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能分辨出,有两个不同的尸舞者在分别使用亡歌,而且这两曲亡歌在互相拼斗,”雪怀青说,“就在前方大约两三里地,沼泽里,我得去看看。”
她发出了指令,尸仆立即灭掉火把,跟在她身后,安星眠没有犹豫:“我陪你一起去。”
二
这片沼泽地人迹罕至,没有地图,安星眠只能按照那位猎人的指点,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前人留下的路标,并且祈祷这玩意儿的确是存在的。由于沼泽地里极度潮湿,用木头做路标很容易就会腐烂,所以据说人们一般是在可走的路上放下一块沼泽之外才能捡拾到的圆滚滚的褐色石块。安星眠找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块,心里一阵激动,知道猎人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这种石块颜色偏暗,安星眠在黑夜里要非常留神才能够看到,但雪怀青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方向有石头。
“你们尸舞者的眼神真灵啊,”安星眠感慨地说,“好像鼻子也挺灵的。”
“眼神不好,就没办法在黑暗的墓穴里找到目标了。”雪怀青淡淡地说。安星眠看了一眼铁塔一般的尸仆,明白她所说的“目标”指的是什么。
如雪怀青所说,两名尸舞者交战的地点距离他们的宿营地只有两三里,只是沼泽里能够行走的道路不多,拐来拐去颇费了些功夫。沼泽里没有任何遮挡物,一眼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安星眠的眼力虽然比不上尸舞者,但也不算差,没走出多远,他就已经看见了两名尸舞者的拼斗场面,那是他毕生没有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看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大约有二三十个人站在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有大半个身子陷在了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有大半个身子陷在了沼泽地的泥水中。但这些人却始终高举双手托向天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
在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两个活动的人。这两人都身材瘦小,步法却很了得,脚步轻灵地踩在下方那些人高举的手掌上,不停地变换方位,伺机向对方发起进攻。安星眠注意到,这两个人并不是随意地移动,每一个人都只踩在固定的十来个人的手掌上。也就是说,下方的那二十多人虽然看似混杂在一起,却分出了严格的两个阵营,分别负责托举两人中的一个。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随着头顶两人的每一次落脚,那些如木桩般陷在沼泽地里的人,身体就会微微地向下陷落一点点。也就是说,最初的时候这二十多人或许本来没有陷得那么深,是随着两人的踩踏一点点沉下去的。
他的目光再往远处看去,发现距离这个斗场数数丈之外的干地上,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个肥肥胖胖的中年妇女,双手手指以古怪的顺序交叉在一起,不停地踱来踱去,偶尔还跺一跺脚,看表情很是急躁,另外一个则是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型生得很是俊俏,但整张脸却显得惨白阴森。和胖妇人正相反,他以悠闲的姿态坐在地上,手里玩弄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那个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的,应该是长生子。这两个都是相当有功力的尸舞者。”雪怀青说。
“也就是说,那些陷在沼泽里的,还有在那些人头上交手的,都是这两人操控的行尸?”安星眠问。
“是的,他们每个人同时都控制了十四个行尸,其中还有一个正在做非常复杂的打斗,说明这两个尸舞者相当厉害并且旗鼓相当,”雪怀青解释说,“尸舞者入门后,从操控一具行尸开始,慢慢往上提高同时操控的数目,每增加一个,难度都会大幅提升。我练了八年,现在最多只能操纵五个,我师父能操纵十七个。”
“也就是说,你师父比这两个人都要厉害……那么须弥子呢?能超过二十个吗?”安星眠问。
“须弥子……他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了,”雪怀青说,“他自创了一种不外传的独门心法,可以把尸舞者转化为一种阵法,通过阵法内尸体之间相互的精神传递,操控更多的尸体。据我师父说,她亲眼见过须弥子同时操控四十具尸体,比她多出一倍还有余。所以说须弥子是过去几百年中不世出的奇才,这样的说法丝毫不为过。”
“真是了不起啊,”安星眠赞叹着,也不知是在说须弥子,还是在说所有的尸舞者,“对了,刚才你说长生子‘看起来像个男孩’,而他实际上不是吗?”
