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太像一个长门僧……可我真的是啊。”安星眠一摊手。
我是一个长门僧。
几名军士离开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位名叫安星眠的年轻人,一时间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衣饰华贵、行事果决并且出手就伤人的家伙,竟然会是个长门僧。人们心目中各自想到了自己生平所接触过的敝屣粗衣的长门修士,尤其把他和眼前的张浩歌相比,都觉得除了谦和平易之外,此人和一般的长门僧真是相去甚远。但不管怎么说,安星眠身手不凡,一个人打退六个当兵的,大家自然是很佩服的。
早有义工和没生病的流浪汉上前去把张浩歌扶起来。他的半边脸肿的老高,掉了两颗牙齿,嘴唇上的伤口也一直在流血,但却好像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他环顾一下众人,长叹一声:“对不起各位了,你们听到了也看到了,那些官兵随时可能再回来,从这一刻起,我就必须开始逃命了。这里只能交给你们了。”
“章夫子,多保重啊。”人们纷纷说,夫子是人们对有修为的长门修士的尊称。
他简要的再把一些熬药的注意事项向义工们说明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来看着安星眠:“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年?三四年?四五年?大概吧。”安星眠笑容可掬。
“这么长时间,你居然一直瞒着我,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我还会以为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人家少爷,没想到你的武学造诣那么深。”张浩歌说着,倒是并没有什么埋怨的语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揍人啊,”安星眠依旧微笑着说,“只是当年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一看到我的穿着打扮就自己认定我不会罢了,就像这里的各位大爷们,没一个能认出来我是一个长门僧的。”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张浩歌也笑了:“你不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每次遇到什么重活,你就会装出一副累的要死要活的样子。”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并没有装,我也确实没什么大力气,关节技法靠的是巧劲而不是蛮力,”安星眠说的很诚恳,“这种大锅熬药一类的活儿,确实非我所长,肯定远不如多睡点觉舒服。”
“所以你的名字真的起的好,安星眠,安星眠,安心睡觉才是你的最大愿望,”章浩歌说着,向众人微微鞠躬,“抱歉,我们必须得走了。”
“稍等一下,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安星眠摆摆手。然后再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径直走向远处的一个流浪汉。那是一个头发掉光了的老流浪汉,虽然没有感染霍乱,但由于年迈体衰,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一直只是远远的躲在阴凉的地方打瞌睡而已。安星眠居然走向了他,人们不禁都很好奇。不少人记得这个老流浪汉,他在城北已经呆了好几年,以乞讨为生,性子怪癖,几乎不和旁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奇怪的是,老流浪汉一看到安星眠走向他,就显得十分惊恐,抱着怀里一个又脏又破的包袱,把身子缩成一团。安星眠在他面前蹲下来:“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从我和章夫子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有意躲得远远的,而且经偷偷打量我们。今天,当刚才那几个当兵的说出‘在国境内全力逮捕所有的长门僧,一个也不能跑’的时候,你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而且马上就把你的包袱抱得紧紧的。为什么?长门僧有什么让你害怕的,抓捕长门僧又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流浪汉浑身发抖,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惧。他突然一跃而起,抱着包袱想要逃跑,但身体实在太过老迈,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安星眠站起身来,跟了过去:“你别害怕,我并不是要对你怎么样,不过是好奇心发作想问问罢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谁都会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他伸出手,打算把对方扶起来,老流浪汉却显得更加害怕,甚至顾不上站起来,用两只手在地上爬行着,力图躲得稍远一点。而他的嘴里也发出奇怪的嗬嗬声,就像是野兽在呼吸。他忽然大声号叫起来,声音嘶哑而凄厉,令人听了心里发毛。
“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拼命的大喊道,“不能怪我啊,须弥子那么厉害,我出手也救不了他们!真的不能怪我啊!”
“不能怪你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你要救谁?须弥子又是谁?”
