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但到了夜里,他的睡眠却开始变得不踏实。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爱睡觉的家伙,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开始犯困,躺下立马就能入梦。但现在,他总是睡不着,总是被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境所吵扰,床单和被子都汗湿了。

他开始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对长门的信仰破灭之后的心绪不宁所致,但慢慢地,他又觉得并不大像,因为假如真的是信仰的幻灭,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沉沦和放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始终有一些……隐隐的不安。

他一直在努力捕捉着这种不安的源头,想弄明白它来自何方,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但想要完全放下心,也根本做不到,那种“好像有点什么东西不妥但就是找不出来”地感觉,就像猫爪挠心一样,让他十分不自在。

就在安星眠试图找出这样的不安来自何方的时候,一个令他振奋的好消息传来了:唐荷和白千云终于一前一后地醒过来了。几个月的沉睡之后,蛊毒的晓丽过去,两人总算是恢复了神智。当然了,身体还很虚脱,只能暂时卧床由李福川安排人照料。

虽然唐荷先苏醒,但他不便在这种时候去探望唐荷,只能先去见白千云。白千云虽然还显得很萎靡,但一见到安星眠进来,还是精神一振,狠狠给了他一拳。

“老子为了你被弄成个活死人,怎么也得好好揍你一顿!”白千云笑骂着。

安星眠身子并不强壮,但被白千云这一拳打在身上,却几乎没什么痛觉, 课件对方的力气远远没有恢复。心里一酸,脸上还是摆出痛楚的表情,在床边坐了下来,简略讲述了一下千云堂被焚毁的经过,并且连同地窟的秘密也一起讲了,最后说:“白大哥,我真是对不起你,白云堂为了我……”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白千云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你以为我开千云堂就是为了赚钱?其实我是想争口气,做点大事出来,现在兄弟你居然能招惹上皇上,那可真是大的不得了的大事了,老子就算马上入土,想想也会觉得脸上有光。”

白千云越是慷慨豪迈,安星眠就越觉得难受,反而是白千云转过话头来安慰他,要他不要过分纠结于长门和章浩歌:“我就一直觉得你们长门的苦修没啥意义,要是长门没什么奔头了,也好,何必要用信仰什么的玩意儿把自己牢牢捆住呢?再说了,就算九州真要毁灭了,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兴许十七八辈子都看不到呢。即使真的迫在眉睫,不趁着现在活得更好一点,不是太亏了,轻松自在一些不好么?”

安星眠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把自己前些日子在幻想森林的经历又给白千云讲了一遍,尤其渲染了一番尸舞者之间的大战,听得后者啧啧称奇,羡慕不已,安星眠看他还是很疲倦,不再多呆,叮嘱她好好休息,就离开了他的房间。刚掩上门,一名女仆就来到了他面前:“唐小姐请你过去。”

安星眠愣了愣,不自觉地就想要逃开,但最后还是跟着女仆过去了。他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唐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带悲伤:“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唐荷正倚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万正发出浓烈苦味的汤药,皱着眉头啜饮这。安星眠进屋后,看她放下药碗,轻轻一笑:“你比以前更瘦了,当心被风吹跑啊。”

安星眠依旧拘谨地拖过一张石凳坐下,并且发现河洛的石凳真是出奇的矮,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蹲。他索性站了起来:“我刚刚见到白大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对不起,现在我很希望自己不必对你说这样的话,但遗憾的是,我还得那么说。”

唐荷摇了摇头:“你不必这么说。你是不可能阻止我哥哥的。他这个人,看上去和蔼可亲很好说话,一旦下定决心,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坐下吧,给我说说 具体的经过。”

她拍了拍床边,这样一个温柔和善的唐荷让安星眠很不习惯,他踟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坐下,把章浩歌之死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唐荷静静的听完,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她会做出的事情,”唐荷低声说,“或许人太执着了并不是什么好事。长门僧修行了一辈子,还是没有办法跨过那道门。”

她慢慢擦干眼泪。抬头望着安星眠:“所以你一定不能走他的老路。宁可从此不要再做长门僧了,也不要现在这种人心的泥潭里无法自拔。我已经失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轻轻地把头靠在安星眠身上,安星眠受宠若惊,不敢动弹。这一幕原本应该是他所憧憬的,而这也是唐荷第一次承认安星眠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但此情此景却让他心里分外苦涩,并且隐隐约约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的面孔浮了上来,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猛然一惊,小心地、一点点地把唐荷的头挪开,放在枕头上,头生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晚上再来看你。”

唐荷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星眠走了出去,开始为自己内心的变化感到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有些理所当然。突然之间,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雪怀青了,并且非常迫切地希望马上就见到她。在这样一个内心充满压抑的时刻,他只想见到雪怀青。

