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茶铺里人不少,须弥子自然不能在这里动手,为了避免被人怀疑,他也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一些面点,边吃边等待长门僧继续动身。就在这时候,茶铺里一先一后来了两拨人。
第一波其实也就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他,或者她,被背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背上,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女子相貌平庸,肤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个寻常村妇,但须弥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怀颇为高明的武艺。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子材质也不错,只不过比他正在追踪的长门僧还是差了一些。
算你走运,须弥子恶狠狠地想,要不是老子已经先有目标了,你就得死在我手里,连带你的孩子也得给你陪葬。
正在想着,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众多。这脚步声刚刚传来,那个年轻女子的脸色就陡然一变。须弥子察言观色,立刻判断出来,这群人多半是前来追她的。
第二波来人很快出现,是一群武士打扮的粗豪汉子,一共有十三个,这样的人物,每天在道路上都能遇到很多。但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绝不像他们外表那么粗鲁庸俗。他们进入茶铺后,立刻吵吵嚷嚷地开始要食物,一会儿挑剔茶叶不好,一会儿挑剔茶铺不卖酒,一会儿和旁人抢桌子,搅得茶铺里鸡犬不宁,有些怕事的客人已经提前离开了。须弥子冷眼旁观,发现这些人看似随性吵闹,实则占据了各个可能逃跑的方位,堵死了女客的逃路。店主也略看出了点究竟,心中害怕,悄悄地躲到了长门僧的身边,似乎是指望这位夫子能大显神通保护他。他也对自己的举动略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开始没话找话:“还没有请教这位夫子从哪里来?”
“我是从宛州云中城的云中僧院来的。”长门僧坦然回答。虽然这只是一句闲话,但记性颇佳的须弥子还是记住了,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记住了这个僧院的名字,会在三十二年后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相比店主,那位女客表现得还算镇定,并没有慌乱,慢吞吞地喝光了茶水,吃完了干粮,这才站起身来。而她一动,这些武士也立马跟着站起来,抢先来到道旁等着她,显得颇有些有恃无恐,似乎是在表明形势:你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女客视若无睹,开步准备前行,脚下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身体向前倾倒,正好倒在了须弥子所追踪的那名长门僧身上,长门僧慌忙试图避让,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以这个女客的身手,绝不至于莫名其妙地被绊倒,一定是她想要耍弄什么阴谋,多半是要利用这个长门僧的身躯作掩护,利用暗器发起攻击。须弥子在那一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追赶他的武士们也想到了这一层,女客刚刚跌倒在地,他们就齐刷刷地拔出了兵刃,严阵以待。
而就在这时候,须弥子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精神力爆发,连忙扭头过去,视线锁定了那些武士中的一个。那是个矮矮瘦瘦的小个子,神情木讷,相貌丑陋,原本毫不起眼,但这一下出于自卫的瞬间精神力爆发让须弥子看清了他的底细:这是个秘术士,而且恰好是能和尸舞术产生共鸣的体质绝佳的秘术士!假如能得到此人的尸体,就可以利用他对自己的精神力进行高度放大,把自己尸舞术的威力提升将近两成!