老流浪汉没有回答,这一番剧烈的挣扎和喊叫,再加上内心的极度恐惧,让他的生命之弦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他的双眼慢慢失去了神采,身子软软的趴在地上,嘴里最后含混不清的喊了一声“不能怪我”,然后就不动了。
安星眠和章浩歌面面相觑,心里都有无数疑团在翻搅。最后安星眠走上前去,先探老流浪汉的鼻息,摇摇头表示此人已经断气,然后从他的怀里扯出一直被他死死抱住的破包袱。包袱里除了一两件破旧的衣服和几枚乞讨来的铜锱之外,还有一个木牌。
这是一块非常陈旧的木牌,颜色已经开始发暗,但上面的字迹依然勉强可辨:“云中僧院,李翰”。
“这个人……曾经也是一个长门僧啊。”安星眠骚了骚头皮。
二
在九州的历史长卷中,各种各样的教派组织多如牛毛,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只是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见。真正经过千百年还能流传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个,天驱、天罗、辰月、长门就是其中名气最大的几个。
相比较而言,天驱、天罗和辰月都有着较为严密的组织形式,而长门却极为松散。确切的说,长门修会只是一个称谓,却并不代表一个特定的组织,没有任何人曾经称谓长门修会的总的领袖,没有人拥有号令天下长门僧的权利。
但长门还是根据信仰的不同分为许多宗派。这是因为虽然长门的智慧都来自于最初的觉者所撰写的《长门经》,但不同的人对于《长门经》也有着不同的解读和阐述,于是慢慢形成了各种支派。任何一个信仰了《长门经》的人,只要愿意跟随某位导师进行认真刻苦的修行,就可以被称作长门僧,他们可以一直跟随着导师修行,也可以在学有所成后选择单独修行。当他所属的宗派有号召信徒为宗派出力的需求时,他可以自愿参加,但不会受到强迫。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信徒愿意和其他长门僧一起修行,互相交流心得,于是慢慢形成了许多修士们集中修行的地方,被称为僧院。
老流浪汉所留下来的木牌上写着“云中僧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那里大多数的修士都属于同一个支派,一个名叫“天藏宗”的支派。
“也就是说,这个老流浪汉其实是天藏宗的一员?”安星眠问。
“也未见得,并不是所有在云中僧院修行的人都属于天藏宗,只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而已。”章浩歌说。
“天藏宗和我们天灵宗有什么不同呢?”安星眠又问,“长门的宗派实在太多了,搅得人昏头涨脑的。上一次的法会的时候倒是有天藏宗的人参加,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怎么说话。”
“只是贵《长门经》的部分阐述不同,并没有太大的根本区别,当然了,也许他们有什么秘密的体验,那就不是别派人能了解的了,”章浩歌说,“我和天藏宗倒是交往颇多,,甚至于连他们门派内的联络暗号都知道,不过说到内部的秘密,恐怕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不过说起来,好像前些日子他们有几位门人不见了,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别管他们了,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
说话的时候,两人坐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由两匹宛州名马拉着,正是慢慢驶离青石城。他们当然不会继续留在那里,因为离开的六名官兵随时可能带着更多的人马回来抓捕他们。只是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两人心里都还没有数,因为对长门僧的抓捕整个国境内都在进行,要找到一个不被抓捕的所在,除非是去异族的领地。
“实在不行我们就扮成行商,逃到瀚州去和蛮子打交道,或者到宁州羽人的地盘里去吃素也行,”安星眠看来浑不在意,“只要有钱,去哪儿都行。”
章浩歌苦笑一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花钱解决不了的。不过以你的穿着打扮,以你的钱财,只要自己不说出来,旁人是不可能看出你是一个长门僧的。”
安星眠嘿嘿一乐:“那可不是,几年前我们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死也不肯相信我是一个长门僧,更加不愿意做我的老师。当我提出付给你一千金铢做学费的时候,你的一张脸都变绿了……说真的,你后来是怎么改变主意又决定收下我的?”
