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须弥子的行动速度并不快,那或许是因为他胸有成竹,身后的尸舞者们早已自顾不暇,不可能再追逐他。所以他轻轻松松地离开,剩下的尸仆只有十三个了,紧紧跟在他身后。
安星眠和雪怀青在后面远远地跟随着,不敢轻易靠近。两拨人一先一后,渐渐远离了万蛇潭,身后的厮杀声再也听不见了。雪怀青忽然停住脚步,安星眠很是奇怪,但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安星眠问。
“你以为须弥子会任由我们跟在他身后而毫无知觉么?”雪怀青说,“那样的话,他就不是须弥子了。再跟下去,也许他会不分青红皂白先下了杀手再说,你我二人抵挡不过。”
“你说得很对,只不过,或许我们多跟出半里再停下来会更好,”安星眠说,“再过半里就能进入森林了,比较方便逃脱。”
“两个小娃娃都挺聪明的,”远处传来了须弥子的声音,“冲着你们的聪明,我会晚一点再杀你们,至少给你们一个临死前忏悔人生的机会。”
“多谢了。”安星眠微微一笑。
须弥子慢慢走了回来,步态很稳,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这两个胆敢跟踪他的年轻人会逃走。他走到两人身前,并没有操纵尸仆把他们包围起来,只是冷冷地上下打量这一男一女。但很快地,他的视线停留在了雪怀青的脸上,神情略显复杂。
“是你,”他点点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是我,前辈你好,”雪怀青仍旧礼数十足地向他施礼,“多年不见了。”
“是啊,多年不见了,”须弥子的话语里并没有丝毫亲切感,似乎对他而言,只有姜琴音一个人才是重要的,姜琴音的弟子只不过如同草芥。“你师父已经死了,对吧?”
好直接的问话,安星眠想,没有半点婉转,这个人的性格果然足够古怪。
“先师已经病逝一年多了。”雪怀青回答。
“嗯,病死的……但你并没有用她的尸体作为尸仆,”须弥子眉头微微一皱,“以姜琴音的体质,可以做一个绝好的毒囊,不用太浪费了。”
“我用了,但是她的身体几个月前被人毁坏了,所以我已经把她埋葬在地下,让她永远安眠。”雪怀青说。
须弥子的双目中突然闪过一丝刀锋般的寒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安星眠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那是只有绝顶高手的身上才能散发出的气息。
“告诉我毁坏她身体的人是谁,住在什么地方。”须弥子语态平静,但话语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毫无疑问,他将会用最恐怖、最严酷的手段去折磨这个人,让他活着享受到地狱的滋味。
“都已经被我杀死了。”雪怀青回答。
“算他们走运,”须弥子哼了一声,随即扔开这个话题,“你跟踪我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就不会杀你么?”
“我并没有这么想,我从师父那里大致知道一点你的为人,”雪怀青摇摇头,“可是即便你要杀我,我也必须得找到你,因为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她顿了顿,又指向安星眠:“不只是我,他也有很重要的问题想要求助于你。”
须弥子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微微一怔,旋即仰天长笑起来,声音中气充沛,震得人耳朵生疼。
“你往这个男娃娃身上添加了尸舞术,把他假扮成尸仆带进研习会,然后又一路跟踪我,居然是想要我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来帮助你们?”须弥子哈哈大笑,“很好,我喜欢这种不要命的胆大妄为,我可以不杀你们,而且还可以考虑回答你们的问题。但是……”
两人没有吭声,等着须弥子说完他的“但是”。然而须弥子还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尸仆却已经行动起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尸仆径直冲向安星眠,右手五指齐张,向着他的头顶猛插下去。该尸仆留着长而尖锐的指甲,上面还透出蓝幽幽的光芒,说明指甲上有剧毒。要是这一把抓实在了,可够安星眠受的。
