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让我从头开始说起吧。我们在南淮分手之后,我去求见了宛州总督。我原本以为,这一趟一定是有去无回,但没想到,宛州总督并没有太过为难我。他同意了见我,并且耐心倾听了我的诉说,然后他对我说:“章夫子,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所尊敬的人,我当然希望我能够帮你。单你必须知道,皇上的命令,天子的金口,是不容许我们这些下臣有所违逆的。但是我也许有另外一个途径可以帮到你。” “什么途径?”我急忙发问,“只要能有办法阻止这一切,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是否能阻止这一切,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是我说了就能决定的,”宛州总督说,“必须要他开口才可能算数。”

“他是谁?”我刚刚问出这句话,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余的问题。在东陆的土地上。总督所想的,是想要让我面见皇帝。

不得不说,这个总督还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对我最大的照顾。他名义上没有违反律法,还是把我“收监”了,单一直把我关在一间单独的监牢里,非但没有任何拷打用刑,饮食床铺都很舒适,老实说,比我们苦修的条件还好,让我相当不习惯。但他已经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降低条件,只能自己在每晚睡觉时把棉褥子取下,继续睡木板床。我在牢里无事可做,也没有书读,除了冥想之外,就是惦记着外面的情况,不知道长门究竟怎么样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大约过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有一天夜里,监牢的门突然被打开,我在睡梦中就被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五花大绑后被带上了不透光的头套。那一刻我反而心中窃喜,因为我知道,这必然是要让我将皇帝了。

我被带着高高低低地行走,或者说,基本上是被拖着走的。最后我凭感觉判断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并且能听出有一个人在隔着帘子向我说话。我曾经参加过皇帝召开的法会,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看来皇帝的这一次出行的确是相当秘密,不知道他在防着谁。

“松绑,解开他的头罩吧,没有必要了,”皇帝说,“我记得这位章夫子,他曾经参加过我号召的法会,他也一定能听出我的声音来。”

于是我又被松绑并且解开了头套,发现自己果然是被带到了一辆马车里,单着并非我见过的皇帝御用的豪华座驾,只是一辆普普通通的车子,还散发着隐隐的油漆味。想来皇帝出了宛州总督等寥寥数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想见,索性一路委屈自己。

从人们都退了下去。车上只有我和皇帝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层黑色的布帘子。我有无数的疑问想要询问,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到时皇帝先开口了:“章夫子,你一定在心里痛恨我,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残忍的暴君吧?”

虽然他看不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摇摇头:“皇上,这些年你施政如何,我多看在眼里,即使不能用圣主明君去赞美你,至少你也绝不是昏聩残暴之辈。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误会,或许你对长门了解太少,或是收了他人挑唆,才会犯下这个错误。”

“错误?从长门僧的身体里调出来的东西也会是错误么?”皇帝冷冰冰地说。

“长门僧的省体力?”我有些奇怪,但马上想到了之前高僧的肉身自焚事件。那一刹那我有些明白了,原来皇帝还真是被这起自焚事件所激怒,单并非应为烧毁的肉身本身,而是在于从里面掉落出的物件,我于是忙问:“是和那具被迎入帝都的肉身有关的吗?”

“从那具肉身里,掉落出了一副刻在金属上的地图,因此没有被火焚毁,”皇帝森然说道,“然后我沿循着那幅地图,找到了一些东西。你可以看看。”

帘子先开了一点,皇帝凶下面递给了我一些纸张:“我相信,这是一些足够毁灭你的信仰的东西。”

(一下部分和安星眠所收集的资料差不多,从略。)

我放下这些纸张,头脑里兀自有些迷迷糊糊的:“这是什么意思?毁灭世界的传说,和我们长门又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你们长门里有一个宗派叫做天臧宗的么?”皇帝文。

“我知道,而且和他们还算有所来往。”我回答。

“那你知道不知道天臧宗到底在做些什么?”皇帝又问。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长门僧么?您对长门那么感兴趣,理应知道一个长门僧的日常生活大致是怎么样的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理应知道?你自己作为一个长门僧,又知道不知道天臧宗背地里所干的事情呢?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之所以名为‘天葬’,就是因为他们想要像传说中的龙渊阁那样,建立属于自己的藏书洞窟,只不过这些洞窟全都深藏于地下。而这个工作,他们已经进行了上前面了,如今在九州各地遍布着几十座这样的洞窟!怎么样?和你刚刚读到的那些东西放在一起相互印证,你能想到些什么?”

