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我来了。”“尸仆”轻松地回答着,大步走到土台边缘,轩辕无心和谭笑乖乖地闪到他的身后,就像两个忠诚的跟班。
“尸仆”伸出手,在脸上一抹,刚才那副木讷呆滞的面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中年儒生优雅英俊的面庞,尽管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陈旧的伤疤,仍然难以掩饰他的风采。和这张风度翩翩的脸不相匹配的,是这个人的两只眼睛。那目光锋锐如利剑,充满了冰的冷酷与火的侵略,还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凌人盛气。
“抱歉,和大家开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这个人嘴里这么说,语气却丝毫不含歉意,“不过我也不算完全骗你们,这两个老头儿的确去找过我,也的确和我交过手,只不过他们都败了。所以我杀了他们,把他们俩都做成了尸仆,带到这里来让你们看看。”
“没错,我就是须弥子,”他以一种招呼朋友喝茶的亲切口吻说道,“大家好。”
无尽长门 第六章 宿敌重逢
一
忠靖十七年十月。正当非典型长门僧安星眠在幻象森林深处混迹于尸舞者的行列中时,一些他绝对想不到的变化出现在了他的同门们身上。这变化来得如此之迅猛,令人始料未及。
兰清已经在澜州西部的小镇庆榭镇躲藏了一个月,当皇帝在整个东陆掀起抓捕长门僧的狂澜时,他机敏的逃过了第一次搜捕,并且一路东藏西躲,最终在庆榭镇安顿下来。庆榭镇离锁河山不远,经常有采药人途径此地进山采药,所以镇上总是有很多陌生面孔,方便他隐藏自己。
他想了很久,也不明白长门僧到底干了些什么,以至于招来这场弥天大祸。在第一次搜捕中,他是躲到一口枯井里才逃脱的,并且在井里亲耳听到自己的导师和两位师兄被抓走时的声音。他们并没有反抗,只是诘问官兵为什么要抓这些无辜的人,然而最终换来的只是一顿拳脚。
皇帝疯了,兰清想,我无力改变什么,甚至没法救出导师,只能想办法保护自己而已。为此他在庆榭一直待得小心翼翼,从来不敢招惹任何是非,也从来不去打听任何外界的新闻,只是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不必打听也能获知消息——他在一个路边茶铺里做杂工,挑水、烧水、扫除外加兼任茶博士,经常能从茶客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点风声。抓捕长门僧的行动是全国性的,虽然行动较为隐秘,时间长了消息也会迅速传开。在这样山高皇帝远的荒僻小镇,官府更担心的是和羽族的紧张关系,百姓愿意嘴碎也由得他们去。
“我前几天路过浔州,亲眼见到三个长门僧被抓走。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一个老头子胳膊都被打断了,真惨哪。”这一天中午,一位茶客又和他的朋友们谈论起了这个话题。兰清装作不经意地清理着邻桌的残茶,竖起耳朵听着。
“真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会招来那么大的祸事,”另一位茶客摇着头,“他们又不像天驱那样,时刻想着挑起战争荼毒生灵才会一直被禁绝,那只是一群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苦修士啊。”
“是啊,前两个月皇上不是还刚刚用大礼迎接了一具德高望重的长门僧的肉身么,怎么忽然之间就变脸了?”第三个茶客插口说。
“我听说啊,那具肉身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起火焚毁了,让他大丢面子,说不定是皇上由此把长门视为凶兆了呢。”
兰清听不下去了,转过头去招呼一名刚刚走进茶铺的茶客。他对这位皇帝虽然谈不上了解,但从最近若干年的理政来看,至少不是一个昏君或者暴君。为了肉身焚毁“丢面子”这种小事而对整个长门大动干戈,不应该是皇帝的作风。他相信这背后必然藏了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可惜以他的见识,实在无法想的到。
那几位茶客在下午离去。兰清前去清理桌子时忽然呆住了。他看到桌角有人刻了一个记号,一个椭圆形的小标记,这世上除了他那个宗派的长门僧,没人认识这种标记。那是这个宗派的成员相互联络用的暗号,这个椭圆形代表着他们腰间拴着的那根粗麻腰带。
而椭圆形周围刻的其他符号,则代表着事件的具体意义。眼下椭圆形的旁边是一个三角形符号,明白无误地说明,这代表着有人在召唤附近的同门现身相聚,可能有重要事情相商。
真是奇怪了,兰清呆呆地看着这个记号。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镇,在这样一个危险的时刻,怎么会有人特意留记号召唤同门呢?