安星眠脚下纹丝不动,半步也没有避让,眼看尸仆的毒指甲就要划破他的头皮了,他才举起双手,看似懒洋洋的动作,却迅若闪电,一下子握住了尸仆手腕,劲力一吐,尸仆的右腕已经脱臼。然后他抬起腿来,稳稳地踢在尸仆的腰际,尸仆霎时被踢出几丈远,摔在地上。
“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打女人,不过既然是尸体,就不必细分男女了吧。”安星眠自言自语。
须弥子并没有立即用尸舞术操纵摔倒的尸仆站起来。他只是又派来了另外两具尸仆:一个手拿一柄巨斧,另一个手执长枪。雪怀青见状,正准备用自己的尸仆去协助,安星眠却向她微微摇头,打了个眼色,意思是,这是对我的单独考验。
雪怀青会意,匆匆退到了一旁,两名尸仆已经一左一右向安星眠展开了夹攻。它们使用的都是长兵器,招式凶猛,每一招都带着劲风,无论被斧子扫到还是被枪尖刺到,想必都会非常不好受。但安星眠身法奇快,在枪与斧的罗网中闪躲腾挪,游刃有余。不久之后,他抓住用斧的那个尸仆用力过猛收不住势的一点点破绽,欺身近前,单腿横扫过去,把尸仆的右膝生生踢断。而用枪的尸仆失去了同伴的照应,也很快被安星眠找到破绽,卸脱了右臂的关节。
“还是不能完美地收住力,可惜。”须弥子摇摇头。
“因为这些尸仆是你从两个老头手里抢来的,培养的时间还太短,”安星眠诚恳地说,“如果是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尸仆,我应付起来就会困难得多了。”
“我可不需要你的安慰。”须弥子冷笑一声。随着这一声冷笑,剩下十个尸仆中的六个一起围了上来,两个空手,四个手持兵刃。其余的四个尸仆则在一旁按一定方位站定,看来是准备利用秘术在旁边夹击。
突然人影一晃,雪怀青带着她仅有的尸仆和安星眠站在了一起。须弥子的眉头微微一皱,但没有说什么。
“我和他是一伙的,所以我们一起来接受考验。”雪怀青说。
“如你所愿。”须弥子摇晃了一下手指。
这一战比之前艰难得多。虽然有了雪怀青的帮助,毕竟是以三对六,何况雪怀青自身的身手并不十分高明,主要依靠着尸仆进行防御。很快形势开始明朗,雪怀青和尸仆合力对付两名敌人,安星眠却得以一敌四,而这四个尸仆的身手,比他之前交手过的那三个更强,强得多。
这样的强大源于另外四名始终站在战团之外用来施放秘术的尸舞者。他们一直用辅助秘术施加在战斗者身上,增强他们的力量和灵敏度,并且针对安星眠所擅长的关节技法的特点,把这几名战士的皮肤弄得很油滑。安星眠有一两次找到机会可以扭断对方的手腕,但触手处却太光滑,根本无法使力,只能错过机会了。
而他所掌握的另外一门绝技——也在尸仆面前完全不能奏效。尸仆身上的血不是活血,也没有痛感,击打中某些关键部位并不能造成特殊的效果。面对着这样一群对手,安星眠着实有些有理无处讲的无奈。更何况,他并不敢尽全力去对付身前的四名尸仆,因为还得留几分余地提防着秘术的偷袭。
偏头看看雪怀青,情势也不太乐观。虽然这是一个修炼很努力的年轻尸舞者,实力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强一些,但她毕竟面对的是这个时代的最强者,她的那些功夫在须弥子面前有如雕虫小技,不值一哂。幸运的是,这一个身材高大的尸仆她已经驱用很久,总算比须弥子新抢来的用得顺手一些,而须弥子似乎对她也有点手下留情,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安星眠身上。
安星眠暗中有些焦急,自从他学会关节技法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行尸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不怕疼的对手。当然,他相信自己的头脑的敏捷,万一真的打不过了,转身就逃未必就没有希望,但是他不能逃,因为还有雪怀青。这个女孩主动站出来帮助自己作战,当然不能扔下她不管。
他一面见招拆招,一面脑子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苦思着两人一起脱身的方法。但同时他也舍不得离开,因为拯救长门的关键或许就掌握在须弥子的记忆里,如果这一次和须弥子失之交臂,恐怕他就再也没办法找到这个怪人了。