“拿金钱去诱惑长门僧,你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章浩歌回想起往事,嘴角也慢慢浮现一丝笑容,“不过后来我想,如果能往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心里种下追求真道的种子,也算是修行的一种体验和收货吧。”
“那你觉得现在有收获了吗?”安星眠问。
“老实说,收货不算太大,”章浩歌说,“他对我倒是很尊重,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甚至没有办法劝说他穿上苦行的衣服,反而总是被他的歪理绕进去。”
“这哪儿是歪理?”安星眠讪然一笑,“我觉得我说的一点没错,在清心寡欲中追求真道有什么难的?能够在花花世界中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又不迷失自我,能够在尘世凡歌中体会到真谛,那才叫真正坚定的信仰呢。”
“我辩不过你,不和你多说这个,”章浩歌摆摆手,“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个很聪明的弟子,对《长门经》的理解也确实很深入,人品更是相当端正,这一点我很喜欢。只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还能继续这样的信仰,不要轻言放弃。”
“有这么严重么?怎么就开始想生死的事情了?”安星眠侧过头看着他。
“这件事不简单啊,”章浩歌眉头紧皱,“从来没有发生过长门僧被驱逐追捕的人,即便为百姓带去福祉,也大多是一些基本的生活技巧,我们收集知识,却从来不出啊弄任何可能带来危险性的东西。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皇帝要对付我们。”
“是啊,就在几个月前,皇帝不还一直心仪长门,甚至还弄了具长门僧的不朽法身去膜拜么,结果还被烧掉了,”安星眠说,“突然之间转性,实在有些费解,难道有人借此搬弄是非了?”
章浩歌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中。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开车厢前的帘子,探头进来问:“前面就是官道的岔路口了,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安星眠还没答话,章浩歌忽然开口说:“劳驾,我们去南淮城。”
“去南淮城干什么?”马车继续新今后,安星眠问。
“我想去求见宛州总督,向他陈说利害,请他去劝说皇帝收回圣旨。我曾经替他的儿子治过麻风病,他应该会至少听我把话说完。”章浩歌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安星眠皱起眉头,“你不但会被抓起来,而且会被当成是长门僧的头儿——虽然我们都知道长门僧没有头儿——关起来,甚至杀掉,用来杀一儆百,警告百姓们不许窝藏帮助长门僧。别说替他的儿子治病,就算你救了他全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脑袋换他的官帽。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那样做的话,我就不配做一个夫子了”章浩歌没有生气,仍然轻言细语的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门走向毁灭,我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不管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任何代价付出都得回报才算是值得,”安星眠说,“可你这样做明摆着是飞蛾扑火。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年乱世分封的时代了,如果你运气好碰到一个明事理的国主,或许还能帮你去和皇帝劝说两句。如今的东路都是宏靖皇帝一个人的,宛州总督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狗向着主人吠叫可是要被打断腿的。”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章浩歌平静的说,“但我必须要迈出这一步。有我这第一个,也许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为长门说话,为了这种不可磨灭的信仰说话,越是被践踏就越是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信仰。”
安星眠无话可说了。他向后一仰,躺在车板山,缓缓闭上双眼:“那就随你的便吧……我要睡觉了。”
但他很快又睁开眼睛:“还有一个问题,李翰遗言里提到的须弥子是什么人?”
“我从未听说过,这或许是个江湖人吧,我对江湖中事不是很了解。”章浩歌回答。
安星眠重新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以闪电般的速度睡着了。
青石城距离南淮并不远,几天后的下午,马车驶入了南淮城门。这是东陆最为繁华的城市,甚至超过了万年帝都天启,历史上曾经是多个盘踞宛州的重要公国的都城。这里商业发达,人居兴旺,无数富豪定居于此,享受着夜夜笙歌的金粉生活。
长门僧通常情况下都会远避城市,多行走于山野荒郊,章浩歌也仅仅是在替总督的儿子治病时到过南淮一次。但安星眠显然对南淮十分熟悉,一进城就指挥车夫赶车去往城西。
“城西有南淮,不,是整个宛州最好的客栈怀南居,我好久没在那里住过了。”安星眠半闭着眼睛,一脸怀恋。
“我记得我们有约定,你跟着我修行的时候,住哪里由我说了算,”章浩歌说,“我吗随便找一处能避雨的屋檐,就可以将就一晚了,明天我就去求见总督,你可以继续去你想要去的瀚州……”
“现在到处都在抓长门僧,你住在屋檐下,是唯恐别人认不出你么?”安星眠懒洋洋的说,“人人都知道长门僧吃苦修行,人人都知道长门僧一文不名,所以我们住在怀南居才是绝对安全的,因为谁都想不到。你难道不想活到明天去见总督么?”
