位少年几乎都很少出他的宫殿,只是一直躲在殿中作画作画,画卷一张张飘落下案,铺满了整个地面,他不理会,也不准人收拾。因为他讨厌东西整整齐齐摞成一堆,说什么事物只要被排列起来,它就死了,就变成整块中的一个,再也没有自己的灵性了。就像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可是当他们穿上一样的衣服,说着一样的话,就像那些内侍官们,他们就已经是死物了。
六皇子还曾说:人总为了衣装活,着锦衣者为美为贵,而真实的反被遮起。只有像了鹿群那样,无拘无束,山野中自在跑起来时,才能分辨美丑。
这皇子的疯话怪行,早就成了世间谈论的话题。
但这牧云笙三个字终于变成禁语,是在那次占星台大火之后。传说那天天降流星,烧毁了观星台上的巨大浑天仪,是因为上天降怒于六皇子,说他不敬上天,乃是异端。六皇子自那之后一病不起,被送走寻医,从此消失于人们面前。有人私下传说,六皇子早已死了,他是天上异芒之星,如果继续活在世上,是会带来战乱离苦的。
苏语凝心中猛跳,压低声音:“六皇子不是病死了么?”
穆如寒江也张望四周:“这秘密你可不要再告诉别人了,我也不能带你进去,因为里面布了法术,要出来可不容易。”
12
他们又摸进了那园子,在重重色彩间转了许久,才重新来到园中心。
但穆如寒江却发现不曾见的变化了,以前的小旧木屋,突然变成了玉树琼雕的宫殿。
“这里竟这么漂亮?好似仙宫啊。”苏语凝惊叹着。
“一个疯子,说自己能通过星辰看见大地的移动,还喜欢放火,你要小心他的。”
这时,牧云笙从殿宇中走了出来。
苏语凝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这样的一位少年,那目中光芒似曾相识,却偏偏唤不出他的名字。
“这里怎么又变成这样了?”穆如寒江问。
“幻术而已。”少年伸手向空中一撕,手中多了一幅纸卷,而那殿宇像画幅一般被撕去,又露出后面的木屋。
苏语凝只呆呆望着牧云笙,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还是牧云笙先开了口:“我们见过么?你叫什么名字?”
“苏……苏语凝。”
“原来是你。”少年笑了,“你不就是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过薇垣的星象,而被皇极经天派的占师圣哲们认为是未来有皇后之命的人么,将来若把你许配给哪位皇子,自然是说明父皇有心扶他为皇储了。”
他这一说话,苏语凝心中松弛了许多。这六皇子看起来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怪异。她低下头 :“可我现在却害怕这天命了,它也许并不是什么福音……为什么人的未来,人却不能自己选择呢?”
“可以的。”牧云笙说,“但是,你必须比它更强。”
“它?”
少年缓缓将手指向天空。
“你说的不会是老天吧。”穆如寒江问。
“是那主宰一切的力量,连星辰都要按它的意志运转,不能偏差分毫,但是,就因为它太精确了,所以一旦有一点变得超出规则,就没人再能预计未来。”
“你总是说些我们听不懂的疯话么。”穆如寒江道。
牧云笙一笑:“你抓一把沙土,洒在地上。”
穆如寒江好奇地照做了,“然后呢?”
“那一把沙土在地上散布成的样子,就是你的命运。”
“用沙子占卜么?”
“你如果能控制每一粒沙落在什么地方,你也就能控制你的命运了。”
“不能……好像你能似的……”
少年皇子没有说话,握了一把沙土猛地向空中一扬。那些沙纷乱地飘落在地,地上却出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圈。
穆如寒江和苏语凝张大口看着那个沙圈。
少年却叹了一口气 :“总是差一点点,不能圆满。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我做的一切,也许会毁了我自己,我想改变我的命运,但稍微一点运算的错误,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些人知道我在这么做,他们也一定会除去我。离我太近,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你这是对朋友说的话么?”穆如寒江气冲冲的,“如果有人想杀你,先让他问问我的宝剑。”
“朋友……”少年低下头去,“不,我不需要朋友。因为将来,你们都会恨我,都会想杀死我。”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当我扭转我的命运时,也就会连动影响天下所有人的命运,就会毁掉你们本来拥有的一切。”
穆如寒江不知他所言何意,只觉得这少年的确是独处太久,有些魔障了。叹息之间,抬头望见那连天巨墙,“这里太安静了,人待久了只怕会疯掉,真不知你是怎么在这儿待了数年的?没有人给你送饭么?”