微微一分神,脚下的步子略微慢了一点,肩头被一个尸仆的铜锏扫过,虽然他急忙沉肩,没有被打实,仍然觉得皮肉一阵生疼。而雪怀青见他被击中,也有些慌乱,尸仆一个闪避不及,被一刀砍在了肩头,黑色的血液流了出来。
“我以为你们有什么大本事,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堪,”须弥子的语声中饱含轻蔑,“这年头年轻人是越来越不成器了,本事没有几分,送死倒是积极得很。”
雪怀青咬紧牙关,没有回应,继续勉力支撑,安星眠却是心里微微一动。须弥子所说的“送死”给了他一点启发,要继续像现在这样和那些尸仆缠斗下去,迟早都是一败,但假如敢于去“送死”的话,也许还可以险中求胜。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暂时不去关注雪怀青的状况,而是开始盘算下一步的冒险行动。尸仆不怕疼痛,经受过长门苦修的安星眠也很能忍痛,他很快就计划好了步骤:先一步一步且战且退,慢慢向须弥子的方向靠近,然后假装脚步错乱,拼着挨上一下,倒在地上装死,趁着须弥子松懈的时候突然暴起,直接攻击他本人。
这的确是个很凶险的计划,但却仍然有可行性,因为须弥子太骄傲了,他可能想不到安星眠竟然敢于直接向他本人挑战,那或许就是唯一的机会。如果能击伤须弥子,干扰到他的尸舞术,雪怀青就能找到机会先解决掉那些缠人的尸仆,至少让形势不至于那么被动。
来不及多考虑了,安星眠下定了决心。为了不让须弥子产生怀疑,他故意带着围攻他的尸仆先向远处移动了一小段,然后再绕着圈一点一点靠近须弥子。二十丈、十五丈、十丈……距离差不多了。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故意装作脚底下踩到一块石头,步子一滑,正好被一个尸仆一拳击中胸口,砰的一声,他的身体被打飞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好疼。即便是以一个长门僧的意志,这一下都能给人一种五脏六腑都挤在一起了的感觉,但安星眠仍旧强忍着痛,闭上双目装作晕厥过去。只要寻找到一个破绽,一个瞬间,他就能拼尽全力去偷袭须弥子,成败在此一举。
果然,须弥子并没有怀疑他,反而再次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尸仆们放缓脚步,走向了他,不知道是打算一刀宰了他还是先把他抓起来。远处的雪怀青不知此时怎么样了,估计情势更加凶险,但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硬着头皮向须弥子出手。
安星眠手心满是冷汗。他暗中蓄着力,在心里默数着数字,一、二、三……正当他做好准备,打算猛地跳起扑向须弥子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声响。
那是利箭划过空气发出的啸叫声。从高处射来的利箭,从羽人惯用的硬弓上射来的利箭。
已经近乎绝望的雪怀青也听到这一声弓箭的破空之响。她诧异地抬头远望,发现须弥子已经稍微挪了一点位置,而就在他之前还站立着的地方,已经插上了一支箭。
第二声、第三声……从高处又接连射来了七八支箭,每一箭都稳稳地瞄准了须弥子,不但准度可观,速度、力量都无懈可击。以须弥子的能耐在躲闪这些箭的时候竟然也显出了狼狈之象,尤其是最后一支箭,刚好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切下了他几根头发。看这情形,假如再射一轮,或许他就会受点伤了。
但须弥子毕竟是身经百战,并不慌乱,火速召回了全部的尸仆。尸仆们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随时准备用身体去抵挡利箭的冲击。
“不错的箭术,”须弥子没有显得恼怒,反而颇有些赞赏,“既然来了,就现身一见吧。”
到了这时候,安星眠和雪怀青才能松口气。安星眠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尘土,雪怀青也慢慢走了过来。
“好计策,可惜没来得及实施,”雪怀青说,“会是谁来帮了我们呢?”