他想了很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或许正是由于时局危急,所以才有夫子特意召集聚会商议对策,而这样的会议不能张扬,选在小地方反而更加安全。这是长门僧自救的关键一步!他内心一阵激动,差点把桌边的一个茶碗碰到地上去。
好容易熬到了茶铺打烊,已经临近深夜了。他手里举着一根蜡烛,费力地寻找着指路的标记,路上还遇到镇上的打更人。打更人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解释说,自己的钱袋丢了。
“啊,辛辛苦苦挣俩子儿可不容易,赶紧去找吧!”打更人理解地说。
兰清松了一口气,逃也似地跑开,继续找寻路标。他在几处墙角和树皮上找到了隐秘的记号,按照记号指引的方向一路向西,渐渐离开了小镇。
他的心里充满了见到同门的亲切与渴望,跟随路标来到了一处野外的荒坟。那里埋葬着因瘟疫死去的人们,一向无人打理。此时月黑风高,四野里只能听到凄厉的风声,有如孤魂呜咽,即便是精神修为很过硬的长门僧,也难免有些心中悚然。兰清咽下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心里只能这样自我安慰:这样的地方,肯定不会被外人找到。
在荒坟里走了一段路之后,他隐隐看到前方有一个站立的黑影,连忙快步迎了上去。对方看见他靠近,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觉者无心。”
这正是长门相互间的切口,兰清心中大喜,立即回应说:“长门无垠。”刚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后脑忽然遭受了一记猛击,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昏厥过去。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被关押在一间门窗密封的暗室里,接踵而来的是各种劈头盖脸的严刑,没有解释,没有询问,上来就是下马威般的种种酷刑。他这才明白过来,那些长门的标记都只是陷阱,有人偷窃或拷问到了长门的各种暗记和切口,用来诱捕还没有落网的长门僧。皇帝真是铁了心要把长门一网打尽啊。
半天过后,他已经在酷刑的折磨下昏死过去好几次,而对方大概是担心用刑过猛把他弄死了,也暂时停止了行刑,还给他送了些食水。兰清艰难地咽了两口馒头,喝下一碗发臭的浑水,开始努力让自己进入冥想状态,以便减轻疼痛。但冥想令头脑澄明,他陡然间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他所看到的那些暗号并不是长门通用的,而是只属于他那个宗派的!也就是说,皇帝真正感兴趣的压根不是所有的长门僧,而只是他这个宗派。
皇帝想要什么?难道是……兰清终于发现了事情的可怕。他这个宗派能够吸引皇帝的,只剩下那个秘密了,死守了上千年的绝大秘密。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岁月中,一代又一代的前辈们都死死捍卫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让它泄露过。可是现在,皇帝知道了这个秘密,并且想要把它挖掘出来。为了这个秘密,皇帝把整个长门都卷进去作为掩饰,也就是说,除了他所在的宗派,其他的长门僧都只是无辜受难。
兰清正在恐惧中想象着未来会发生的巨大灾难,这间刑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带着刑具的打手们鱼贯而入,最后跟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走到兰清面前,冷冷地发问:“你,是天藏宗的吗?”