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须弥子的心脏忍不住一阵狂跳。他立刻忘记了之前还一直苦苦跟踪的长门僧,马上开始盘算如何能得到这个小个子秘术士。他很快想到了,这群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个年轻女子身上,正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决一死战,然后自己可以坐收渔利。
到这时候,他既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也不知道追兵的身份,更加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和一追一逃的原因。但这些都和他无关,在这个胆大妄为的恶人眼中,能看到的只有活人成为尸仆的素材而已。
武士们摆出架势,准备对付女子的偷袭或是逃跑,但奇怪的是,女子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扶起了长门僧,对他说了声抱歉,然后继续走出茶铺,向着锁河山深处走去。武士们面面相觑,随即果断地跟了上去,既然来到了大山之中,他们也不需要做任何掩饰了,只需要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所在,就可以下手拿人。而女子显然也意识到她已经无路可逃了,看来是做好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近在咫尺的敌人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阴险而凶恶的尸舞者在远处跟踪,虎视眈眈。之前双方对峙的时候,须弥子并没有闲着,把一种能散发只有尸舞者才能闻到的特殊气味的尸虫悄悄放到了女子身上。只要在两里范围内,他就能循着尸虫的气味始终紧跟着这群人。
锁河山位于中州和澜州之间,以南北走向的山体分割两州,旅人想要跨越州界,要么绕路,要么直接翻山,所以山路上的人并不算少。而女子也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在大路上绕圈,使得身后的敌人始终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但他们跟得死死的,女子也没有办法甩掉他们。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多对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女子忽然脚步加快,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险峻的山路斜插进一个雾气蒙蒙的山谷,武士们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
雾气……须弥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氛围。这个女子的身法轻灵异常,透出一点点诡异,并不是须弥子见识过的任何一种轻身术,再加上现在隐身于雾气中,令他忽然想到了某些传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千万不要是那样,他想,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难得到全尸了。他艺高人胆大,心里挂念着他未来的尸仆,也跟着进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加上黄昏的雾气,山谷里已经很难清晰视物了。须弥子只能凭借着尸舞者敏锐的感觉以及尸虫的气味去判断人们的走向。事后他回想起来,觉得这场夜雾很可能救了他的命,因为假如不是被逼得只能用身体去感知周围的环境,光凭肉眼,他未必能发现那个凶险的埋伏。
——须弥子在雾气中发现了某些异样的存在。他能够察觉出,这是一个陷阱,是那个被追逐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布置好的陷阱。而这个陷阱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他仍然想到的是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说。这样的话,他看中的那个躯体可就太危险了,随时有可能化为碎块。他狠狠一跺脚,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浓雾里。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了。刚刚跑出几步,一股强烈的寒意就如刀锋一般袭来,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即便是须弥子这样向来无所忌惮的人,也能深深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须弥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他为了这个正确无比的决定而禁不住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在他的身前距离他的腰部大概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凌空悬着一根金属丝线,细如蛛丝的金属丝线,如果不是须弥子尸舞者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过人目力,是不可能看到的。虽然并没有发生接触,但须弥子立刻明白了,他之前做出的猜测半点也没有错,这根丝线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天罗刀丝。它虽然比蛛丝还细,却又比刀剑更加锋锐,能够毫不费力地切开人体的肌肉和骨骼,就像撕纸一样轻松随意。
刚想到这里,远处就传来了几声惨叫,而且来自于不同的方位,可想而知,在这一片黑暗的浓雾中,已经至少有三四个人无意中中招了。这些天罗刀丝悬垂在半空中,不需要分毫移动,只要凭借着人们奔跑的力量,就能把他们的腿、胳膊甚至腰和胸口轻松切成两半。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村妇,竟然会是个天罗,须弥子想,原来这个传说中的杀手组织还没有灭绝啊。这群追兵,又是怎么和这个女天罗扯上关系的呢?
不过这当口顾不上去思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看上的尸仆。须弥子能够感受到那个秘术士的精神力并没有什么减弱,说明被天罗丝伤害的人里不包括他,但如果这帮人仍旧像无头苍蝇那样在浓雾里乱撞,那可就说不准了。
只能出口干预了。须弥子无奈地摇摇头,运足精神力,大喊一声:“是天罗丝!任何人都不要乱动!”
这一声喊拯救了剩余的追兵,他们大致也都听到过天罗丝的威名,立即停住脚步,不敢再移动。一时间,山谷里变得寂静无声,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片刻之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坏我的计策?”