安星眠一笑,“是我命中注定的大魔星,不过我没想到居然真有一天他能帮上我的忙。可见人生总是难以预料的。”
两人一起看向利箭飞来的方向,只见天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轨迹,一个中年羽人从天而降,阴沉着脸收了羽翼。这正是一直跟着安星眠并试图保护他,却丝毫不被领情的羽人风秋客。安星眠回想起自己进入幻象森林后的足迹,几乎是步步小心,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风秋客跟踪的迹象,而在研习会上更是不知此人藏身何处,想一想还真是有点丢脸。不过此时此刻,他更多的是感到庆幸,假如没有这个阴魂不散的风秋客,今天这一战的结局如何就很难讲了,至少他多半没有能力带着雪怀青一起脱身。
他用简短的语句向雪怀青解释了风秋客的来历,而风秋客已经来到了须弥子面前。两人沉默良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开口。风秋客并没有继续向须弥子发动攻击,而须弥子的尸仆反而都闪到了一旁,以便让两人面对面。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认识。”雪怀青有点困惑地说。
“我也这么想,”安星眠点点头,“说起来,风先生虽然教了我功夫,我却几乎对他一无所知,没想到他还认识这个老怪物。反正有他在,我们大概是安全了。”
须弥子和风秋客相对而立,四围一片死寂。过了很久,还是须弥子首先开口,“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把你做成我的尸仆,可惜祸害万年在,你总是活得那么滋润,每次都活蹦乱跳地在我面前出现,和我作对。”
“我也一直希望你能早点死掉,”风秋客冷哼一声,“你死了,这世上就会少很多莫名其妙短寿的人,可惜的是,你还是在年复一年地制造着行尸。”
两人的目光中似乎都能迸出火花来,但却没有人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实力太过了解,知道两人旗鼓相当,很难分出胜负来。
“我想起来了,他或许就是我师父讲过的‘那个人’。”雪怀青忽然说。
“那个人?什么人?”安星眠问。
“我师父曾说过,须弥子多年来只有一个真正称得上对手的敌人,他和那个人恶战十余次,从来没分出胜负,”雪怀青,“照这么说来,这个人相当厉害啊。”
“他的确厉害。”安星眠哼了一声,想起自己每次试图挑战风秋客却每每惨败的经历。其实以他的天赋加上聪明的头脑,原本已经很难遇到对手了,但偏偏他的武技全部来自风秋客的传授,对方了解他的每一个动作,自然讨不了好。
“多年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了,你这些年在干什么?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跳出来阻止我?”须弥子问风秋客。
“我……其实什么也没干,等死而已,”风秋客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悲凉,“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护这个年轻人,以便报恩。所以算是我替他向你求个情,放他一马吧。”
须弥子像是不认识一样地瞪着风秋客,过了一会儿,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风秋客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笑完。
笑过之后,须弥子摇晃一下脑袋,伸手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以你的为人,会为了‘报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把戏而去全心全意地保护一个外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风秋客脸色一变,没有搭腔,远处的安星眠却是心里咯噔一跳。他一直相信一个观点,那些一辈子拼斗得你死我活的生死仇家,其实往往才是最为了解对方的人。根据这个理论,须弥子和风秋客斗了一辈子,对风秋客的了解显然非常人所能及。如果他说风秋客不会为了报恩而去保护一个人,那这个说法八成是可信的。
也就是说,风秋客一直都在骗自己!他总是把“报恩”“偿还”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安星眠并没有怀疑,但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一句托词。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风秋客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保护自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单说刚才,如果不是他出手干预,自己就只能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去和须弥子硬拼,取胜的机会只怕不足两成。可是他背后一定有一个动机,不可告人的动机。
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么?安星眠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但仔细想想,首先父亲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放眼整个宛州大概连前三十号都排不上,以风秋客这样的身手,大概能有一万种方法去获取足够的钱财,何必盯着自己家不放?其次,父亲去世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家里没有主心骨,风秋客真的想要霸占这份家产,那时候是最佳时机。但他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助自己打理家业,并在自己身入长门之后继续找机会传授武艺。
那会不会是父亲留下了什么不能用钱财来衡量的宝贝呢?似乎也不像,因为父亲出身平凡,全靠经商白手起家,并无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而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也并不喜欢结交其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以说,风秋客是他结交的唯一一个“不普通”的人。