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也大同小异。皇帝在大肆搜捕了大量长门僧后,只是关押着他们,并没有杀害,但却秘密在其中筛查所有的天藏宗门人,并将他们提出去单独关押。与此同时,各地都在出现兰清所见过的那种虚假的标记,也有兰清这样的天藏宗门人被诱捕。皇帝的大网正在一步一步地收紧。
而安星眠对于这一切暂时还一无所知,他正在幻象森林里扮演着尸仆,并且目瞪口呆地看着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现身的须弥子。在那一刻,除了“不可思议”这四个字之外,他真的很难找到别的词句去形容须弥子。
这真的是个疯子。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尸舞者,他把排在第二、第三位的尸舞者都杀死了,然后把他们做成尸仆,将两位死者原有的尸仆也一起收罗到帐下。然后他乔装成尸仆中的一员,操控着这两具行尸大摇大摆地亮相于研习会上,成功地骗过了旁人的眼目,让两具死尸表演出了一场大戏。直到最后他才真正现身,痛痛快快地嘲弄了所有的人。
这不只是在玩弄其他人,更加是一种盛气凌人的公然炫技。轩辕无心有二十四个尸仆,谭笑有二十五个,加上他们两人本人,登台的一共有五十一人。也就是说,伪装成尸仆之一的须弥子,一个人就轻松操纵了五十具尸仆!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超过了轩辕无心和谭笑所能控制的尸舞者的总和。
另一层炫技则是让死人说话。一般的尸舞者即便修炼到极高的境界,最多也就能操纵一名死者说话,而须弥子能同时让两个人相互对谈和插话。这样的修为,的确远远胜过在场的所有尸舞者,难怪他会如此狂傲。
“轩辕无心和谭笑,一般的尸舞者提到他们的名字大概都只有敬畏,”雪怀青轻轻摇头,“可是这样的两个高手,竟然就那样静悄悄地死于须弥子之手,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而且他还公然带着他们来这里挑衅其他的尸舞者,”安星眠叹了口气,“有恃无恐啊。”
尸舞者们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被须弥子的强悍所震惊,也被他的狂傲所激怒,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和他相差太远。尸舞者当中,两三人联手对敌也并不少见,但是一拥而上倚多取胜却绝不是他们的风格。
“怎么样,有人想要上来和我过过招么?”须弥子不紧不慢地问。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出声辱骂,因为尽管尸舞者们都心中愤愤,但他们并不喜欢在口头上讨便宜。须弥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看起来,没有人敢上来挑战我了,那么这个研习会索性就此作罢吧。大家都散了吧。”
那一瞬间,安星眠突然发现,须弥子的笑容中闪过一丝悲戚,虽然一闪而逝,却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让他有些吃惊,却也同时对这位狂傲不羁的奇才生出了几分同情。
“须弥子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炫耀他杀了那两个人,也不是为了向其他尸舞者挑衅,”安星眠对雪怀青说,“他只是借着那两个人的由头,为自己找到一个表面上说得通的理由,来大会里找一个人。他早就想要见那个人,但一直不愿意表露出来,借着这次‘炫耀’,正好可以制造和她在大会上的偶遇。他果然还是又臭又硬死不服软,但他……的确是真心想要见她啊。”
雪怀青浑身一震,已经明白了安星眠话里的含义。她低下头,许久之后才轻声说:“真可惜,我师父已经死了。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他刚才那些张狂的话,原本就是说给你师父听的,”安星眠叹息着,“他很清楚,以你师父的脾气,听到他那么说话,即便明知不敌,也一定会现身挑战。可你师父始终没有现身,所有现在他心里也很清楚,他想见的人并没有来。我能看出他的失望——你怎么了?”