我,立刻就呆住了。皇帝想要说明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用颤抖的双手再次翻开刚才那些纸页,在幽暗的光线下把它们再读了一遍。没错,上面的字迹不会改变,真想也无法动摇。在那一刹那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长门存在的目的,竟然仅仅只是为了掩护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至于为什么有人会设下这样的阴谋,目的是什么,我已经难以去想得太深了。

而我也总算明白了皇帝为什么会如此动怒,如此决绝,如此不惜任何代价地来对付长门。这已经不是动摇他的统治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整个九州的生死存亡的,他动用任何手段似乎都不算为过。我修行多年,本来就很难对旁人燃气恨意,现在对皇帝更是生出了一种理解。面对着天平一端的整个天下,长门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砝码。

“所以你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臧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臧宗容易引起人们对他们的特别关注,加入这个秘密流传了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你索性拉上课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加入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茫、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开始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着终极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样我应该如何自出?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绝对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亲眼验证一下。”

(一下不跟描述章浩歌去往青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一天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只是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单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诗人就不得不做一些 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应痛苦来修炼终身,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生命的真谛,单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差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臧宗得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这一事实,以至于再也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智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声,我的学生,这是每一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是或迟或早而已,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以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口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最后一道长门了。

安星眠手里握着这封遗书,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对于章浩歌的死,他其实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在章浩歌离开他独自一人去求见宛州总督的时候,他就已经聊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结局,绝没有料想到过程会是这样。一个长门僧会自杀,一个叫章浩歌的长门僧会自杀,对他的冲击力是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也有些摇晃,雪怀青连忙伸手扶住他。

雪怀青虽然并没有阅读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点,她只能轻轻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松开。

“人总有一死,”她轻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着额头,“究竟是人为了信仰而活着,还是信仰依附于人而存在?我们该如何取舍?”

雪怀青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安星眠这句话似乎有点胡言乱语的味道,却又似乎发自肺腑,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煎熬。

“艺术看完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么?”大胡子男人的发问让两人稍微回过神来。

“全都清楚了,谢谢你,请问你如何称呼?”安星眠勉强点点头,纵然还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礼节,毕竟老师的遗书就是对方带来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经没用了。”大胡子男人说。他的嗓音听来非常奇怪,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点刻意地哽着嗓子,极不自然。

“为什么没用?”雪怀青不解。

“我答应了章夫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完成了他的嘱托,”大胡子男人说,“但是我同样答应了皇上,要对这一切绝对保密,我也理所应当要完成他的嘱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要杀了我们灭口。”

“这样的话,我就同时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嘱托,对他们俩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了一声,拍了拍手掌。后堂的一扇门打开了,十来个武士冲了出来,手持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果然应该带着尸仆出门,雪怀青想着,开始暗暗在手掌上积蓄毒质。尸舞者虽然驱用尸体,单绝不会完全依赖尸体,一般都会有一些尸舞术之外的功夫。雪怀青跟随着师父姜琴音削了一身毒术,就算单打独斗也不会畏惧。

她扫了一眼围住他们的武士,看清这些人都身穿便装,并无铠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准了冲在前两位的手拿弯刀的武士,准备双手齐出,一下子将这两个人都毒倒。单她还没来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随即喀喇喀喇几声响,抬头看时,这两位武士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怀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经猝然发难,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第一下出售拧断了头一个人的右胳膊,然后一脚踢岁了第二个人的膝盖。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长的关节技法,但和两招却并不是他日常惯用的手法,因为关节技法这种武艺,使用得狠可以当场让人重伤致残,使得轻却可以只是让人脱臼,不会留下后遗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从不愿对别人施以重手,即使是在万蛇潭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的出手似乎变得毫无顾忌了。

是因为老师的死深深刺激了他,让他也禁不住爆发出人心中雄性,借此发泄吗?雪怀青想着,有些微微难过。她跟在安星眠之后,左掌一挥,把毒物散放出去,也大道了一名敌人。作为尸舞者,她动起手来可丝毫不会留情,安星眠这个好心肠的家伙不扯后腿,她正是求之不得。