须弥子一面留意着身前的天罗刀丝,一面谨慎地向着他未来的尸仆移动着,过了半响才回答:“我和你没有什么仇怨,但是这群人当中,有一个人是我想要的。我要把他带走,其他人你爱怎么杀就怎么杀,我不在乎。”
“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么?”女子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须弥子说,“死人是没有身份的。”
两个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简直是把困在天罗丝阵中的人们当成了待宰的羔羊。尽管须弥子刚刚出声帮助了他们,也没人顾得上领情,一片咒骂声爆发出来。须弥子只当听不见,仍旧向着那名秘术士靠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须弥子距离秘术士已经很近了。秘术士此时正全神贯注提防女天罗的袭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须弥子手里捏住一根毒针,只需要把毒针发射出去,刺到此人的身上,他就会瞬间倒地毙命。然后他会带着这具尸体迅速离开山谷,神不知鬼不觉。
“那你最后成功了吗?”雪怀青问。
须弥子苦笑一声:“成功了,但最后却失败了。”
“这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明白。
“我发出了那枚毒针,杀死了那个秘术士,用尸舞术把他的尸体带了出去,远离身后血腥的战场,”须弥子说,“但当我来到安全地带,准备给他打上烙印,成为我的专属尸仆时,才发现他的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钉上了一枚钢钉。当时我就知道不妙,一检视才发现,这枚钢钉上带有一种奇特的剧毒,能够迅速利用毒素损毁中毒者的内脏,但外表上却看不出来。”
雪怀青“啊”了一声。身为尸舞者,她当然知道,如果一具尸体的内脏被完全损毁,就没有办法作为尸仆长期驱用了。也就是说,须弥子白白辛苦了一场。
“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这是那个女天罗对我说破她的天罗刀丝阵的报复,”须弥子说,“她从我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我想要干什么——也许我不该多提那一句死人——然后迅速想到了报复我的方法。她不但杀人手法准确迅速,还对尸舞术有相当的了解,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能得到你一句称赞,我想她的确能算得上了不起了,”雪怀青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既丢了长门僧,又没能得到秘术士,当然是恶向胆边生,回去去找那个山谷,想要杀了她出气,”须弥子说,“但当我回到那里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地上有很多血迹,还有一些残肢断臂,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到最后究竟这两拨人谁胜谁负,我也就不知道了。后来我郁郁地离开了锁河山,也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女子和其他的追兵了。这就是我全部能告诉你的。”
“谢谢你,须弥子前辈。”雪怀青深深地施了一礼。
四
须弥子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完成了自己的许诺,又额外奉送了一个,已经显示出了在他身上非常难得一见的慷慨和温情。如今回答了这两个大费唇舌的问题之后,他带着剩余的尸仆飘然而去,雪怀青猜测,他大概会第一时间去往天启城的郊外,去寻找她的师父姜琴音的坟墓。至于这个老怪物到底会在师父的坟墓前说些什么话,她就猜不到了。
雪怀青定了定神,走向安星眠,“他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的呢?”
“他也回答了,”安星眠说,“此行不虚。那我们就……就此别过吧。”
话说出口,他的心里却微微有点不舍。虽然雪怀青是一个性情淡漠的少女,但和她相处这些日子,安星眠却始终觉得很轻松。她不会耍小性子发脾气,不会说谎欺骗,不会阳奉阴违,不会蓄意刁难,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和她在一起反而没有任何压力,也不用担心什么,比起每次见到唐荷时的头痛欲裂,真是相去甚远。
“嗯,再见了。”雪怀青仍旧是淡淡地点点头,真的转身招呼自己的尸仆向远处走去。安星眠没想到她走得那么痛快,一愣之下,忍不住喊了一声:“等等!”
雪怀青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问,你要问的问题,有答案了吗?”安星眠问。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意愿去打听他人的隐私,但总得为自己那一句无意识的挽留找点借口。
“已经有了,但是……没有什么用。”雪怀青有些沮丧。
“为什么没用呢?”安星眠下意识地又问,然后连忙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打听你的隐私,只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够帮到你。毕竟这一趟能够见到须弥子,我首先就得感谢你。”
“不必谢,没有你和风前辈,我也未必能让须弥子开口,就算是我们相互合作好了。”雪怀青摆了摆手,神情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接着说:“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那么聪明,也许真的能帮我想出点主意来。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安星眠说。
“我说过了,这不算什么恩……”雪怀青把义父的遭遇向安星眠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安星眠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这件事里竟然又出现了一名长门僧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为什么又有长门僧的事?他想着,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出场么?还是背后藏着什么玄机?