他看见雪怀青双眼圆睁,脸色煞白,嘴唇轻微地颤抖。之前即便是面对复仇者的死亡威胁,他也从未见雪怀青害怕过。
“现在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失望了,”雪怀青的声音也在微微发抖,“我想,须弥子恐怕要发狂了。”
“为什么?”安星眠皱起眉头。他也发现,刚才一直留在须弥子脸上的那种睥睨天下的自信微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相反的,此人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像是一下子积蓄了极大的怨气。
“因为他和你一样聪明,并且很了解我师父,”雪怀青说,“他先是判断出我师父没有来,然后马上想到以我师父的性子,这样热闹的场合绝不可能不来,除非……她已经死了。”
“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当年为什么不肯相互稍微低一点头,”安星眠说,“现在他会怎么办? 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
“靠近一点就能看清楚了。”雪怀青回答。
这位在场所有人中最了解须弥子的尸舞者发出指令,带着她一真一假两个尸仆,向靠近土台的方向挤过去。
二
所有人都看出了须弥子情绪的变化,但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所能看到或者说感受到的是,须弥子在刹那间变得杀气腾腾,那种与生俱来高高在上的傲气渗杂了刀锋的寒意,仿佛能一下子把空气冻结。
“早知道有今天,我当初为什么要装糊涂呢?”须弥子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我自负绝顶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过来,其实我才是天底下第一号的糊涂蛋。”
这位刚刚还狂傲无比的当世最强尸舞者,好像一瞬间换了一个人,语声中充满了哀伤和沉痛。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雪怀青和安星眠,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们只是惊诧于须弥子的喜怒无常,并且在心中暗自揣测他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了解真相的两个人,同样为他的真情流露而震惊。
“这个人……真的像你形容的那样,从来不肯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么?”安星眠有些感慨,“可是看看他现在这样,就好像被全世界的人知道心事都完全不在乎了。”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失去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宝贵,”雪怀青说,“那种痛楚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刻意的理智了。”
安星眠偷偷苦笑一声,发觉雪怀青这个女孩好像什么人事都没有经历过,却又好像什么都懂,他继续把视线投到须弥子身上,只见须弥子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不再说话,但刚才那股杀气却反而越来越浓。
要出事了!这个念头在安星眠心头闪过。他背后可是五十个尸仆啊,五十个……
刚刚想到这里,须弥子背后的尸仆们就已经行动起来。轩辕无心和谭笑突然间疾冲向前,朝着台下的人群冲去,从手中甩出一片淡蓝色的液体,散落成水珠滴到人们身上。站在前排的几名尸舞者和他们所携带的尸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这些水滴击中,接触部位顷刻间冒出青烟。受袭的尸舞者发出极度痛苦的凄厉惨叫,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而没有痛觉的尸仆们依旧站在原地,可以让旁人看得十分清楚。