安星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一生中和人动手过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凶恨过,就好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憋在心里的怨气借由老师的死来一次完整的大爆发。他出手如风,招招取人要害,完全失去了风秋客教授他时所特意强调的”羽族的优雅“——尽管他不是羽人,效果却显然更佳。其实他的对手个个都身手不弱,放在平常的状态下,以寡敌众多半是打不过的,但像他这样穿自羽族的武技本来就少见,而且这些人常年为官家办事,威吓胁迫的时候比较多,真正动手打架的时候比较少,一遇到安星眠这样的亡命搏击,都有些经验不足,被他抢了先手连伤几人后,更是士气受挫。

更何况还有雪怀青无形无影的毒药做后援,让他们始终不得不留神防备,更佳容易被安星眠趁虚而入。片刻之后,这十多名武士已经被打倒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开始心怀惧意,包围圈渐渐松散。

那个大胡子男人看样子很是焦急,但似乎自己不会武技,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不过他很是奸猾,眼见着情势不妙。立即做好了开溜的准备,悄悄地一步一步向后堂的门挪去。此时这家钱庄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那是逃跑的唯一一条路了。

雪怀青眼观六路,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趁着安星眠刚刚扭住一名敌人的胳膊并把他挡在身前的时机,她一个箭步来到门口,挥掌向着大胡子男人的咽喉切去。大胡子男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堵截,连忙闪身躲避,但雪怀青变招奇快,这一掌没打中,立即五指弯曲,一把揪住了他的大胡子,用力一扯。

嗤啦一声,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把浓密的大胡子竟然被整个揪了下来!雪怀青握着这把胡子,愣了愣神,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只是假胡子!抬头看这个“大胡子”,脸上没了胡须之后,虽然年纪不小了,面庞仍然显得白净光洁,而且竟然连半点胡茬都没有。

“混账东西!快来人!”没有了胡子的“大胡子”又惊又怒,尖叫起来。这一声叫又是让雪怀青微微一惊,因为此人的声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尖细刺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让人听了有一种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而且,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她觉得自己以前一定听到过,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而已。

不过顾不上多想了,她抢先一步,指甲划过“大胡子”的右手手背,然后一把擒住了他,大喝一声:“都住手!不然他的毒就无药可救了!”

众人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大胡子”无可奈何地被雪怀青钳制住,手背已经肿得像猪蹄一般,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看来这位“大胡子”身份比较高,武士们立即停手,并且主动抛下武器。

安星眠这才有余暇喘口气。他的体力原非上佳,刚才那一连串狂暴的进攻其实已经有些让他精疲力尽了,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动作丝毫不慢。眼看雪怀青控制住了局势,他终于可以稍微缓缓,擦一把汗。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大胡子”大声叫嚷着,而武士们不需要他多说,也站着不敢动弹。雪怀青扫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派一个人出来,带我们从后门出去,在后门准备三匹快马,不许耍花招。我给他下的毒只有缓解的药剂,解药需要我写方子出来配。你们要是手脚不麻利点儿的话,兴许我一不高兴就不写方子,他就只能等死了,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砍下来……”

说到这里,雪怀青突然顿了一顿,她不再说话,静待着对方回答。武士们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又一个人走向前来,挽起袖子拍拍双手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暗藏兵刃,然后带着三人向后堂走去。

他果然不敢耍丝毫花样,很快带着一行人从后堂穿出,走了出去。到了后门口,果然已经有两匹马拴在那里,雪怀青解开马,喝令“大胡子”先骑上去,“大胡子”垂头丧气,不敢有丝毫反抗。安星眠和雪怀青也分别跃上另外两匹马,三匹马绝尘而去。

带着“大胡子",他们自然不能直接回千云堂,而是拐了一个大弯先出城。安星眠动手把”大胡子“绑在一颗大树上,蒙上眼睛,雪怀青对他说:”解药的方子和你所在的方位,回去我们就会送到钱庄,在此之前你如果不老实的话,恐怕就小命不保了。“

”大堡子“很是着急:”那我的毒什么时候会发作?“

雪怀青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吞下去,三天之内死不了。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如果不老实回答,恐怕我就没办法饶你的命了。”

“大胡子”虽然之前显得贪生怕死,但此刻也知道雪怀青这个问题的分量,只能嘟嘟囔囔地说:“您得知道,我是替皇上办事的,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也是个死……”

