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阻止了几位兄弟的狂怒,慢慢走近皇座。明帝望着他腰中的太祖赐剑,心中也有些惊慌。穆如槊缓缓摘下剑,这把剑穆如世家握了三百年,虽然太祖当年说,若有违背信义者,即使是帝王,也当死于此剑下,但是此刻即便拔剑,又能如何呢?端王朝三百年来的支柱,已然轰然倒塌了,煌煌殿堂眼见要成废墟。这样的大时势面前,个人的勇气、怒火和悲凉,又都算得了什么。

他把手中剑握紧,再握紧,缓缓单膝跪倒,双手奉剑过头顶:“这把太祖赐剑,我们穆如一族,是再也用不着了。”

明帝长叹,不知是为终于安然释去穆如世家兵权而庆幸,还是为三百年的兄弟挚情不再而惋惜。

“兄长!”几位穆如氏将军一齐冲上前,面向太祖的赐剑跪倒,铁打的男儿也不禁流泪,三百年的光辉,也终有消散的一刻。

8

穆如众将回到府中,六弟穆如远喊:“皇上不会就这样甘休,今晚一定就会有兵来围府,我们要连夜出城,到大营中去。铁骑虽然远在北陆,但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追随我们至死,先平北陆,再入中州,十万精骑足够纵横天下!皇长子一向视大哥如同亚父,我们杀至北陆,扶了他为太子,天下尚大有可图!”

穆如槊摇摇头:“若起兵,南有宛州,北有右金,乱世一起,这仗要打多少年?又把皇长子置于何地?那么多性命那么多辛劳堆出来的三百年的大端朝,就要分崩离析……怎么对得起当年先祖的血战和那么多将士的尸骨。我们受缚,不过是一死,但大端朝还能撑得几年,或许还能等到转机。”

他转过头,望着站在门边茫然的穆如寒江。

“江儿,如果将来,这个家族再也不能给你荣耀与威势,只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你会恨父亲么?”

“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不为什么。因为有些事,你不承担,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承担了。”穆如槊拍了拍穆如寒江的头,“你现在后不后悔姓了穆如?”

穆如寒江抹着眼泪:“不后悔!”

穆如槊点点头,抚着儿子的头发,眼中似也有泪光。

9

溥宁十一年十月,明帝旨下,穆如氏全族被流放殇州。

远行的那一天,穆如全族数百人除了随身的衣物,什么也不能带走。穆如寒江不能带走他收集的心爱的战刀,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家宅。父亲走来将手搭在他肩上:“走吧,什么也不要留恋。所失去的一切,将来都会随着你的归来而归来。”

少年走在流放的族人中,天启城送行的民众挤满长街。穆如寒江看见了他的小穷伙伴们,捧着家中仅有的一点糕点,从兵士的枪杆间竭力把手伸向他:“穆如寒江,你小子骗了我们这么久!”“你……你可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他们呜咽着。

穆如寒江点点头。在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她纤弱的身子挤在人群中,嘴唇咬得紧紧的,头发被蹭乱了,只望着他一言不发。

穆如寒江对她笑一笑,他不知道苏语凝为什么一看到自己的笑容,反倒立刻流下了眼泪来。这个女孩子原来并不是太讨厌自己,穆如寒江宽慰地想。可是我走了,南枯一族再欺负她该怎么办呢?他对他们和她挥挥手,大声喊:“我会回来的!”