——他们的皮肉都开始迅速被腐蚀,而且不同于那种慢慢蚀穿皮肉露出白骨的腐蚀,这种蓝色毒液毒性好像要强出若干倍,中毒者的身体就好像被扔进水里的糖人一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溶化、变形,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摊骨肉难分的脓血。当那些尸仆都彻底被毒液溶化掉的时候,他们的主人也同样永久地消失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其他的尸仆也都冲下了土台,开始对着尸舞者们发动进攻。人们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须弥子的功力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这五十名尸仆,竟然能分作数队,采取不同的进攻方式去袭击敌人。除了最开始用作毒囊的轩辕无心和谭笑之外,一部分尸仆拥有钢筋铁骨般的体魄和巨大的力量,能赤手空拳进行肉搏;一部分尸仆拥有敏捷的身手和精纯的招数,能够用武器伤人;剩下的则利用精神力共鸣施放出秘术,一面为其他尸仆提供辅助,一面也能直接杀伤敌人。
在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强大攻势面前,尸舞者们有些手足无措,一上来就死伤了好几人,尸仆更是损毁了好几十具。但这些尸舞者毕竟都是在各种严酷的极端环境下历练出来的,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即稳住阵脚,开始反攻。虽然他们的个体力量都远不及须弥子,但毕竟人多势众,成百上千的尸仆如潮水般涌过去,很快扭转劣势占据了上风,须弥子的尸仆开始渐渐被钳制,不但个个身上带伤,还有三具已经彻底被毁损。
但是须弥子显然并不在乎。雪怀青猜得没错,对他而言,失去姜琴音的打击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沉重得多。他本来就是个性情桀骜、随性而行的怪物,这下子狂性大发,根本不愿意去考虑什么后果,脑子里所想的只有狠狠地杀戮,狠狠地发泄。
“你们都给她做陪葬品吧!”他恶狠狠地喊。
只有雪怀青和安星眠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谁,两人原本就打算接近须弥子,所以当他开始动手杀戮之后,他们并没有退回去,只是混在人群中,仍然和须弥子保持着较近的距离。好在安星眠是个大活人,雪怀青只带了一个尸仆,躲闪起来倒也方便。
尸舞者们都被彻底激怒了。他们固然没有人愿意去主动招惹须弥子这样的强敌,但也绝不会任人欺辱,之前须弥子那些张狂的言行已经让他们怒火中烧,现在既然动起手来,那就不必留任何后路了。实力较强的尸舞者都主动迎上前去交战,自知实力较差的也都迅速在外围布置了包围圈。看来他们是下定决心,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今天一定要把须弥子彻底废在当场,为所有人解决一个心腹大患。
没有呼喝,没有呐喊,没有激动人心的演说,也没有指挥,尸舞者们默默地执行着各自的使命,尸仆们如同他们的手臂一样令行禁止,很快就将这个会场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场安星眠闻所未闻的惊天恶战。活人站在远端,指挥着无数死人奔跑和打击,这简直有点像噩梦中的场景,但现场看起来又仿佛理当如此。当然,这一幕看起来比正常的战斗实在是血腥了许多,因为尸仆们都不知道疲累,不知道伤痛。它们的手臂被砍断,或者面部被毒液毁坏之后,连哼都不会哼一声。除非是被彻底损坏或者被主人放弃,否则他们即便四肢全折,也会继续作战。
须弥子此刻完全展示出了他的实力。虽然他手里只有四十余个尸仆,所要面对的敌人却有数百个,但这四十多名尸仆彼此之间密切配合,攻防有度,阵型严密,表现出了数倍于敌手的战斗力。在他的尸舞术的操纵之下,这些尸仆虽然面对着敌人一轮又一轮汹涌澎湃的强攻,却始终没有被击溃,反倒是对方倒下的行尸越来越多。
然而毕竟是众寡悬殊。一片血肉横飞之后,须弥子的尸仆数量越来越少,相应的彼此照应也越来越弱,而其他尸舞者却有源源不断的尸仆补充上来。这注定是一场损失惨重的战斗,但这也注定是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须弥子不是神,也许他能同时打倒五个、十个乃至于二三十个尸舞者,但当面对着成百上千个愤怒的敌人时,失败只是迟早的事。可他没有退缩,没有服软,仍然全力催动着尸舞者,指挥他的尸仆进行着战斗。
“他好像存心想要把命送在这儿啊,”安星眠皱起眉头,“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
“我也觉得是,”雪怀青同样有些疑惑,“他和我师父固然彼此爱慕,但我觉得并不至于殉情相随,要说我师父死了他就会自暴自弃相从于地下,恐怕我师父自己都绝对不会相信。”
“你真像个恋爱专家,”安星眠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说,“我们应该走了。”
