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所以将来我们或许还有一战。”昀璁马上拱手道,“我要带军先走,告辞了。”
看着她的军队扬尘而去。菱蕊奇怪道:“去天启城的大路在西,她为何却向北面山中去?”
“我知道她去哪里。”少年说。
“莫非她知道近道?各诸侯都想先入天启城,此刻只怕都在路上日夜兼程呢。我们也加快些行速吧。”
“菱蕊,我也要与你分兵了。”
“你要去何处?”
“天启……”少年遥望远方,缓缓说道。
13
火光照亮着四面的山壁,这里没有天空,只有无尽的大地,岩石包裹在这个巨大的国度的四面,人们沿崎岖的路向下,不知走了多少里,转过峭壁,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色,火光再也找不着附着物,立刻被深远的黑暗给吞没了。
“我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们跟随着你,不是为了躲到地下来的。”少年身边的人吼着。
少年却只是不说话。
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升起了一只火箭,紧接着各处又有许多支升上了高空,他们突然炸开成了光团,并在空中长久的燃烧。这地下国度亮了起来,黑暗如潮退去。当人们看清了面前巨大的地下平原上排列的一切,每个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惊叫。
脚下的平原上,是几乎不见边际的闪耀着光辉的甲胄。
他们以为他们看见了一支军队,却突然发现那不是,而且整齐密集的摆放在地上的金属武器。
几个一人高的闪亮铜球沉重的缓缓滚来,到了牧云笙的面前,一串清脆的机括声,铜球突然分开了,展开成由许多铜杆连着的弧形甲盾,球中间的座位上,安坐着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般高的小人儿,晶石般的大眼,火红头发,俨然就是人们常常提起却极少能一见的地下河络族。
“陛下,你看到了,这是你要的十万机锋甲,都摆在这里。很抱歉花了这么久时间。但终于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完成了。”
牧云笙点点头:“我相信河络族象爱惜火种一样爱惜自己的信誉。”
“那么您的许诺呢?我的陛下?关于我们河络能和人族平等的生活在地面上,重回自己的圣地北邙神山。您将不再宣称人族皇帝是诸族之王,承认人族与诸族都是平等的众生。”
“是的。我曾对帆拉凯色这么说过,我现在也对河络诸部落都这么说。我会重新给你们河络王朝。”
河络们跳出甲胄,对牧云笙深深行礼:“您也许是人族史上最昏庸的皇帝,因为你放弃了那些你们那些所谓伟大帝王奋斗了近千年死亡了无数人要追求的一统六族的梦想,但只有你有勇气做到了那些帝王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放弃那些虚无的极致的权力。那么,我们等着您兑现诺言,我们重返北邙之日。”
牧云笙回头对苹烟苦笑着:“你们看,我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我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他身边的苹烟惊问着。
“从……我第一次挥剑杀人之后……似乎每天内心都会有声音提醒我,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更大的战争与杀戳,第一次被宛州军追杀后,我就派人去联系河络族……我想,他们不会放过我,也许终有一天……我会被逼到绝路,但我决不会束手待毙。”
“你说你知道一个巨大的武库所在,那其实并不是谎言?”
“这个天下曾经是我的,”牧云笙说,“而且以后也将是我的。这也不是谎言。”
“为什么?”苹烟望着少年却觉得如此陌生,“为什么你又决心去重新争夺天下?”