安星眠霎那间在脑子里涌起了无数的猜测,但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而这时候,风秋客和须弥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总而言之,你只需要答应我放过这个孩子就行了,我一定会回报你的,”风秋客说,“我一向言出必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须弥子嘿嘿冷笑几声:“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加知道,你已经掉进我的套子里了。”
风秋客一怔,随即脸上现出怒色,看来是明白了须弥子的意思。须弥子则显得十分得意,“你我这一生,都习惯了独来独往,历次交战也都是单对单,既无援助,也无拖累。但是现在,你不顾一切地要保护这个小娃娃,我总算是找到你的弱点了。”
他向安星眠随手一指,就好像在指着一只羊、一口猪:“所以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威胁你的,也许你我仍然没有能力压制住对方,但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这个小娃娃。而且你也知道,我是那种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的人,只要你的保护稍微疏忽了一丁点,他就会小命不保。”
“听起来,我就像是一口等着被宰掉红烧的肥猪。”安星眠耸耸肩,但居然并不生气。
“我听说,一般人如果被人用这种口吻谈论他的生死,都会觉得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吧?”雪怀青问。
“一般来说是那样,但我是个擅长止怒的长门僧,”安星眠说,“更何况,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想想,如果须弥子真的来追杀我,我应该怎么应付。”
“我看你对此并不紧张。”雪怀青瞥他一眼。
安星眠自信地笑了笑:“我也许没法打败须弥子,但他也没那么容易杀死我。”
“那就看那位风先生准备怎么回答吧。”雪怀青说。
两人不再说话,都静静听着须弥子和风秋客的交谈。风秋客面色铁青,显得异常恼怒,但却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斟酌如何应答。他和须弥子争斗比拼了几十年,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被须弥子抓住了软肋,想来相当憋屈。
他会怎么回应呢?安星眠想,多半是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坚决地表达出他绝不妥协的决心吧?那样才像是这个眼高于顶的羽族高手应该做出的选择。但安星眠没有料到,风秋客最终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回答。
“好吧,你赢了,我答应你,”风秋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假如我比你早死,而我的尸体还不算烂得太厉害的话,我就把尸体送给你,让你做成尸仆。我会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尽我所能保护这具躯体,不会故意做出妨碍它成为行尸的任何举动。”
四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了一眼,雪怀青的眼神里有些惊讶,安星眠的情绪却更加复杂。雪怀青或许不太明白羽族应该是什么样,但安星眠身为一个长门僧,却有着丰富的知识。羽族是一个自视高贵的种族,对遗体的处理也非常庄重。举例而言,某些为大家族服务的奴仆很可能一生都被呼来喝去,受尽歧视,但他们死后却仍然有权获得一个专为家族仆从设立的墓穴,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风秋客这样的武士也许在这方面的观念会略微淡薄一点,但也绝不会情愿自己死后不能获得安眠,而变成尸仆任由须弥子驱策。两人争斗了半生,其中或许就有须弥子觊觎风秋客的尸体的原因,虽然这么说有点别扭。
可是现在,仅仅是为了须弥子威胁要取安星眠的性命——还未必能取得到——他竟然就主动应承了献出自己的尸体,让老对头得到一具梦寐以求的强大尸仆。这样的牺牲是巨大的,巨大到实在让人怀疑:安星眠到底有哪点那么重要?
“难道我是金子做成的?”安星眠调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金子做成的都不至于让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雪怀青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思考中。
而此时须弥子已经喜形于色,看样子简直恨不得风秋客能当场自杀,然后他当场把这具尸体做成尸仆。不过他还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一言为定,你知道我也从来不会违背诺言。只要这小子不做出得罪我的事,我就保证不杀他,而且我还要送你一个彩头。”
“他想要问的问题,你准备如实相告,对么?”风秋客说。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须弥子大笑起来,“你可千万别被其他人杀死,一定要留着让我来干掉你啊。”
“尽力而为,”风秋客淡淡地说,“不过麻烦你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先聊聊,行么?”
须弥子潇洒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两个对头死敌的关系看起来真是微妙,风秋客向须弥子出箭时毫不留情,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毙杀当场,但当没有动手的时候,倒更像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或许对于须弥子而言,只有配当他敌人的人,才配成为他的朋友。
风秋客离开须弥子,走向了安星眠,向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安星眠苦笑一声,冲雪怀青挤挤眼睛,跟在风秋客背后,走出了数丈远,风秋客这才停下来。
“上一次被你用诡计逃脱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钻到这种地方来了,”风秋客的话语里颇有怒意,“尸舞者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即便不知道,也该听到过传闻。更何况,你的目标竟然是须弥子,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我来了……”
“其实你要是不来,我也有办法的。”安星眠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