“走?为什么?”雪怀青说,“我还在想我们能不能找到办法把须弥子救出来呢。他要是死了,我们想要问的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照我看,他不需要我们救,”安星眠说,“如果他既不是个殉情的情痴,又不是个莽撞的笨蛋,那他就一定留了后着。我们留在这儿,恐怕会有危险。”
雪怀青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机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两人趁着混乱悄悄地退了出去,尸舞者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局上,没有人注意到雪怀青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和她的两个尸仆。两人一口气退到了万蛇潭的边缘,跳上了一棵树,从树顶远远观望着战局。在攒动的人头中,他们只能勉强看见,须弥子的尸仆只剩下不到一半了,已经缩到了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外面是层层叠叠的严密包围,根本没有可能突围逃脱。
“我真是很难想象须弥子能有什么脱身的招数,”雪怀青说,“除非他身上藏了什么超越人力的魂印兵器甚至于传说中的神器……奇怪!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安星眠神情凝重,“大地在震颤,我突然有点明白须弥子在耍什么把戏了,他果然是个天才。”
两人都感觉到大树在轻微摇晃,而这摇晃的力道来自于地下。万蛇潭附件的大地在轻微地晃动,好像是一种摧毁力极大的自然现象—––地震。但是安星眠并不这样想,他已经猜到了正确的答案。
“须弥子真的是个天才,”安星眠再次重复了这一句话,“他竟然懂得怎么唤醒那些蛇。”
“蛇?”雪怀青一怔。
“万蛇潭得名的来源,”安星眠面色阴沉,“藏在地下的那些似蛇非蛇的怪物。从这个声势来看,这样的怪物可不止一条两条啊。”
尸舞者们也都在激烈的战斗中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他们并不明白这震颤来自于何方,但出于稳妥起见,暂时停止了攻势。当然,包围圈仍然存在,只剩下十九个尸仆的须弥子不可能从其中逃脱。不过须弥子看上去十分镇定,就好像围着他的不是要命的尸仆,而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木桩子。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形状古朴的埙,开始有模有样地吹奏起来。
被吹响的埙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尖锐高亢,就像是一个疯子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和埙本来应有的幽深、哀婉、萧瑟绵长的音色完全不同。而伴随着这完全荒腔走板的刺耳埙声,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厉害了。
另一种声音掺杂进了埙声里,那声音并不大,就像是春夜里夜风吹过后树枝摆动的声音,却来自于地下。听到声音的人们难免会产生某种错觉,觉得就好像是在深深的地底有一颗大树正在向上飞速地成长,并且从主干上分出无数的枝杈来。
这个奇怪的联想很快就得到了现实的印证。一名年轻的尸舞者正带着他的七个尸仆,紧张的守着东南方位,以防止须弥子从这个方向逃脱。他的经验并不是很丰富,虽然明知须弥子早已身陷重围,几乎没有可能突到他面前来,心情仍然颇为紧张,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脚下。
突然之间,他感到脚底微微一软,低头看时,地面上已经陷下去了一小块。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猛地破土而出,把他卷了起来。他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已经被卷到了半空中。由于经验不足,在遭受这突如起来的袭击后,他短暂地忘记了继续使用尸舞术,他所带的尸仆一个个停滞了下来。
他挣扎着低下头,想要看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周围的尸舞者则纷纷抬头,所有人都为眼前这难以形容的怪诞景象所震惊。他们看见一条蟒蛇一般柔软的柱状物体,身量巨大,通体漆黑,从地下钻出来,正像巨蟒捕猎一般把这位尸舞者卷在空中。但要说这是蟒蛇,它的身体上又没有眼睛和嘴。