雪怀青摇摇头:“这个人从孩童的尸油里提炼出某种药物,帮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青春常驻,实际上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平时他走在市镇里,身边总喜欢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尸仆,看起来就像是三口之家一样,更加让人不提防他,这样可以方便他去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
那他究竟得糟践多少孩童的尸体呢?安星眠想问,却又忍住了,觉得拿这样的问题去问一个尸舞者有点挑衅的味道。他转念一想,“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至少说明他只是偷抢已经死亡的尸体,而不是像须弥子那样,把活人杀死变成尸体,这已经算得上是十分仁慈了。
他甩开那些令他很不舒服的联想,换了个话题:“他们现在的比拼是什么意思?谁会赢?”
雪怀青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这是在比拼尸舞术最细微的操作环节。你看到了吗?每个人首先操纵自己的十三个尸仆在沼泽地里做人桩,给第十四个尸仆垫脚,然后由第十四个尸仆进行比武。这样的比试,既要考校武功的水准,还要考校……”
“轻功。谁的尸舞术运用得稍微差一点,脚步就会沉重,垫脚的尸仆就会下沉地更快,是这样吧?”安星眠接口说。
“是的,这样的比试并不算少见,”雪怀青回答,“一般都是两个规则: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
“不过他们难道不能踩在对方的尸仆手上、让对方沉得更快吗?”安星眠又问。
“那样的话,对手的尸仆只需要用点巧劲,就能直接把他摔下去了。”雪怀青说。
安星眠啧啧称奇,对这场奇异的比试更加有了兴趣。雪怀青告诉他,从眼前的形势看,暂时占优势的并不是看起来很悠闲的长生子,反而是那个显得急躁不安的胖妇人。
“她的尸仆普遍比长生子的尸仆所处的位置要高上一两寸,而拳脚功夫上也没有落下风,再打下去,长生子的尸仆恐怕很快就要全部没顶了。”雪怀青说。
“那她为什么看上去就和要输了一样?”安星眠不解。
“如果她真的会在拼斗中那样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那她就根本不可能拥有同时操控十三具行尸的能力,”雪怀青说,“尸舞者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情绪的稳定。”
“你是说,她是装出来的?”安星眠有点明白了。
“其实他们俩表面上做出来的表情,都只是为了干扰对方而已,”雪怀青看着两位拼斗中的尸舞者,“那个女人明明已经占优了,却还要做出着急的样子,目的就是让长生子感受到她的情绪,因而更加急躁;而长生子也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一定要保持镇定自若,一边告诉对方,我还没有认输,你不要得意。”
“可惜你们只是尸舞者,而不是帝王将相。”安星眠感慨地说。
前方的厮杀渐渐进入了最为紧张的环节,因为双方用来做垫脚人桩的尸仆都已经越陷越深,渐渐只有头顶还露在外面。而按照开战之前的约定,谁的任何一个尸仆首先被沼泽没顶,谁就输了。现在看起来,长生子果然是处于劣势,两个交手的尸仆彼此实力差不多,就算再打上一个对时,估计也很难分出胜负,能够用来比较的仍然是那些人桩:胖妇人的尸仆刚刚被淹到下巴,而长生子的却已经有几个没过了嘴唇,优劣之势很明显。
长生子即便修炼得再无欲无情,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败局,面孔仍然显得有些僵硬了,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凶光。倒是胖妇人依然是那副仿佛她马上就要输掉的模样,继续变本加厉地刺激着长生子。
“看来长生子要输了啊,”雪怀青轻声说,“他的尸仆下沉得更快一些。”
“那倒是未见得,如果长生子足够心狠的话,也许还有机会挽回败局,”安星眠忽然说,“你不是说规则是两条么?‘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没过头顶的算输。’这两条其实是可以做点文章的。”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机会是什么,”雪怀青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过长生子这个人,根据我师父的描述,一向都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非常心狠手辣,可能他会出一些奇招也说不定。”
“看着吧,如果长生子真的狠心想要取胜的话,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安星眠自信地说。
他的话很快应验了。当浑浊的泥水已经开始淹没长生子尸仆的眉心时,他负责比武的那个尸仆忽然间做出了一个令雪怀青十分愕然的动作——他跳向了某一个人桩,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控制着力度轻轻下落,而是重重地一脚踏下去,而那个人桩也并没有做出抬手托举的动作。于是咔擦一声,人桩的头部上半截被这一脚踩得粉碎,令人作呕的##色液体四散飞溅。
而这只是个开始。这个尸仆完全放弃了他的对手,以迅捷的动作踏碎了全部十三个人桩的头颅。完成了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失去头颅的人桩们重新举起了双手,比武者站在了其中一双手上,摆出防御的姿态。
长生子嘿嘿冷笑两声,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站了起来:“何七妹子,你输了。”
名叫何七的胖妇人摇摇头:“我输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输在哪儿了?”