雪怀青没有搭理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的问道:“这位公共,请你告诉我们,你们为什么要和邢万腾那帮人为难?”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大胡子”强作镇定,却依旧掩不住嗓音的颤抖。安星眠听到邢万腾的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那是雪怀青曾经给他讲过的往事,与她的养父沈壮的灭门大仇有关。这个大胡子怎么会和邢万腾产生联系?而且为什么是“公公”?他陡然间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在我面前底料有用么?”雪怀青冷冰冰地说,“我已经记起你的声音了。”

“我的……声音?”“大胡子”很是吃惊。

“你没有想到吧,在你们必死邢万腾的那一天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目睹了全过程,那个人就是我了,”雪怀青说。“我本来是要找邢万腾的,结果他被你们抢先害死,所以我只好着落在你山上寻找一个答案。”

“你……你一定是听错了吧,”“大胡子”姐姐巴巴地说,“我的声音很容易和别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的……”

“我的耳朵绝对不会错的,”雪怀青坚决地说。“当你由于惊吓而露出你本来的嗓音时,我已经发觉你的声音非常耳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后来,但我说道’除非他把自己的手看下来‘这一句话的时候,我一下子回忆起了你是谁。还记得那天晚上吗?邢万腾利用蛊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毒蜂的巢穴,你被其中一只叮中了肚腹。”

“大胡子”默然,似乎意识到自己无法抵赖了,雪怀青接着说:“你接下来做的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你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狠狠地朝自己的腹部切了下去,生生把那块染毒的肉切了下来,然后捂着伤口落荒而逃,虽然侥幸逃脱了性命,但是那个伤口多半还是让你元气大伤,所以你整整瘦了一圈,再加上粘了假胡子,难怪我没有认出你来。”

她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刷刷两刀下去,轻巧地划开了“大胡子”肚子上的衣服,露出肚腹上一道深深的伤疤。她继续匕首向下,毫不羞赧地割开了对方的裤子,下体是什么样,安星眠和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真的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阉货。

真是个无所顾忌的女人啊,某些方面和唐荷截然相反,某些方面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满腹愁云,安星眠还是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

“我一直在想,你的嗓音为什么会那么尖细,那么不自然,后来我想通了,你是一个公里的太监,”雪怀青说,“按照组训,一般的太监是不能离开帝都的,显然你拥有相当的特权啊。”

装了假胡子的太监长叹一声:“不告诉你是个私,告诉你也是个死,我只求速死,所以……请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雪怀青和安星眠都是一愣,没想到此人虽然胆小,面对皇位却仍然不肯违逆。安星眠虽然仍然在为章浩歌的死讯儿心中郁郁,但已经能够控制情绪冷静思考了,刺死眼见雪怀青的百年唱不动了,看来是需要自己出马来唱唱红脸了。他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位大人……呃,这位公公,我们已经想要查清一些事情,并非要和你个人为难。如果你愿意告诉这位姑娘她所问的,我们会为你保密,保证不会泄漏出去,我还可以付给你一笔可观的酬金。”

他原本以为,通常贪生怕死的人都会同时具备贪财的属性,如此一番温言劝服外加金钱诱惑之后对方一定会服软,没想到这位太监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观的酬金?我就是有九条命也没处花。两位要杀我就请动手吧,我可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安星眠从来不喜欢杀人,雪怀青无所谓,但杀了此人显然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要问的还是问不到。正在犹豫中,安星眠忽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一点刺耳的风声,心知不妙,慌忙闪身躲向一旁,并且一把把雪怀青也扯了过来,雪怀青毫无防备,摔倒在了安星眠身上。但她也同时听到了那一声破空之响,急忙扭头看去,几支飞镖从两人刚刚站的位置略过,稳稳地钉在了太监的咽喉和胸口等要害部位。

雪怀青顾不上去查看太监的死活——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位太监多半是活不成了——从地上一跃而起,百忙中还说了声“抱歉”,因为她直接踩在了安星眠的手臂上。她想着飞镖袭来的方向疾奔而去,但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仁映,飞快的消失了,根本就追之不上。

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情郁闷地走回来,果然太监的喉头已经被刺穿,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没得救了。安星眠检视了一下,向她摇摇头。两人相对无言,但很快地,安星眠反映了过来。

“他们能调查出我的家世,也一定能调查出我们和千云堂的关系,那里已经不再安全了,我们得赶快把白大哥他们转移走。”他说。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雪怀青把太监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搜了出来,然后用尸舞术操纵着这具尸体投入路旁的一条河。尸体将顺着水流飘出去很远,并且被洗掉气味,可以延缓敌人找到它的时间。然后两人快马赶回千云堂,名为伙计实为幕后管家的李福川还没有入睡,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等着他俩。