章浩歌想了一会儿,勉强点点头:“好吧。就这一晚上。”
于是两人住进了怀南居。这的确是南淮城最好的一家客栈,装饰华贵而不俗气,光是大堂里挂的名家字画,据说每幅就值好几百铢。晚餐的时候,安星眠点了一桌子菜,以免住这样的好客栈吃的却过于俭朴引人怀疑,但他实质上只挑了几样做法精致的名菜吃,其余的大鱼大肉一概不动,甚至对他偷偷贿赂伙计把茶水换成酒的伪劣行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己只吃了两个馒头和几片青彩。
“平时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能和我一起箪食瓢饮,从来不挑剔半点饮食,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这会儿你才真正有点有钱人的做派了,不是贵的你不吃。”章浩歌看着桌上那些几乎动没动过的碗碟,难免有些心疼。
“人生苦短,对酒当歌。再说你有说错了,我吃的是‘好的’,而不是贵的,南淮城街头巷尾一样能找到只花几个铜锱就能迟到的好货,”安星眠优雅的放些筷子,“好啦,饭也吃完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要去哪儿?”章浩歌看着安星眠打开房门。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安星眠说,“也许今晚就是我们最后相聚的日子了,你能不能少说教,陪你的弟子聊聊闲话?”
这番话说出来居然颇有些伤感,纵然章浩歌一向心清如水,生死临别的关头,也难免受到一些感染。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踱出了怀南居的大门,安星眠领着章浩歌一路向东而行。大约走出两条街后,章浩歌开始生疑:“你不像是随便走走的架势,倒像是要带我去哪里。”
“没错,我要带你来到的就是这里。”安星眠伸手一指。前方是南淮城颇有名气的戏院“梨生院”,平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有时候是唱戏的,有时候是表演杂耍的,一般都是宛州各地的名角名班,普通的草班子是混不进去的。
长门僧以苦修锻炼自己的精神,从来不会去观看这样的娱乐表演,但章浩歌却似乎领会到了安星眠的用意。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又掺杂了一丝喜悦:“她今晚会在这里表演,是么?我就知道,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办法了解她的行踪。”
“我当然很想见她,但这一趟却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安星眠的笑容有些忧郁,“送死之前,你总该见一见自己的妹妹,留下点临终遗言什么的吧?”
章浩歌有些感动,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痛快就跟我到南淮来了,原来是早就知道秋雁班这些日子会在这里表演,谢谢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收收心才是。”
“长门僧可是不禁婚娶的,你活了四十岁还没娶媳妇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安星眠拍拍章浩歌的肩膀。
“因为你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很稳重,却始终难以做到内心的安宁,恋爱这种事会大大拖累你的修行。”章浩歌说。
“内心的安宁……那可不是恋爱、婚娶这样的事情能影响的。”安星眠的笑容消失了,但也没再多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戏院的门口。安星眠掏出两买了门票,一起走进去。今夜表演的是宛州知名的杂耍班子秋雁班,一向以擅长各种高难度的杂技与超卓的驯兽技艺而闻名。此刻演出已经进行到中段,戏台上腾空拉起一更细长的绳索,一个红衣女郎手里撑着一把伞,正在这细细的绳索上行走,并不时做出一些金鸡独立之类的高难度的动作,引得观众一阵阵惊呼。这位女郎看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容颜俏丽,眉目如画,细看和章浩歌的脸型并没有半点相似。更何况章浩歌多年苦行,一张脸已经粗糙苍老如五十岁,倒像是这位女郎的父亲了。
“幸好她没有跟着你一起去做个长门僧,”安星眠感叹着,“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词不当。”章浩歌说。两人从进入戏院之后,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位红衣女郎,但是目光截然不同。章浩歌的眼里充满了慈爱的亲情,安星眠却表现出一种迷恋——同时还有些许的无奈。
两人耐心的等到演出结束,人群散尽,这才走入后台。后台里一团忙乱,人来人往,安心眠拦住了一个杂工:“请问一下,唐荷姑娘在哪里?”
杂工走右看看,向着后台的角落里一指,那里放着一个装老虎的兽笼。红衣女郎已经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独自一人站在兽笼外,好像是在和笼中的老虎对话。看到两人向她走来,她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兴奋的跑上前,认出了章浩歌:“哥哥!你怎么来了?”