“你再重复一遍吧,我们俩的赌约到底是怎么样的?”长生子在那两声冷笑之后,又很快控制住了得意的心情,说这句话时,语气如常,没有丝毫波澜。安星眠想,尸舞者果然擅长控制自己的情感,换成一般人,用这样的诡计取得胜利之后,恐怕尾巴都会翘上天去了。那种对理性的极端追求,倒和长门僧对“控制自我”的追求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尸舞者和长门僧,一邪一正的两类人,难道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吗?
安星眠产生这些诡异念头的时候,何七已经开始重复两人之间的赌约:“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
她突然住口不说了,胖胖的圆脸上堆积着的肥肉轻轻颤抖了一下,已经猜出了猫腻所在。果然,长生子冷冷的开口了:“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但如果我的尸仆压根就没有头顶,那就永远不可能被淹没了。”
“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那你怎么也不会输了,”何七以同样冰冷的眼神和他对视着,“但是这样一来,你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十三个尸仆就全部毁掉了。这至少得花掉你三年以上的时间去重新寻觅十三具好用的尸体吧?仅仅为了胜过我,你就不惜放弃#自己的心血,这样做值得吗?至少我情愿输给你,也舍不得我的尸仆。”
“我不在乎,别说三年,就算是三十年我也必须这么做,”长生子微微一笑,“自从十年前那一战我输给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向你复仇,为了能亲手击败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你是打算认输呢,还是继续和我战下去?”
“我认输,”何七并没有犹豫,“我宁可承认我输给了你,也不愿意放弃我这十三个跟随我多年的优良尸仆。”
长生子轻轻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多谢,我的心愿总算是可以了结了,这个研习会对我而言也不再有意义了。我走了。”他转过身,看也不看一眼那十三个失去头颅、注定无法再使用的尸体,向着远处走去。仅剩的那个尸仆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老相识的话,替我向他们打个招呼吧。”长生子是孩童的身型,脚步看起来不快,移动却异常迅速。当这句话从远处飘来时,他和尸仆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尸舞者要修炼到摒弃感情和人欲的境界么?为什么这个长生子会如此念念不忘于这场胜负呢?这不是和你们修炼的宗旨互相矛盾么?”安星眠有点不解,低声问雪怀青,“而且从他们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两个人应该没有特别大的仇怨,似乎单纯就是争一个胜负而已。”
雪怀青想了一会儿:“尸舞者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尽量避免和外人起无谓的争执,也很少会有事后寻仇的作法,但是……自己人之间的拼斗,总是很厉害,而且总是非常看重单纯的胜负。每一次的研习会,几乎就是无数的旧账堆放在一起清算的时刻。其实我过去也不是很懂这当中的根由,但在师父死去之后,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
安星眠看着她,雪怀青咬了咬嘴唇:“尸舞者大概是人世间最孤单的一群人了,一辈子身边都只有死尸陪伴,时常经年累月见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活人。我想,研习会也好,同道之间对胜负的执著也好,大概都只是为了排遣寂寞吧。人活在世上,最害怕的难道不是寂寞么?”
