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雪不说话。
“但是你还是要做,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让自己不去做。”
风凌雪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可能代表很多意思,或者是默认,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没想好。但奇怪的是向异翅都能明白。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你不知道生的快乐。你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明天你的父母、你的全族会因为你的行刺而死,你并不伤心,因为你不会理解他们有多么渴望活着。是么?”
风凌雪仍然沉默。
向异翅低下头:“我服毒去行刺青阳王之前,我也不认为自己活着有什么乐趣。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做什么。我忘记了那些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风凌雪……”向异翅抬头望着女孩,“不要去送死……好么?”
风凌雪偏过头去,想避开他的目光。
“北鹤雪里有一个人叫路然真,她奉命于青阳王的盛宴上刺杀牧野部的王子,作为牧野氏几年前入侵宁州的报复。她敢这样做,是因为宁州羽族现已经做好开仗准备了。所以虽然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可是……”他看着女孩,眼中忽然有了一些闪动,“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忽然转头,大步地跑了,就像当初他大步地从风凌雪帐前跑开一样。
这个人还是没有变啊,风凌雪想。
她抬头望着月亮:“可是他却想改变我呢……”
第二天就这么来了。
北鹤雪卫士路然真带箭站在宫殿的柱边,今天北鹤雪在殿当值有十六人,十二人殿外,四人殿内。她就是在殿外门边的那一个。
杀死牧野王子的任务她完成得很好,当所有青阳卫士冲向青阳王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发现牧野部王子已经倒毙在地了。可她恨那些青阳武士向她发箭,于是她显示了一下她的七箭连珠,在鹤雪中也没有人能做到同时以七支箭射中七个敌人,她相信自己这一炫技,可以让自己闻名天下。虽然她还不能保证被射中的人是不是必死。可是回来后的她并没有得到想像中的盛名,还是要一样站在宫门外站岗,这使她十分生气。
殿外传来通报,风氏恒信公邡偕夫人叶、女凌雪觐见。
路然真抬头看看殿前大树的枝叶,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没有一丝风。
风凌雪看见了羽王。
那是羽族的王,苍老但威严,可风凌雪觉得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倒是走入殿门时,那个殿边持弓少女的目光,让她感觉到一丝锐利。
她没有带弓箭,入殿要更衣,没有办法夹带兵器。但要杀死羽王仍然很容易。千百次的训练,让她几乎可以不用思考地用各种方法杀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在等。
“果然是冰雕玉砌一般的女儿家啊,上前来让我瞧瞧。”羽族之王和蔼地笑着。
人们为什么这么容易信任人呢,因为她是风氏的女儿?而她一出手,杀的就不仅仅是羽王,而是风氏全族。
师父以前没有讲过遇见这种事该怎么办。但风凌雪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她有任何的犹豫。可她已经犹豫了,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而是的的确确犹豫了。
一个要成为神话的杀手,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只因为那少年的一番话么?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我是一个死去的魂灵。但我不希望你也是……我失败了,但战争依然会开始,我以我惟一的生命想完成一次壮举,证明我的勇敢
,却原来是这样的无足轻重,无关大局。风凌雪……我不希望你是这样。你不该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风凌雪想。
以前她从不想这个问题,因为从小到大,师父没有教过她杀人之前需要想得失,杀人是惟一的目的。但现在不同了,只因为另一个人对她说了一番话,所以就改变了她,改变了师父十几年来每一分每一秒的努力。
如果我不再刺杀,我就什么也不是。风凌雪想,我将为了什么而存在,一个不杀人的风凌雪,有什么理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可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们是谁?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凌雪忽然发现,她活了十四岁,却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孩子,你的手像冰一样。”羽王握起她的手,“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却又沉默不语?”
不能再想了。风凌雪运力伸直了五指。
忽然背后一声喝:“王者小心。”紧接着就是箭的破空之声。
这支箭来得太快了,风凌雪一闪身,箭擦面而过,但紧接着又是两支。风凌雪侧身时余光看见是殿门口那轻甲少女,搭弓连射,一支紧似一支,而羽王已经慌张地退出她所能触及的距离,以那轻甲少女的箭法,绝不会让她再靠近羽王了。卫士们也围了上来。
我需要一支箭,风凌雪想。
风凌雪闪过四支箭后,第五箭扎入了她左肩,她身子一晃。门口的卫士路然真长出一口气,手中一缓。
可就这一缓的功夫,风凌雪已拔出肩上的箭,向羽王掷去。
羽王此时已经退出十步开外,卫士们围在四周,但这支箭仍直奔他的咽喉。
可风邡扑上去,挡在了羽王面前,箭扎在了他的胸口。
风邡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向风凌雪伸出手去:“孩子……孩子……”
风凌雪全身一震,忽然杀意全消。
那是父亲,陌生的父亲,苍老的父亲。这几天来风凌雪不看他,不和他说话,因为她觉得这些人和自己没关系。父母、亲人,对她是毫无意义的词。她不知道这世上其他的人怎么生活,也不想知道。
但这个人喊她孩子。师父不会。当箭插入风邡的胸口时,风凌雪心间猛地一痛,于是她懂得了血脉的含义。
风凌雪上前跪下身去,她忘记了自己是杀手,忘记了杀手如果停下来就意味着被杀。
风邡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抽出腰间暗剑刺入了风凌雪的前心。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风凌雪感到胸中的那股冰凉,她愣愣地看着这个刚才喊她孩子的人,她的父亲。
而风邡圆睁的眼睛充满血丝,像咬住猎物的豺狼,他又一拳狠狠打在风凌雪的脸上,把她打倒在地,卫士们围了过来。风凌雪在半眩晕中,看见父亲挣扎着跪在羽王面前:“臣疏忽大意,竟不知这小孽畜是……有刺杀之心……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
当风凌雪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铁牢中了。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血都从伤口中流光了。几束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淡淡地铺在地上,她想爬到那阳光中去,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脚被锁链套住了。她只能将手指尽力地伸直,去轻触那光束。这样并不能使她温暖,但她仍痴痴地望着那阳光。她想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冰,那么就让它在阳光中化去吧,不要在世间留下一丝痕迹。
但她的命已不操纵在自己手里,刑讯司绝不会让她轻易地死去,尽管他们早已清楚一切,从昏迷中醒来,风凌雪总是听见他们在讨论着,如何用刑才能既让她痛苦到极致却又不至于死去。这里同时有最可怕的刑具与最好的医师,这里的人喜欢同时操纵生死的感觉,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却又让你活过来,重新感觉疼痛;当你清楚你活着,你却又宁愿死去。他们早已不再问问题,其实一切都不需审讯。谁想杀谁,谁仇恨着谁,这都不是秘密,刑讯者所要的,只是操控一具血肉之躯,在极度痛苦与极度沉沦之间癫狂地舞蹈。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风凌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她已经忘记了其他一切,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这里是哪儿,眼前的这些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了思维,她想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植物,一株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只有根还在土里,却已再不能随风舞动。
当她感到强烈的光线照在自己身上,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架到了牢狱外,那里有很多人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