“李管家,你不必这样等着我们的,耽搁你休息了。”安星眠有些抱歉地说。

李福川摇摇头:“安爷,我也不是特意为了等你们,只是一想到这件事牵连重大,我就头皮发麻,怎么也睡不着啊。”

“那我就更抱歉了,因为……恐怕千云堂已经被牵连了,”安星眠脸上歉意更浓,“请马上疏散千云堂的所有人,然后把你家主人和唐小姐交给我带走,这里也许很快就会被军队包围起来。”

李福川的眼珠子一下子瞪大了。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很像以下犯上地说上几句对安星眠不敬的话,但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早就料到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家主人就是这样一个专门招惹麻烦的人,所以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提前做好准备?”安星眠很是意外。

“别忘了,我家主人自幼是河洛抚养长大的,千云堂也一直售卖河洛制作的兵刃,和他们关系密切,”李福川说,“由于主人总是把兵器卖给一些危险人物我早就在担心他会惹来大祸,所以请河洛们在院子里挖了一条秘密地道,可以经由地道直通城外的一处河洛地下城,也就是主人长大的那个河洛部落。”

“你还真是未雨绸缪啊。”安星眠由衷地感到钦佩。

李福川的办事能力再次得到了全面的提此案。在不到小半个对时的时间里,他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千云堂里的所有人高速运转,焚毁账本及其他一些可能成为不利证据的物品,收拾贵重物品和生活必需、运走密道里所藏的上品河洛兵器、用担架把白千云和唐荷抬出来,最后他指挥着下人们四处堆积柴薪浇上燃油,点燃了一把火。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歉意,”安星眠站在密道的入口处,最后回望一眼,眼看熊熊烈火已经把整个千云堂吞噬了,“以后千云堂重建的资金,由我来负担。”

李福川摇摇头:“不,以后就算皇帝放过了我们,我也不会再让主人重建千云堂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违逆过他,这将是我的第一次。”

“为什么?那样不是太可惜了吗?”安星眠不解。

“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当然可惜,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福川说得别有深意,“贩卖河洛兵刃,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情,而结交那些危险人物也总是让我的心悬在半空中。主人就是太执着于他那双残疾的腿,总是拼了命想要超过别人,来证明他不比健康的人更差,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魔。”

安星眠回想起和白千云相识后所见的他的一言一行,默默地点了点头,李福川微微一笑:“说真的,安大爷,当你告诉我我们必须放弃千云堂的时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恨你,简直恨之入骨。但当我开始准备点火的时候,我突然平静下来,甚至又开始有点感激你了。也许这会成为一个新的起点,让主人抛弃掉过去的怨憎,开始享受内心的平静。”

“内心的平静……”安星眠叹了口气,“老李,你知道么,虽然出发点并不一样,但你这句话,说的真像是一个长门僧。

身后,火光冲天。千云堂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安星眠曾经在随着老师章浩歌游历的时候进入过河洛地下城,所以对于这样深藏地下的宏伟景观并不感到惊奇,雪怀青却是第一次见到。饶是她对一切身外之物都并不感兴趣,尤其天底下的城市在她眼中几乎一模一样,但看着这样分明出自人工斧凿、却又显得浑然天成的奇观,仍然难免小有震撼。

无论怎样,现在大家终于有了时间去各自消化自己的心事。河洛虽然一向警惕人类,但对于白千云的朋友,他们都表现的足够友善。雪怀青似乎很适合和河洛这种直肠直性的种族交往,很快就和几位河洛药剂师打成一片,开始一边学一些简单的名词,一边随着他们在地下矿脉里便是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和矿物。虽然语言上面障碍不少,但共通的只是让他们在交流上竟然还算得上流畅,以为明教石块阿迪的长老——洛族语成为“苏行”——更是对她青眼有加,一老一小经常在地下矿脉中一呆就是一整天。

安星眠也索性抛开一切烦恼,认认真真地拜河洛为师开始学习洛族语,他本来天分就高,很快就跳过了入门的阶段,能够应用一些较为复杂的对话了。他似乎是要让自己全身心地沉浸在某一种状态中,让自己暂时忘却掉那些不愉快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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