可怜的尸舞者还没来得及重新催动尸舞术以便召唤他的尸仆去解救,这条“巨蟒”已经骤然发力,真的像蟒蛇绞杀猎物那样,开始紧紧碾压他。尸舞者眼珠突出,五官扭曲到了一起,浑身上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喀喇声响,竟然已经被压断了所有的骨头。啪的一声,他被扔到了地上,软绵绵地毫不动弹,已经气绝身亡。随着他的断气,加注在尸仆身上的精神力顿时消散殆尽,七个尸仆也一齐倒在地上,化为腐尸。
更加令人惊诧的一幕还在后面。这条“巨蟒”慢慢俯下身,忽然间身体分裂开来,化为若干条细长的触手状分身,原来它巨大的身躯是由这样的触手组成的。其中一条触手来到死者身边,裂开一道大口子,把尸体整个包裹起来。这触手比之前集合在一起的形态要细很多,所以尸体被包裹进去之后,可以清晰地在触手上看清楚人体的形状,这也正像是蛇类捕食的形态,能够把比自己的身体粗很多的猎物囫囵吞下去。
紧接着,触手上鼓起的那一大块开始向地面缩进,很快消失在地下,仿佛是完成了一次进食的过程。而其他的触手则像鞭子一样在半空中舞动着,开始袭击其他的尸舞者。
更加糟糕的是,整个万蛇潭的地面上出现了上百个这样的陷坑,上百条“巨蟒”破土而出,有的维持原有的形状,有的迅速分裂成触手。一时间所有的尸舞者都陷入了它们的围困中。
尸舞者们全体哗然,面对着这谁都没见过的古怪杀人生物,他们再也顾不上去对付须弥子了,而是召回尸仆守护在自己身边,全力先求自保。
但这些触手并不好对付,它们力量惊人,速度奇快,真的像一条条有生命的长鞭。假如用兵器斩断一根触手,就会从断口处喷溅出腐蚀性的毒液,烧灼人的皮肤。更为不妙的是,这些毒液会慢慢化为气体,让吸入者头昏眼花。一时间万蛇潭里毒气弥漫,尸舞者们陷入了苦战。
而安星眠和雪怀青此时则在暗自庆幸。他们提前逃离了触手的包围圈,现在暂时处在安全地带,可以坐山观虎斗。否则的话,他们俩谁也没把握能够对付这样一种未知的怪物。
“我之前就曾经猜测过,这种传说中的‘地底毒蛇’究竟是什么,现在看来,我的猜测大概是正确的,”安星眠说,“这是棘魅。”
“棘魅是什么?”雪怀青问。
“我也是在一些很偏门的志怪书籍上看到的,”安星眠说,“棘魅是一种很奇特的生物,生存于地下,行动起来像动物,却又像植物一样有根。棘魅的身体像一条条的章鱼触手,可以扭结到一起形成一个更庞大的母体。它们通常群居在一起,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据说原产于云州。当然了,云州到现在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迷域,这些关于云州的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罢了,谁也无法证明。”
“但现在,至少棘魅的存在已经被证实了。”雪怀青说。
“而且这种生物的可怕程度也被证实了,”安星眠望向远方,“老实说,如果在场的不是尸舞者而是普通凡人的话,就算数量再多一倍,恐怕也招架不住。”
安星眠没有夸大,尸舞者的特性的确帮了他们大忙。首先尸舞者常年和毒物打交道,对毒物的抗性远比一般人强,因此即便万蛇潭里已经是毒物弥漫了,他们仍然还能坚持下去。更重要的是,直接战斗的是尸仆,尸仆不会对棘魅的可怖外形与惊人威力产生畏惧,不会受到毒气的侵扰,皮肤被腐蚀了或者被触手击中了也不知道疼,因此尸舞者们虽然陷入了苦战,至少阵脚没有乱。经验老到的云孤鹤此时也挺身而出,开始指挥着人们一点一点聚拢,然后逐步突破棘魅的包围圈,伺机冲出万蛇潭的范围。
只是不少尸舞者都在激斗的余暇中发现,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过半点来自棘魅的攻击,这个人就是须弥子。他现在正悠闲地站在万蛇潭的中心地带,手里握着那枚音色奇特的埙,带着一脸的幸灾乐祸看着苦斗中的尸舞者们。人们意识到,这些地底怪兽的出现,正是在须弥子吹响了这枚埙之后。
但现在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任何分心的余地去质问须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带着残余的十余个尸仆旁若无人地退走。非常奇怪,那些凶狠的触手不加选择地攻击地面上的所有人,偏偏对须弥子没有一丁点动作,仿佛须弥子和他的尸仆压根就是不存在的。
“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啊,”雪怀青说,“这才是须弥子的作风,虽然胆大妄为,但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事先谋划周详。”
“不过他谋划得再周详,也不会想到,在这个研习会里有两个人专门想要找他,”安星眠说,“我们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