“因为从前,我以为我逃开了,一切都会过去。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逃走,放弃本应属于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让别人把本属于我的一切拿去毁坏践踏。我再也不会容忍他们这样做,我要打败牧云栾,打败所有曾想毁掉我,从我手中夺取一切的人。我心爱的女子,还有我的皇朝,所有我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夺回来。每一个企图抢夺走我心爱之物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他转过头:“以后我的一生也许都会在戎马征战中渡过,我的身边只会有死亡与鲜血,苹烟,你不要再跟随我了。”
苹烟呆呆的站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是未平皇帝,为什么不是那个她初识时的游荡少年,那时他答应要带她去寻找一个没有战火的所在,可现在……他为了更多的事情,忘记了过去说过的话,正象他所说的,为了还一个债,又欠了更多的债,他这一辈子,终于要为偿还这些诺言而劳碌了。
之九 第一次天启之战
1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坐在他那由四十头六角巨牛拖出的天帐车上。这些六角巨牛是由殇州冰原上的巨人夸父族捕来的,每一头都有两人之高,体重六千斤,狂奔时可以撞毁城墙,士兵们在他它们的脚边走,经常被他们的鸣声吓倒在地。而它们所拖动的天帐巨车,象是一座宫殿,建在数十根巨大滚木之上。那些滚木都是宁州的苍木,木质轻却象铁一样坚硬,有着一百年以上的树龄,直径五尺,长二十九尺。车上大帐用五百张油药浸制的锦狸皮缝成,内衬铁丝鳞网,风雨不透,箭射不入,火燃不着。车上可行十人歌舞,容百人议事。为了让这辆车从北望城行到千里外的帝都天启。右金军征发民夫一路上开辟了一条可容五十匹马并行的笔直平坦大路,这辆巨大的天帐车隆隆驶过之处,地上再跑马都不会扬起沙尘。虽然耗费了近十万民力日夜工作,死者万余,但从此右金骑军可日行五百里,从中州临海的北望郡杀到天启城下只需三日。
他引兵南渡之时,东陆端朝还有号称百万雄兵。硕风和叶一渡过海峡,就命令毁去渡海的大船。
他对将士们说:“你们还指望着打败仗后坐船逃回北陆去吗?不可能了,你们背弃了你们的部族,如果战败,就没有脸面再向北而死,只有向前,不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就成为无坟无乡的厉鬼。”
于是七万骑军变成了七万只无家的狼群,他们不惜命的撕杀,端朝军队的精锐早在北陆和与宛州牧云栾叛军的战斗中消耗殆尽,新组的军团一遇右金骑兵即溃败。那时端朝国势已衰,各地叛乱不断,各将领及郡守皆有异志,北望郡刺史康佑成便率军投靠了右金。
硕风和叶只用了十一个月便打到东陆的中心,帝都天启城下。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顺利。
望着巍峨天启城郭,硕风和叶想,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人力物质来修建这样的一个笼子呢。有修建城池的力量,可以讨平多少疆土啊。
如果攻下天启城,他会成为皇帝。然后呢?去城中坐在那宝座上,接受众人的朝拜,从此开始被钉死在那座位上,重复一代一代皇族那样的生活,慢慢的腐朽老去?
不!硕风和叶想,不该是那样!他其实只喜欢纵马与厮杀,他厌恶那些奇怪的用石头围起来的叫做城市的东西,因为它们挡住天际的云,挡住骏马的去路骑者的眼界。他喜欢看投石机投出的巨石打在那石头城上,就那样啪地一声粉碎飞溅,让人兴奋地颤抖。但是现在城破了,现在他必须去重新建好那座城,把它建得比原来更坚固更高大,因为新的征服者终究会来的,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守护这座城……不,他讨厌这样!
右金王子硕风和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拆掉这座万城之城——天启!
2
这个时候,四百里外,一位全身甲胄的青年正骑在马上,向天启城而行。路边的农夫从田垄中惊奇地抬起头张望,看着他所持的那面巨大的紫色旗帜。
但是他的身后,却没有一个士兵跟随。
这青年也抬起头,望着天际被烧灼的云海。
“天启城,我回来了……牧云一氏,你们准备偿还吧!”
3
像是南方吹来浩大的风,卷起道道烟尘,那是各路诸侯的兵马,正向帝都逼来。
天启城北门外十里的大营中,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看着信报,露出微笑:“十九路勤王军?”他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不急,告诉赫兰铁朵,按兵不动,让这些人在天启城里打个天翻地覆再说。什么时候他们打累了,什么时候我们再动手。”
随后传令:大军开拔,缓缓向南行进。
此时,在天启城南十里处,各色旗号的诸侯大军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右金军已到北门外,而南门外是诸侯联军,一场争夺帝都的大战在即。
诸侯都打着勤王逐寇的旗号而来,但没有人想真正面对右金族铁骑,而都想着入城抢夺玉玺,将来好名正言顺号令天下,但却又无人愿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各家先联合起来扫灭。使者说客们在各营阵中间来往穿梭,合纵连横,整个诸侯联营像一群正聚作一堆不断密谋的狼,商讨由谁来咬断大端朝的咽喉。
4
大军压城,皇城之中却分外安静,仿佛所有的人都逃走了。
牧云笙曾呆过的花园小屋里,却突然传出了声响。
小屋的地板猛得破开,地下探出一对长钳,紧接着,一个巨大昆虫般的怪物探出头来。
河络王帆拉凯色从他的虫将风里跳了出来,打量着四周:“这里就是人族的帝都了么?”