穆如寒江,你真的还能回到天启来么?少年低下头,问自己。

人群跟行了十几里路,从天启城一直送到北边驿亭,终于被兵士驱散了。再向北行,人声渐息,天际阴霾。穆如槊道:“江儿,再回头看一眼天启吧,看过了这一眼,就再也不要回头了。”

穆如寒江随着父亲最后一眼向南回望。帝都天启城伏于苍莽平原之上,像一只吞吐云气的巨兽,每一块城砖上泛着铜的光泽,那中央的巍峨帝宫,也是每一位英雄渴望入主之地。

他转过头去,随父辈一起大步前行。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知道这里一定会有人盼着他回归,这使他心中温暖。他暗念着父亲说过的话:不要留恋,因为失去的都会再回来。虽然长大之后,他明白这只是个谎言,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复回,比如家人、故国与时光。但这个世上的铁肩膀没有几副,敢于担当的人没有几个。穆如氏族撑着天下的一半,不论在繁华帝都,还是在苦寒之地,不论还剩几人,这份光荣与高傲,他们永远也不会丢弃。

之四 硕风和叶

 1

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河流上缓缓滑过。和朔草原上的每一片草叶都闪耀起初升太阳的光泽。

数百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这青翠草原之上,像绿茸上的蘑菇。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鸣叫着向北而去。

毡帘一挑,一个少年跃了出来,抬头望望这晴朗的天空,发出一声欢呼,挥舞双臂,向草地上的马群奔了过去。一声呼哨,那马群之中,就有一匹毛色光亮的高大骏马奔驰而来,马群也一起转向,跟随着这匹头马向少年迎来。

那马刚到身边,不等它停步,少年手轻轻一搭马背,人已在马上,呼啸着向前而去。马群奔腾跟随,隆隆的蹄声和少年的兴奋呼吼声夹杂着奔向远方。

2

少年硕风和叶并不知道天下有多大,从最南的帐篷到最北的帐篷,骑马只要十几步便住着这个部落的所有人。而近百里外,会有另一个部落。硕风和叶不知道草原是否会这样无穷无际地延伸,是否部落之外还是部落,是否世上所有的人都这样居住在帐篷里。但他听说过遥远的南方有大海,海的那边是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们造起土墙把自己围起来,他们不放牧牛羊却种植可以吃的植物。

在硕风和叶十四岁的时候,这少年站在草原上,望着亘古不变的云天,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将像父母们一样度过。作为一个贱民,终日与羊群一样逐水草而居,让风把脸庞烫得焦黄,娶一个邻部的姑娘,生上七八个孩子,就这样数着牛羊过一辈子。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骑着的战马,名叫踏雪,毛发像黑色的金子,闪闪发亮,四蹄却是纯白的,奔跑起来,像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泛着冷冷的铁光,肩上虎颅,腕上银蛟,腰间龙筋绦,仿佛世间猛兽都伏于他脚下,他在马上坐得笔直,像战神巡视四方,所有的牧民远远望见都要下马跪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策马。

他臂间挎着那把冰琢一般的战刀,名叫寒彻,听说当刀拔出时,风雪就从刀尖涌出,他举起刀,风暴跟随着他,把所有敢于反抗的草原骑士斩于马下。他的身边,拥着玄底赤红大字的战旗,跟随着北陆也是全九州最强悍的一支骑兵——苍狼。

牧云氏一直是北陆的王者,三百年前是,现在仍是。而他,就是大端帝国牧云皇族的皇长子,牧云寒。

虽然三百年前,牧云氏就从北陆起兵,渡过天拓海峡,进取东陆,夺得天下,并定都于东陆天启城,但北陆作为牧云氏宗族发源之地,牧云氏赖以雄视天下的健骑兵的出处,一直由牧云氏中最强悍的儿子驻守着。镇守着北陆万里草原,就等于掌握着世间最强的骑兵,而拥有北陆的骑兵,就等于握有兵权。所以历代驻守北陆的牧云氏皇子,将来也多成为大端朝皇帝。牧云氏世代以武立国,手不释剑,皇子们都精于骑射,皇帝往往御驾亲征,三百年来,一直主导兵权。也没有人能挑战牧云氏的武功。

硕风和叶第一次看到牧云寒的时候,他十四岁,牧云寒十五岁。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这种人高贵而威武,这种生活自由而有尊严。硕风和叶于是说:“天啊,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一天。”

不知那时,牧云寒有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会知道,七年后,他会和那个人在暴风雪之中展开一场决战,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3