“须弥子至少解开了我一个长久的疑团,那就是为什么义父全家本是与世无争的普通山民,却会遭遇那样的惨祸,”雪怀青说,“如果是恰好需要女人和婴儿的尸体冒充,那就完全说得通了。但是须弥子对旁人的身份漠不关心,从头到尾他只是惦记着他的尸仆,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那群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女天罗为什么被追杀。”
“但是你已经知道了,那群人毫无疑问就是乔装改扮的金吾卫,”安星眠说,“须弥子猜得没错,我也是这样的判断,他们抓不到那个女人和婴儿,于是杀害了你义父的妻儿,把尸体烧焦,带回去冒充以便交差。那一天到你义父村子里的所谓药材商人,其实就是他们,目的是为了找到某一个正好有婴儿的人家,以便下手。”
“这些说的大概都是正确的,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干些什么了,”雪怀青的脸上有难得的迷茫,“我应该去复仇吗?可是那些金吾卫基本上都被皇帝抓起来杀光了。我应该就此放下么?可是,我追寻了那么久,最后找到的只是半个答案,根本不能给死者一个交代。但我如果继续追究下去,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真相,找到那个女人的身份,找到金吾卫们追捕她的原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得不到,义父已死,义父的妻儿已死,怎么都换不回来了。”
此时的雪怀青看起来不仅迷惘,而且充满了苦恼,这让安星眠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在长门修习这么多年,他对于人的心理活动和精神世界有着相当强的把握能力。在他看来,雪怀青这样的女孩子,或许对她的义父的确是有真情的,却未必会把同样的感情施加给她从来没见过的两个人——她又不是那种感情泛滥的小女人。而且即便她真的满怀孝心,以替义父复仇为己任,当年的金吾卫们也一个个都被皇帝处死了,而且往往是受尽酷刑而死,雪怀青自己也未必能做得比官家的鹰犬更专业,难道这还不能让人出够气么?
他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得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也许雪怀青只是单纯地需要找点事做。与其说她是在为义父尽心,倒不如说是以义父的事情为借口,逃避着另外的一些事。这就好像安星眠小时候被私塾老师逼着做功课的情形,他自己天资聪颖,完成功课不在话下,而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小伙伴却总是很头疼,一到做功课时就会磨磨蹭蹭,一会儿又要磨墨,一会儿又要上茅厕,总之赖到拖无可拖的时候,才不情愿地翻开课本。
现在的雪怀青,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啊,或许正有什么让她无限恐惧的事物在等待着她,让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诿和拖延。虽然安星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很能理解那种感受,并且,也愿意想办法去帮助她。比如说,装作不经意地推动她一下。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的心里还存着迷惘,倒还不如一直追查到底,”安星眠说,“事物的意义总是藏在表象之下,当我们动手做一件事情时,其实心里并不明白它的意义所在,但只要做了,结果就会存在。我们长门的修炼,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为了消除心中的迷惑,寻求到内心的宁静。”
“内心的宁静……”雪怀青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忽然间被这句话感染了一样。
“我们长门的得名由来,来自于最初的典籍《长门经》,”安星眠继续说,“撰写这本书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的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懂了。谢谢你。”雪怀青点了点头。她回过身,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忽然展颜一笑:“我决定了,哪怕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想要把它弄清楚。我也想要得到平静。”
安星眠看呆了。之前他见到过若干次雪怀青的笑,但那只是一种惯性的、礼貌的表情,骨子里仍然是淡漠而压抑的,笑与不笑并无分别,而现在,安星眠真正见到了她的美丽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舒畅的笑颜。他发现雪怀青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那样明媚而灿烂,宛如照进幻象森林最深处的金色阳光。
“这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啊。”安星眠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雪怀青问。
“没说什么,”安星眠连忙摇摇头,“自言自语而已。”