河络族将风们掘开更宽的通道,把人族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运了出来。
帆拉凯色来到牧云笙的旁边:“那晟国姓姬的小妮子用未明剑骗我,我还以为她受你所托,就放她的军队通过了,现在晟国的军队很可能已经先从这个出口杀出地面,你要小心了。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以后就靠你自己了。结束乱世之日,别忘了你归还我河络族圣地北邙山的诺言。”
他行了个礼,钻入将风,带着河络族重新归于地下。
牧云笙打量着这他曾居住多年的花园,如今已破败不堪。而整个皇城,也早就铺满落叶,尘灰积聚也无人清扫。战事在即,官员城民争相逃迁,当初万邦来仪的天启帝都如今已成一座荒城。
牧云笙率军向太均殿前赶去,可来到殿前大门,却看见广场之上,早已站满了甲士。一面“晟”字大旗正在飘扬。
“牧云笙,你果然也赶来了。”姬昀璁在枪林刀海后冷笑着。
“你用了那把未明剑,骗取了帆拉凯色的信任。可是昀璁,你夺来这空空的宫殿,却又能守多久呢?”
昀璁冷笑一声:“商王陆颜与诸侯约定,先入天启城者为诸军之盟主。他说过的话,自然不好食言。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能先于他进入天启城。三百多年了,我们终于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皇城,而以后,它将会永远归复晟朝。”
少年摇摇头:“你看这玉石金瓦,早已不是三百年前所砌,这三百年来经历无数次翻修扩建,你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你们原来故都的模样,你也永远无法知道过去的晟朝皇城旧貌。过去的……永远不可能找回。”
“但我会是新的主人。你现在臣服我还来得及。现在我有一万兵士,你也有一万人,两万军队,借助天启城这号称万世不破的巨大城墙,坚守半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等其他诸侯各军赶到天启城下,那时他们就会同商军在天启城下互相混战残杀,我们坐视即可。”
“但是,硕风和叶的右金族大军也已距北门不远,那时如何抵御?”少年问。
“右金族乃北陆游牧之族,骑兵骁勇,但是不擅攻坚,他们拿天启城没有办法,而发现诸侯军就在城南,就会直接绕过天启城,攻击诸侯军。一样是两败俱伤。”
“昀璁,你把世上的事也想得太简单了。”
“不要叫我昀璁!叫陛下!”
“原来那日你怪我不问你名字,也不过是一时虚言。”少年一笑。
“那日……”姬昀璁低下头去,“那日是那日……但今天……”她眼中又闪出无情的利芒,“你只有两条路,一是向我称臣,二是与我在此一战!”