那年冬天,瀚州北部连月大雪。整个瀚北除了银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连溟朦海都整个地封冻,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营地建在小山坡背风的南部,仍是几乎陷入了雪层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回北陆了么?”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大帐中几个姓氏的族长商议着。那时十四岁的硕风和叶正作为父亲的随从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领柯子模·阿速沁皱紧了眉头,火光映得他脸色苍黑。

“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冻死,向南进,就是被箭射死,被马踏死,右金族真的要完了么?”有人问。

“是我下令抢掠南方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军放箭,穆如族的大军来了,你们把我的头交出去,他们会留下你们的族裔。”

“不,现在瀚北八部都动手了,我们手上都沾了血,王军我们也杀了,我们都向上都城射出过刻着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时就知道,谁也别想独活。”之达氏的首领之达律说着。

“八大部的男儿加起来也有十万,战马虽然饿瘦了,但是弓箭还是利的,瀚南众部加起来有百万,还不是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牧云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摇着头,什么样的豪言也无法解开他深锁的眉头。

硕风和叶站在父亲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各族长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大帐之上,连月暴雪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父亲低头不发一言,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他从来不是主战的一派,被其他族长嘲笑为“看不见眼睛的硕风达”。硕风和叶觉得这真是耻辱,死就死吧,为什么连“开战”二字都不敢说呢?

一个月后,硕风和叶就明白了。

去银鹿原迎战穆如部一战,各部战士出征几乎就和诀别一样。妻子抱着丈夫的马头痛哭,男人们在马上大喊着儿子的名字:“长大了你要像个男人,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姐妹,不要丢掉父亲留给你的弓箭!”男人们向战场出征的同时,家家拆收帐篷,准备向北方迁移。

硕风和叶要跟随父亲和兄长去作战,却被严厉喝止了,父亲甚至还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长大了,这个家就要由你来保护了!”硕风和叶痛哭流涕,他不愿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只护送着老弱们北退了十里,就趁人不注意,拨转马头向战场冲去。

当冲入战阵,挤到父亲身边时,硕风达看了一看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想象中的怒吼与皮鞭。他只是点了点头,在马上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硕风和叶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问道:“尔等为何要反呢?”

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像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着 :“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没有活路了。”

那将军原来就是端朝征讨军的大帅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么,你们就连屠了瀚南的十六个部族?”

“这草原上,强者为王,本是天理,他们在草丰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连箭也忘了怎么射了,这就怪不得我们。”

“原来是这样……”穆如槊淡淡地说,“瀚南诸部因为相信皇朝的护佑和草原的安宁,所以交出他们最好的战马,不再打造兵器,专心放牧牛羊,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现在他们重新养肥了战马,绷紧了弓弦,在额头刻上血字发誓要报仇,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再胜得过他们吗?”

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让南北诸部再决战一次,输者就让出河流与草场的话,我们不会惧怕的。”

“看来,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穆如槊点头,“你们催动战马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

“为什么!”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

“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的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像狮子嘲笑着挑战者,“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穆如槊缓缓抬起了手,他背后的铁甲骑军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刀出鞘。

“今天我只用本部骑兵三万人冲锋,如果你阿速沁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挑战大端的话,就用你八万族人的身躯来试试吧。”

看见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升起,阿速沁像是预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像被猎人围困的孤狼大声喊着:“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骑军狂喊起来,首先开始了冲锋。

硕风和叶还没回过神来,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被冲锋的潮水卷裹着向前。对面的穆如部骑军却像面铁铸的墙一般伫立。直到八部的冲锋离端军大阵只有不到一里的时候,硕风和叶看见那面紫色大旗突然挥动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硕风和叶总是记忆模糊,如同人会下意识忘掉自己内心最不愿回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铁甲骑军突然发动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八部骑军的内部,势如破竹地向前推进,八部军阵像是被绞碎一样翻落马下,四处都是惨叫声。他们很快被分割开来,弓箭从两面射来,似乎根本没有人能冲到穆如军的面前,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军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像一部绞碎血肉的机械,向每个方位的出击都准确无误,数百支分队间的策应天衣无缝,始终没有任何两支间的距离超过二百尺,但也没有冲突到一起过,他们在八部军中来回地奔驰,像无数匕首把猎物一点点地割碎。