章浩歌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拥抱,赶忙挣脱出来,安心眠在一旁叹了口气:“我也来了,你为什么装作没看见?”
唐荷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哥哥是你的老师,按照礼节,你该叫我一声师姑。”
安心眠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眼前的情形任何人都能看的很明白,用八个字就可以形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三人离开了戏院,找了一个僻静的街角席地而坐。章浩歌说明了这次来到南淮的意图,唐荷很是意外,半天没有说话。
“所以还真是巧了。我也没想到你也在南淮城,正好还能再见你一面。”章浩歌说。
唐荷听出了这句话中诀别的含义,眼神中一时间充满了忧郁,但最终她只是咬了咬嘴唇:“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去做吧。”
“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安心眠终于忍不住了,“你以为我问什么一定要带他来见你?现在除了你,已经没有人可以劝说他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没法喜欢你的原因,”唐荷侧过脸来,第一次认真的看着安心眠,“你是一个长门僧,是我哥哥的弟子,但你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他。允许你真的很聪明,能把长门经在嘴上解释的很通透,但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而你自己,也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长门修士,只不过因为不愿违抗你父亲的遗命才加入的而已,”她接着说,“你加入长门,只是为了告慰你死去的父亲,而根本不是你心里有坚定的信仰。”
安心眠并没有反驳。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章浩歌说:“你们两抓紧时间聊聊吧,我困了,先回客栈睡觉去了。”
三
正像章浩歌所说的,安心眠人如其名,是个非常喜欢睡觉的货色。他经常自称自己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只要无人打扰,他每一天在睡梦中度过的时间能轻易的超过五个对时。
可惜的是,自从加入长门之后,他每一天的睡眠时间不得不大幅缩减。对于这位富家子弟来说,其实他可以忍受简朴的衣装,也可以忍受粗劣的饮食,唯独不能放弃的就是睡觉的爱好。偏偏章浩歌眼光毒辣,能够看出徒弟最大的弱项在哪儿,于是从不限制他的吃穿,唯独就是逼他天天早起,晚上熬夜学习,搞得他苦不堪言。对于他来说,最幸福的时候大概就是有事外出的日子,他能够抛开手里的一切事情,甚至饭都不吃,在床上躺一整天。
现在,章浩歌正在和妹妹谈心,这原本是抓紧时间睡觉的好时机。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安心眠躺在床上,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脑子里一半想着唐荷决绝的话语,一半想着章浩歌愚蠢的执着,只觉得心里乱纷纷的,失去的固执的父亲,慈和的章浩歌,冷若冰霜的唐河,三张面孔搅作一团,令他难以安眠。在翻了十多次身之后,他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嘴里骂了句什么,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热闹繁华的南淮城也渐渐安静下来,虽然那些灯红酒绿之所会一直闹腾到天亮,但多走几步,步入僻静的小巷,就可以抛开那些令人烦躁的声音了。
现在安心眠走在一条静谧的小街上。周围是两排普通民居,里面的住户大概早已进入梦乡。
这条街并不长,他很快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前方另一条街上隐隐传来一点呼和饮酒的声音,并且能看到酒馆的灯光,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回去。以他现在的心境,即便是那一丁点的人声与灯火,都会让他平添惆怅。
最后他在小街中央的街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家住户的强,一脸垂头丧气。他回想起了自己被父亲逼迫着加入长门的情景。当时他拜入章浩歌的门下学习,后来在和其他门派交流的时候,以为同样年纪轻轻就加入长门的同门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想做一个长门僧?”
“不是我想,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我也没办法。”安星眠一摊手。
“哦?你的父亲也是一个长门僧吗?”同门问。
“我的父亲么……并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长门修士,因为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导师,只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而已。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了解他信奉长门,大多数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富商而已。”安星眠答。
“一个富商,怎么会想到把儿子送来做苦修士呢?”同门不太明白。
安星眠哼了一声:“我父亲的人生顺风顺水,唯一的缺憾就是始终没有儿子,到了四十岁这一年,妻子好容易怀孕了,临盆的时候却难产了,接生的稳婆束手无策,眼看就要母子皆亡。这个危急的时刻,以为路过的长门僧听闻此事,主动登门相助,想方设法救下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了。”
“原来是这样,是想报恩吧?”同门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