少年摇摇头:“饭食会放在园门口,但我从来没有拿过,他们以为我死了,入园来找,却找不到我,又觉得这园子诡异,就封住它再也不敢进入了。”
“那……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却不答话,又愣愣对着画纸出神了。
穆如寒江凑过去看:“你那笔上的颜色,竟然是用花瓣果实磨成的么?”
少年方举笔,被他一扰,纸上只轻轻画了一道绯红色,他叹息了一声,把那纸轻轻一抛,画纸飘落在树下,忽然渐渐退去,只剩下那一抹红色,渐渐像水流一般,注入树身,片刻,那树上的绿叶又红了一簇。
“这些树上的颜色,竟是这么来的!”穆如寒江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得这些法术?”
“学法术,其实简单得就像睁开双眼,这世上有些事你看不见,但它们却在每时每刻地发生,就像星辰的燃烧、大地的沉浮、风云的流转,当你能看清它们的轨迹时,那些世人以为神奇的一切,就会像弹指一挥那么简单。”
“有那么容易?可我怎么看不见你说的那些。”
少年一笑 :“你静不下心来,自然看不见。”
“静?要多静?”
“静到……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你的存在,你也觉得这世界和你再无关系,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它是这样的安静,没有任何的人声。第一个月,你会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第二个月,你会怀疑你眼光所不及触及的地方,一切是否还存在;第三个月,你开始能听到很多你从前听不到的声音,比如雪飘落在地上;第四个月,你开始看见你从前所不曾看见的事……”
“那是什么?”
“比如,当你许多个夜晚长久注视夜空,不知什么时候,你能看到它们的游动,发现它们更像活着的生命,它们在变化,生长。这些会让你感到疯狂与惊恐,她曾告诉我的一切被印证着,我开始知道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如果星辰真的会注视大地,那么我们看起来不过是站在一棵树的某片枝叶顶端的蝼蚁,其实半尺之外就是全新的世界,但我们却以为我们所站的地方就是天地的全部。”
“我真是没法理解你说的……你的确是一个人待得太久了,我想我需要救你出去。”
“不,别阻止我。”
“阻止你?阻止你做什么?”
少年一挥手,突然身周的景物又化成漫天白纸飘落下来,每一张纸的背面,都密密麻麻写着无数古怪的符号。
“你可知道世上万物,其实都是由同一种东西组成?”
穆如寒江看着画纸背后的那些字符,它们好像无数蚂蚁一样拥挤着,让他目眩与惊惧。
“万物都是这些字符组成的……”
“不……这些字符,是用来指挥组成万物的微尘如何排列的。”牧云笙举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飞快地写画着,“大多的术士只知道运用所谓的法器和符石,但却不知道万物变化的真正道理。”他举起纸,穆如寒江看见,那本来只有墨迹的纸上却凭空泛出了颜色,鲜红、橙黄、草绿,开始在纸面上游动起来,变成图案。
“这些颜色并不是凭空诞生的,只是我改变了光,人们以为画上的色彩是颜料带来的,就像大部分术师以为力量是符石或法器带来的,他们都错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力量的本源在哪里。”
“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少年突然凝住了,双眼望向天际,仿佛视线早已穿过了巨墙,到达云海之外。许久,他才叹息一声,缓缓说:“是她告诉我的……”
“她?她是谁?”
“你们看不见她,她在虚空中游历,看到了许多我们所看不见的事情。而我们的愚昧,就是以为我们所不能看到不能理解的事,就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