那就像……硕风和叶后来回想着,就像是狼群在分割开羊群,然后屠杀。是的,那时的右金骑军在穆如铁骑面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这就是只凭蛮勇的牧民和久经训练的精锐骑兵军之间的差别。

那面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轻轻地挥动,调度着这场杀戮。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硕风和叶一闭上眼,就是那面紫色大旗在舞动,还有满耳的杀声……

穆如部的骑兵分路追杀溃逃的八部族,整个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硕风和叶不知道他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马已累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惨烈的战事,那么多的人就那样成片成片地死去,马蹄下满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还有部族的老弱在赶着羊群慢慢地行走,硕风和叶狂奔过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来了。”但那些部众们舍不得羊群,还在极力驱赶,少年急得要哭出来。这时身后狂沙卷起,人们回过头去,数百黑甲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飞逐而来。

部众男子们还试图前去阻挡,硕风和叶哑着嗓子大吼着:“不要去!”但是晚了,飞骑交错间,几十个头颅已飞上了天空。

穆如骑兵们追至族众旁,高举了一面红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围上都屠诸部,天地不容,全族诛灭!”

然后就是惨叫与血光。

硕风和叶那时已经完全再没有了奔跑的勇气,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旁边一位老者扯过一张羊皮将他盖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硕风和叶蜷缩在群羊的蹄间,紧咬住嘴唇,身子发抖,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地站在他周围,看着几十尺外的杀戮,它们只有在狼群来时才懂得逃。硕风和叶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个耻辱时刻,他就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像一头待宰的羊,但我不会永远这样活着。

那次大追剿持续了一个月,八部族数十万人在数千里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军也分成数千小队四下搜杀。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次剿杀中。硕风和叶只知道逃亡路上随处可见尸身血迹,那是穆如军奔过的痕迹。

但突然间这剿杀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绝望的时刻。不知为了什么,穆如军像是一瞬间从草原上消失了。

后来硕风和叶才知道,那是因为端朝皇帝牧云勤的九弟,东陆的宛州王牧云栾起兵造反了,穆如世家要回东陆作战。穆如骠骑虽然留在北陆,但需更换主将,所以才会停止搜剿追杀,调回上都整编。

如果剿杀再持续三天,也许硕风和叶就冻饿而死在冰原上了。但是只是三天的区别,大端朝就将在十年后迎来亡国的时刻。

硕风和叶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族人,他刚从饥寒中缓过来,就立刻骑上瘦马,去四下各营,声嘶力竭地呼喊:“你们还准备在这冰漠上靠着几根枯草活下去吗?你们还打算倚着羊群过一辈子吗?不可能了,穆如军随时会回来,想活下去的人跟我来,我们需要一支真正的骑兵,我们要把自己训练成一支比狼还狠、比暴风还烈的骑兵!忘记你们的羊吧,我们的生路,只能靠刀去搏取了!”

无数心怀复仇烈火的各部少年们立刻带上自己的新驹,用树枝削成木刀去跟随硕风和叶。他们在草原上自己划分编制开始训练,没有任何的兵法操典,只凭了硕风和叶对那次大战的记忆,穆如骑军如何出击,如何分队,如何穿插,如何围射。而如果遇上敌军如此战法,如何应对,少年们红着眼睛,日夜讨论,一旦有了想法,就上马训练。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被木棍误伤了眼睛,都没有人出声抱怨。父母们在远方看着他们,没有来喝止,只是默默地放下食物与羊奶。