夜深的时候,两人已经离开万蛇潭数里,在森林里没能找到合适的宿营地,只好将就在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搭上帐篷。这原本是很危险的,随时可能遭受毒虫和猛兽的袭击,犯了森林生存的大忌,但有了不眠不休的尸仆在旁边护卫,大忌也就变得无所顾忌了。
经历了这一天的种种凶险经历,再加上连续的赶路,贪睡的安星眠其实已经很困倦了,刚刚躺下就睡着了。但睡了没两个对时,天就亮了,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发出响亮的鸣叫,那声音就像是被杀的公鸡发出的最后惨叫,凄厉异常,把他生生吵醒。
安星眠揉揉眼睛,钻出帐篷,发现尸仆仍旧铁塔一般地守在外面,脚下躺着一只皮毛斑斓的动物,也不知道是狐狸还是别的什么倒霉蛋,但雪怀青的帐篷已经空了。考虑到尸舞术的有效范围,她应该没有走得太远。他沿着地上的足迹走出几十步,看见雪怀青正靠在一棵树上,抬头看着天,貌似是在观赏朝阳。但实际上,这片森林里的树木躯干都很高,抬起头大半只能看到浓密的枝叶。
“你在看什么?”安星眠问。
“没看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些旧事而已,”雪怀青说,“当年的金吾卫恐怕都被皇帝杀绝了,怎么才能查到他们那时候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大概可以翻一翻过去的陈旧记录吧,”安星眠说,“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来年,很难讲这样的记录能否找得到。”
“看来非得进皇宫去找一找了。”雪怀青说着,脸上并没有太担忧,似乎皇宫这种地方对她而言也就像是个菜市场,可以自由进出。
“皇宫里也未必找得到,”安星眠思索了一下,“一般情况下,如果是金吾卫出宫办案,必然有皇帝的#(113页左上角)许,完全不必要伪装。但那些人都伪装成寻常的市井糙汉,可见执行的是机密任务,未必会留下文字记录。只有找到当时的经手官员,也许才能亲口问到。”
“这就不好办了,”雪怀青眉头微皱,“也许我又只能去麻烦一下天启城的游侠了。”
“这种事情,普通的游侠未必能办好,何况你不担心再次被出卖?”安星眠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其实我倒是认识一个朋友,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他大致讲述了一下白千云的身份:“这位白兄常年贩卖地下河洛兵器,和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来往。你只要告诉他,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一定会帮忙。”
“你就这么肯定他肯出手相助?”雪怀青问,“我可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他。”
“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放心吧。”安星眠自信地说。
“那我就只好去麻烦他了,不过,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云中城?”雪怀青说,“你不是也有事情拜托他调查么?现在须弥子也见过了,正可以回去看看他的结果如何。”
“我……另有事情要办,恐怕不能陪你同去了。”安星眠又迟疑了一下。
“哦?其实是讨厌和我同路吧?”雪怀青忽然说。
安星眠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雪怀青嘴里说出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雪怀青又是一笑:“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原本是要去云中城的,可是指点了我也去云中城后,你就不想和我一起走了,免得我误解你,以为你是想要找借口和我同路,然后趁机有些非分之想。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而我也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那我们还是同行吧,我也不必多耽搁时间了,”安星眠如释重负,“和你说话真是痛快,什么圈子都不用绕。”
离开幻象森林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到了距离云中城大约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天气明显转凉。安星眠连着几个月奔波劳碌,疲倦之下感染了风寒。好在他是个有钱人,直接包下一辆马车,躺在马车里边休养边赶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的是,雪怀青主动承担起了照料他的任务,茶水饮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我一直以为,我非得死了变成尸体,才能得到尸舞者的照料呢。”他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你们长门僧得了病也会非常高兴,把这又当成是‘跨越的一道门’呢。”雪怀青回应说。和安星眠相处这些日子后,她也慢慢会说一些调侃的话了。
“一般的长门僧没准还真会那么想,”安星眠懒懒地靠在枕头上,“可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还是觉得人生应该是快乐的,该享受的时候就应该好好享受,不用随时随地把自己绷得苦哈哈的。”
“这可不像一个长门僧应该说的话,”雪怀青有些惊奇,“你既然对苦修没有兴趣,又为什么要加入长门呢?”