少年笑着摇摇头:“我从不走别人为我选的路。”
姬昀璁峨眉一立,握住了未明剑的剑柄。“我也从不会对阻挡我的人心慈手软。”
牧云笙知道那未明剑的威力,他握紧拳头,暗暗准备应对的法术。
姬昀璁握住那剑柄,食指却在不断颤抖。少年看在眼中,心中叹息:她并不是真象她自己所装的那么心恨,只是这个恢复大晟的担子太沉重,要活活压垮她了。
姬昀璁紧咬住嘴唇,但终于还是猛得抽出了未明剑。那剑方一抽出,剑周围的光线便仿佛被贪婪的吸去了一般,空气中传来尖利的哭号,几股黑雾中显出厉魂的狰狞面目,直扑向少年。
少年取笔在空中猛点几下,几点夺目光芒在空中绽开,忽的放射出无数金线,刺向黑雾。那雾中厉魂在光中痛苦尖叫翻转着,有些逃向了别的方向,但仍有数股直扑了上来。
牧云笙向后跳一步,从袖中抖出一副空白画卷。那黑雾直扑到画卷中,却被吸在了上面,只见白纸上几道如墨渍的怪形痛苦扭动着呼喊着,却终于渐渐凝住不动了。那张白纸之上,却变出现了数张可怖的鬼脸。
这时那些逃去的恶魂,却径直扑向了四周的士兵,那些被黑雾穿入身体的人,都痛苦的抽搐着,摔到在地,立时就没了气息。
少年望向姬昀璁,她眼中也惧是惊愕,不想手中握着这么可怕的东西。但却仍故作冷酷的笑道:“你纵有法术,挡得我一剑,却挡不了我十剑,我纵杀不了你,也能把你身边的人尽数杀死,你还是跪倒称臣吧。”
牧云笙心想,绝不能让她再挥剑了。他一弹指,空中那些光点直冲姬昀璁而去,她吓得挥剑驱挡,牧云笙左手将那画卷掷了出去,姬昀璁慌乱间劈破那画纸,一股黑气涌出包裹向她。她惊声尖叫起来,她周围的士兵也吓得四下逃开。
牧云笙看准机会,向前一纵,借雪羽翎凌风而起,越过晟军的头顶,直落到姬昀璁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抽出菱纹剑架在了她颈上。
“你输了。”
姬昀璁呆立在那里,眼中泪光滚动,她以一弱女子之力费尽心思力图复国,可是世事却总是这样无情。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什么百战立国的英雄,也没有继承祖辈的勇悍凶狠,她更宁愿象其他女孩子一样嬉闹于花园,抚琴观雪,可为什么却被生于此世此门。现在她终于是输了一切,输了国家也输了自己的一生。
她悲愤中再无求生之意,挥剑猛一挣道:“杀了我吧!”
少年看她挥剑,却是一愣,他只需轻轻一抖剑锋,这少女的头颅就会落下来。但他却终是没有动。姬璁却收不住剑,未明剑直砍到少年肩上,那剑中的无数厉魂欢呼一声,奔着鲜血溅出的方向直涌而去,那伤口立时就变黑了。
少年直觉得如冰水贯注入全身血脉,身体瞬时变得冰冷,耳中无数尖厉怪叫,直逼得人要疯了。他扔下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直翻落下台阶而去。
昀璁呆在那里,她本只想求死,却不想少年没有挥剑。她还从没杀过一个人,却更不愿杀得是他。眼看对面牧云笙的兵士就要冲杀过来,两边就是一场血战。她大喊一声:“住手!”
两方刹住脚步,刀戈都已逼到了对方脸上。
姬昀璁直追下去,扶起少年,急切呼喊:“太医呢?有没有人,谁来救救他?”
空中忽有一个影子飘然落下。风婷畅抱起少年,插着雪羽翎的他轻盈无比,她带着牧云笙直向天空而去。
5
数百里外,宛州军大营之中。牧云德正在懊恼。
“那美人儿不让任何人接近她的住所,独居于山上,她帐前十丈之内,俱是法阵,靠近者立死啊。”
墨先生叹道:“她心中必是还疑惑,明明记忆已被改成你是她的主人,但却一见你面就感觉憎恶,所以才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过不必担忧,那灵鬼封住的记忆没有外力是解不开的,时日越久,她就会越来越忘却真正的情景,而相信自己的记忆。”
静夜,盼兮痴痴坐在帐中,只有帐顶射入的月光照着她。
却有一箭,穿破营帐射了进来。箭杆上刻着细密的字。
“东十里林中,可以见到你的仇人。”
盼兮来到林中,风婷畅正等在那里。牧云笙躺在她身边的树下。
“你带他来?是为了让我杀他?”盼兮望了少年一眼,“可他已经要死了。”
风婷畅一笑,“他是你的仇人,但你不能亲手杀他,岂不心憾。所以不如先将他救活,问个明白,解你心中之惑,再杀不迟。”
盼兮缓缓走上前,低下身去按住少年伤口。
“这是被魂印兵器所伤……亏他练习多年法术,才能活到现在……可为什么,他所练的法术竟和我同源?我们究竟曾有什么渊源?”
她感到少年的脉博几乎已经无了,忙将自己的生命之力贯输进去。心中却问,自己是怎么了?竟为了治这仇人,宁愿竭尽自己的心力。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治好他,他可千万不能死。
治疗花费了足足数个时辰。天色渐明,远处传来宛州军搜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