谁都明白,瀚北诸部能不能有未来,就看这群少年了。

4

“我们的马根本不能称之为战马。”那天,少年们演练累了,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在地上画着,“它们无法不吃草料而连续奔驰,没有办法一天内急行军五百里,一看到火或长枪就会惊慌奔跳,也根本不敢跃过壕沟,这样的话,我们再不要命,也根本不可能和穆如世家的骑兵去拼。”说话的是面色黝黑的赫兰铁朵。

“穆如世家的战马是什么马种?为什么那么强健?”有少年问。

“那是穆如骑军专用的战马,名叫凌风,是冲刺起来最快的一种马,它们远远奔跑的时候,宛如蹄不沾地踏风而行,而耐力又很好。俗语说:‘二十年一名将,二百年一良驹。’好马是需要血统的,穆如氏族从三百年前在草原上时就在培育这种马了,他们会把出生后瘦弱的幼马杀死,以保证整个种群的血统强健。当时的东部草原霸主牧云族就曾被这种战马打败过。但这种战马一在别的骑军或部族中驯养,就会退化,所以,目前也只有穆如铁骑拥有这种战马。这也是穆如骑军作为端朝最主力的精锐地位无法动摇的原因了。”硕风和叶说。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偷来战马,一和我们这里的马交配,也就很快变得寻常了,难道没有比凌风马更强的马种了么?”

“草原上有传说中的四大名驹:凌风、踏火、逐日、苍狼。其中凌风马奔速最快,有‘凌风逐箭’的传说,就是现在穆如世家所用的马种。踏火驹传说能足生火焰,据说当年瀚族部落曾用它进攻过宁州羽族,奔过之处,烈焰燎天,杀得羽族几乎灭绝。但后来羽族复兴,鹤雪首领向异翅专门剿杀这马种,使踏火驹灭绝,只成为传说。而逐日骑据说可以日行千里而不必休息,十日内便可行出万里之遥,但此马种似乎早已退化,也成为历史了。而苍狼骑,有人说那是马,有人说根本就是狼,是无法驯服的怪兽……所以……”一旁的长者里木哲说。

“可是……真的有这种马是吗?它们在什么地方?”硕风和叶问。

“人们说,在极北的雪原上,那里寒冷得连草也长不出来,只有苔藓,荒无人迹,却有着可怕的狼群和巨熊。”

硕风和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5

瀚北雪原,放眼苍茫一片,灰白的雪,灰白的天穹,天地仿佛只是一张冰冷的纸,画着寥寥几笔丘陵。

硕风和叶孤单地骑行在这片冻土上,觉得那北风像利刀一样轻易地就割开了厚厚的皮袍,在他的身体上划下深痕,仿佛他穿的是一层薄薄的衣衫似的。有一种奇异的刺痛在他身体中游走,浑身血液正在变得冰凉。每走一个时辰,他就要找背风处点起一堆篝火来暖一暖身体。但在这荒原上,连树枝草根也不是那么好寻找的。

他把最后一口烈酒倒进了口中,觉得胸中好像有股火苗腾了一下,但随即就熄灭了。连这喝了可以在冰河中游泳的青阳魂酒也无法抵御这里的寒冷。他苦笑了一下,把空酒壶挂回马背。战马的蹄子都冻伤了,也许很快就不能行走。他已经陷入绝境,更无法回头。

硕风和叶知道欲成大事者最忌孤身犯险,但那传说中强悍的战马使他不能抑制胸中的渴望。他太想建立一支能雄视天下的骑兵了。也唯有强大的骑兵,才是右金族复仇的希望。

但是父辈的人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还有这种狼骑的存在了。他无法说服他们,甚至也无法说服自己。他寻找的地方,都是前人所从未涉足的地带。因为只有没人肯去的地方,才可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地图,没有道路,想寻找到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马种是可笑而渺茫的事,但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这样做。

翻过一个坡顶,迎面而来的风几乎把他吹得立足不住。但他目光一扫,立刻看见前方的雪原上有几个异样的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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