这一番话似乎触动了雪怀青的心事。她怔怔地望着长生子远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种种复杂的情感,这是安星眠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那一瞬间他才感觉到,眼前这个清丽优雅的女孩不只是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又把视线转向胖妇人何七,何七和雪怀青一样,好像也被长生子的飘然离去勾起了心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好像一尊石像,过了好久,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突然开口厉声说道,“看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用于比武的那个尸仆陡然间##着脚下人桩的用力一托,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安星眠和雪怀青藏身的地方猛扑过来。这个尸仆的轻功果然了得,几个纵跃之后就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前,一记凌空飞踢,向着雪怀青迎面踢去。
看来女人果然首先和女人过不去,安星眠想着,正准备出手替她架下这一招,雪怀青的尸仆却已经抢先迎上前,用胸膛硬挡住这一脚。砰的一声闷响,何七的尸仆像断线的纸鸢一样,又弹了回去,落在地上。雪怀青的尸仆则站立在原地,半步也没有退后。两具尸仆都若无其事,没有受到伤害。
而十三个人桩也同时从沼泽里拔地而起,一齐冲了过来,把两人围在了中间。何七慢慢地踱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雪怀青:“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我也是一个尸舞者,来参加研习会的,”雪怀青按照晚辈参见前辈的规矩,鞠躬施礼,“无意中撞见了前辈的比试,出于好奇看了两眼,并不是有意要偷窥的,请您原谅。”
“恩,还算是个守礼的小娃娃,”何七的面色和缓了一些,“看你的年纪应该还是新手吧,你的师父是谁?”
“先师名叫姜琴音。”雪怀青回答。
“姜琴音?原来她已经死了……”何七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分悲戚,似乎死亡这种事对尸舞者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十多年前,我还和她交过手,不过我不如她。但是现在你带着区区两个尸仆就敢来参加研习会,是不要命了么?”
其实我只带了一个,雪怀青正想这么回答,忽然心里微微一动,扭头一看,安星眠竟然一直和自己的尸仆并肩而立,表情木然,垂手而立,屏住了呼吸——那是长门僧的闭气绝技——活脱脱就是一个尸仆的模样。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安星眠是想通过扮演她的尸仆随着她一起混进研习会,这至少比她年纪轻轻就带个徒弟更不易惹人怀疑。虽然尸舞者都有能力通过感应尸舞者来判断某一具行尸是否是真的死人,但对于雪怀青这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恐怕根本没有人会愿意花费精力去探查她,眼前的何七就是明证。
“我只是来这里见识一下,并且拜访几位先师的旧相识,绝不敢向前辈们挑战。”雪怀青说的很谦卑,默认了安星眠就是她的尸仆。
何七满意地点点头:“你这个小娃娃很有自知之明,不错,不错。姜琴音收了个聪明的徒弟。”
她又看了看站在雪怀青身后的安星眠:“挑选尸仆的眼光也相当不错,这个俊俏后生看起来有点瘦弱,其实根骨奇佳,培育好了会非常好用。”
“谢谢您的夸奖。”雪怀青嘴上致谢,背后却微微冒出冷汗。其实何七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判断出她和安星眠之间毫无尸舞术的联系,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活人。但尸舞者大多是高傲自负的,根本不屑于去探查雪怀青这个小字辈,总算让她混过了第一关。
“我不喜欢和人同行,你晚点再跟上来吧,从西南方向走出沼泽,再向西北走半天路程,就能到万蛇潭了。”何七用长辈的命令口吻说,然后带着她的十四个尸仆很快离去。
等到何七走远了之后,雪怀青才回过头看看安星眠:“学的还挺像,不过刚才时间太短,而且你一直是静止站立着的。要做到完全不露破绽,尤其是在行动的时候,你还需要多多练习。”
“有你的指点就没问题,”安星眠说,“我们长门僧懂得控制呼吸的法子,应该不会露馅儿。”
“不过动作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可能也不会有成名的尸舞者去关注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尸仆的动作,”雪怀青看来有些忧虑,“有两个大问题最可能让你露出破绽,第一个问题只要稍微吃点苦就能解决,第二个却……”
她沉吟着没有说下去,安星眠一笑;“别忘了,我是一个长门僧,长门僧的生活就是吃苦。”
“那第一个问题还好解决,”雪怀青说,“我回头给你服用一种药物,能够让你的身上暂时散发出只有尸舞者才能察觉的尸气的味道。这种药物大概会让你难受一段时间,不过并无大碍,而且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了,不会妨碍你出去找姑娘。”
“我可没有什么姑娘可找……”安星眠摇摇头,“没问题,但另一个难题是什么呢?”