“父亲的遗命,不得不遵从啊。”安星眠苦笑一声,把自己童年的经历略微说了一下,又稍稍讲述了自己如何试图以金钱收买章浩歌收自己为徒、而章浩歌居然答应了。他不喜欢在女性面前矜夸,对自己的事情基本一笔带过,却忍不住大大夸赞了老师章浩歌。
“也许站在你们的角度来看,他确实很伟大,不过我不是太理解这种为了捍卫所谓的信仰而完全不顾自己生命的做法。”雪怀青听完评价说。
“你还真是诚实,”安星眠说,“其实我也并不赞同他那么做,但是,一想到那种信仰的力量,还是难免让我感动。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没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所以我才会很羡慕那样的意志。”
“尸舞者不为任何信仰而活着,”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只为了自己。不,是我们只为了自己。”
安星眠看得出来,雪怀青的情绪里混杂了一丝忧伤。这不难体会,尸舞者的孤独和离世固然令他们有骄傲的资本,却也同时让他们在内心深处对其他人有隐隐的羡慕,尤其像是长门僧这样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信仰可以去崇拜和追求的人群。他只能想办法岔开话题。
“前面那个小镇可以歇歇脚,”他说,“那里有一家店,做的烧饼夹牛肉味道相当不错。”
雪怀青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他下了车,和他一起走到了那家烧饼店。这家店其实不只卖烧饼,还有各色卤菜,店门口挂着一排色泽金黄油亮的卤鸭子,远远散发出香气。不过看得出来,它的烧饼夹牛肉名气最大,来这里的顾客不论买些什么吃食,或多或少都会捎上几个烧饼。那烧饼烤得焦黄酥脆,牛肉则红亮亮的冒着热气,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安星眠买了一只鸭子,买了四个烧饼夹牛肉,然后把雪怀青带到另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素汤面。面馆伙计的嘴都快撅到房顶上去了,却也不能不做生意。雪怀青看着他充满尊严的气鼓鼓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拿回马车上吃也是一样的。”
“你不明白,吃烧饼夹牛肉,就要配这一家店的面汤,可惜他们不单卖面汤。”安星眠笑眯眯地回答。他撕开油纸,正准备带着幸福的表情朝着手中的烧饼大口咬下去,突然间动作凝滞了。雪怀青看着他圆睁的双眼,连忙问:“怎么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的人我认识,是一个长门僧,天藏宗的长门僧,”安星眠小声说,“我上一次跟随老师参加长门法会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人。他胖得很有神韵,所以我对他有印象,后来还找他说过话。”
雪怀青侧头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如安星眠所说,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颇有几分神韵,整个脑袋几乎是浑圆的,两只眼睛却小得像绿豆,令他的头颅看起来活像捏出来的面人。
“我还记得这个人叫刘聪,”安星眠说,“那次法会结束后,我去问他,他是怎么能在长门的苦修中还保持那样令人羡慕的好身材的。他告诉我说,多亏了长门的苦修,他才能瘦到这个地步,‘只有以前的一半那么胖。’”
雪怀青叹为观止:“那他以前得胖成什么样啊,岂不是一座肉山?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去和他说话吗?”
“先不急,”安星眠说,“现在形势紧张,公开场合说话不方便。我们可以先跟着他,到僻静的地方再说话。”
“等一下,他好像在看着什么,”雪怀青说,“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