“另一个难题是,你身上没有尸舞术的精神联系,如果有人有心探查你,一下子就能看出你是个活人,”雪怀青眉头微皱,“即便他们并不刻意地探查你,当尸舞者们运用起尸舞术进行比试时,精神力量完全可能无意中从你身上扫过,那也很容易发现你是活人。可是我不能往你身上添加尸舞术。”
“因为尸舞术只能用于死人身上吗?”安星眠问。
“不,尸舞术本质上就是一种完全的精神控制术,”雪怀青说,“由于人死之后精神都会消散为精神游丝,所以死人身上并没有精神,尸舞术则可以把施术者自身的精神力量分一小部分到死人身上,相当于让行尸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所以你们操纵死尸能够如此灵活,”安星眠又想起了刚刚目睹的那场大战,“因为你们使唤的本来就是自己的精神。”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往你身上施加尸舞术的原因,”雪怀青说,“你是活人,你的精神会自然而然产生抗拒。”
“我们长门僧也在精神控制方面有着十分严格的修炼,”安星眠说,“也许我可以压制住那种抗拒力。”
“不只是能不能压制住的问题,”雪怀青指了指身边的尸仆,“一旦你被我的精神所侵入,你就会和我的尸仆一样,受到我精神力的左右。虽然不会如尸仆那样全盘接收完全听令,但如果我恶意地使用尸舞术,就能极大地干扰你的精神,甚至于直接杀死你,效果比普通秘术士的精神攻击术强好几倍。你不害怕吗?”
安星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对于他而言,单纯的承受痛苦甚至于屈辱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要把自己的精神交给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人去掌控,未免太过于冒险了。毕竟他对于雪怀青还并不是很了解,只是看到她的表面而已。也许她只是温玉其外,却藏着一颗凶戾歹毒的心,甚至于她的外表的一切都是乔装的,这些都很难定论。
“其实不用尸舞术也可以,只是稍微冒点险,”雪怀青说,“毕竟在尸舞者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们未必会在意我。找到须弥子,问完你要问的问题之后,你就赶紧逃离,也就是了。”
安星眠没有立即回答。他回过身,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有南淮城,城里曾经有他的导师章浩歌。而现在,章浩歌已经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一点微茫的希望而羊入虎口,他极有可能已经被害了。他原本可以跟着自己逃离东陆,在北陆瀚州辽阔的草原上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或者他也可以持守苦修,没准还能在那些骑马射箭的蛮子们当中发展出长门的信徒,成为一个新宗派的开山祖师呢。可他最终没有那样做,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长门僧那样,迎向那道生命尽头的无尽长门。
“可见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得做一点傻事啊。”安星眠自言自语地说。他重新转向雪怀青,目光中已经不再有犹疑不决,“就那么做吧,用你的尸舞术来控制我。我决定了。”
只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怎么也止不住,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吧?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吧?
三
尸舞者之间的这种所谓“研习会”,其实就是比武大会,已经很难考证其发端的时间和发起人了。人们只知道一点,几乎每一个尸舞者都渴望参加这样的盛会,更加渴望自己能在比武中取得胜绩。雪怀青的猜测虽然只是出于她的个人感受,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所有尸舞者的共同心理:他们实在很害怕寂寞。
尸舞者的一生都更多地和尸体打交道,而很少亲近活人。即便是生活在人群当中,他们也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会被当成怪物一样遭到驱赶。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尸舞者越来越不愿意和外人接触,但是他们同时又对自己的同行们颇多猜忌,也不可能像长门那样,一群修行者在一起建立一个僧院然后朝夕相处。
另一方面,尸舞者收徒也十分困难,虽然尸舞术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技能,但常年和尸体待在一起的前提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对此敬而远之。许多尸舞者穷其一生都只能形影相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研习会也就成了他们几年一度的能够与许多人无障碍交流的最佳机会,或者说是唯一机会。
因此越是接近万蛇潭,两人越能不断地碰到前来参会的尸舞者。这当中有一小部分人雪怀青曾经在服侍师父的时候见过,但大多数还都是陌生的面孔。
“没办法,尸舞者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雪怀青说,“如果不是有这个研习会,大概我们都会老死不相往来吧。不过也正因为有了研习会,同道之间的打架斗殴也多起来了。”
“这样的研习会一般是几年召开一次呢?都是由谁组织和接待的呢?”安星眠饶有兴致地问。
“其实是不定的,有时候三五年、六七年,有时候十多年,”雪怀青说,“通常都是由那个时代最有声望的几位尸舞者共同商议,确定时间地点,然后发出通知。虽然尸舞者大多隐居并且经常换地方,但是我们有一些固定传递信息的地方,那里会用密文写下各种信息,入了行的尸舞者每年都会找时间自己去看看,或者派人去打听。至于组织和接待,那是从来没有的,用我师父当年的原话来说:‘尸舞者如果不具备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己把自己伺候舒服的本事,还混个什么劲?’”
“最有声望的尸舞者……那不就是应该是须弥子了?”安星眠忙问。
“不会是须弥子,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才不可能费劲去安排这种事,”雪怀青摇摇头,“过去的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到了一次,还是被我师父硬拽着去的,而且那一次他就搞得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与会者都很没面子,因为他一场不败,战胜了所有的强手,而且下手的时候半点不留面子,总是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毁掉了不少旁人精心培养的尸仆。所以尸舞者们虽然心里都明白他是最强的,嘴上却很难给他什么尊敬,不骂他就算不错了。”
安星眠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们尸舞者真的能修炼到宠辱不惊呢,原来也这么在意身外的胜负啊。”
雪怀青很认真地说:“如果不看重这些胜负,尸舞者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在意么?”
安星眠耸耸肩,想起了之前长生子为求一胜而不惜毁掉自己培育多年的尸仆的生动事例,不再多说。何况前方又出现了其他的尸舞者,他必须闭上嘴,继续装成绝不会乱说乱动的没有自己生命的行尸。
过去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出现了一次,安星眠在心里想,也就是说,这一次他也未必会来。唉,碰运气吧。
万蛇潭并没有蛇,至少表面上看不见,万蛇潭也不是一个小水潭,更像一个湖泊。事实上,这是一片包括湖泊在内的干地,不再有浑浊的泥水,有毒的瘴气和各种各样的潮湿、冰冷、粘腻,简直比得上沙漠里的绿洲。当看到水鸟从镜子一样的湖面上低飞掠过时,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雪怀青都微微有了笑意。
最终到达万蛇潭的时候,安星眠并没有感到什么兴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如释重负的解脱。找到万蛇潭不过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找到须弥子,那个极有可能不屑于前来参会的尸舞者。他只能寄希望于会有别的尸舞者知道须弥子的下落。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在于尸舞者本身,他之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置身于上百名尸舞者和他们带来的上千行尸当中,这样的胜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见得到的。他注意到,尸舞者的种族成分复杂,虽然人类居多,但也有部分羽人和河洛,甚至还有几个身形巨大的夸父,大概是为了避免路上过于招摇,他们并没有带来夸父族的行尸,但单看他们本人也足够骇人了。至于魅族,就不是从外表上能分辨得出来的了。
附近地域广大,人们寻找宿营地时也尽量分开,假如附近有一座山,有人站在山上远远望去,一定会以为这是一群前来野炊的普通人,并且会担心周围能找到的食物不够填饱这些人。但其实这里的活人并不多,大多数都只是不需要进食的死尸。
而这些尸舞者之间的相处方式也非常微妙。尸舞者不喜欢交朋友,也不擅长交朋友,即便遇上旧相识,一般也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如果曾经交手过的尸舞者相遇,也不会摆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