他索性随性而为,真的走向雪怀青经常和河洛一起探讨问题的炼药房。刚来到门口,一个看上去额略有点呆头呆脑的河洛正好从里面走出来,问明他的来意后,对他说:“薛小姐又和我们的石块阿迪苏行去东南面的十七号矿坑了,连午饭都忘了带,我真要去给他们送饭,刚刚新鲜出锅的鼠尾汤,香的不得了。”

安星眠看着他左手捧一个碗,右手捧一个碗,肩膀上费力缠着一个估计是装干粮的小包袱,走路都小心谨慎唯恐汤洒出来的样子,哑然失笑:“你弄一个框子,把汤锅、空碗、干粮一起放进去,不就省事了?”

河洛放下碗汤拍拍脑袋:“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东翻西捡找到一个小竹筐,正好按照安星眠所说把东西都放了进去,这回到时省力多了。不过还没迈开步子,安星眠拉住了他,从他手中接过筐子:“我正好要去找他们,我替你去好了,替我多装一个碗。你们的鼠尾汤我也爱喝,真是人间美味。”

他背着竹筐,沿路走出了地下城的居住区,进入了直通十七号矿坑的幽深隧道。河洛的地下城绝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已,他们在地下营建起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可以很方便地通往各处矿坑,沿路照明也很充分。十七号矿坑十其中一处已经被开采的差不多的,其中散落着不少伴生矿,虽然没有开采冶炼的价值,却适合用来炼药,所以是这个河洛部落的炼药师们最常去的矿坑。

安星眠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雪怀青,她正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地上,好像是在研究一丛从地缝里长出来的草叶植物。德高望重的石块阿迪苏行正坐在一旁,连比带画地和她交流些什么。他突然注意到安星眠的到来,有些以为。

“阿迪苏行您好,”安星眠很恭谨地问好,“我是爱为你们送饭的,今天又上好的鼠尾汤。”

阿迪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正从地上爬起来的雪怀青,笑了起来:“公豚鼠跑过来找母豚鼠,老豚鼠在一边可不能不识趣。”

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汤,捏着两个河洛特有的软面球——和人类的馒头比较近似——笑呵呵地走开了。安星眠尴尬地搔搔头皮,看向雪怀青,发现后者的脸居然也有些微红,不觉心中一动。他忽然发现,虽然唐荷的苏醒让他欣喜,但见到雪怀青的时候,他却能获得一种独特的愉悦感,这样的愉悦从内心深处涌起,就好像阴风雾霾之后的第一缕阳光。

为了掩饰尴尬,他又提起了那个竹筐:“给你们送饭的那个笨蛋河洛,连用一个筐子把所有东西装起来都想不到,河洛的脑筋果然不大容易转弯……你怎么了?这个筐子有什么问题么?”

他发现雪怀青的神情十分古怪。她看着安星眠手中的竹筐,陷入了沉思,就好像这个筐子有什么古怪似的。但这不过是个河洛随手翻找出来的普通竹筐。在哪儿都能见到,半点也不稀罕。

“先别和我说话!”雪怀青冲他摆摆手,“我想到了点什么,但一下子想不太清楚,让我好好动动脑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一直悬着……”

安心眠一怔,连忙放下手中这个莫名其妙的竹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这才知道,原来雪怀青和他一样,心中也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不安,却又难以清晰地勾勒出来。但现在,这个不起眼的竹筐似乎提醒了她点儿什么,那么自己哪怕是闭气憋死,也绝不能惊扰她。

过了好一会儿,雪怀青才开口:“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和河洛们一起试药做药很令人心情舒畅,但我总是无法完全安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从那天遇到那个假装大胡子的太监开始,我就反复在想,整个事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到底有什么地方纵然我感觉不妥当。直到刚才,你拿起那个竹筐,我才反应过来。”

“这个驻矿究竟有什么不对?”安星眠忍不住问。

“还记得那天你想我讲述你找到那个藏书洞窟时说的话吗?”雪怀青说,“你那时候感叹说:‘想想当年的长门僧,竟然是靠极少数人的力量,日积月累,一筐一筐地把书背到这里藏起来’。”

“是的,wishing这么说过,有什么不妥么?”安星眠还是不明白。

“我给你说过我衣服当年的事儿了,但有一些细节,我觉得不重要,并没有都讲给你听,我现在重新讲给你听,那是在万蛇潭时须弥子告诉我的。”雪怀青一下子把话题扯远,安星眠不明所以,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当听雪怀青降到那个在圣德十一年被须弥子追踪的背着大框子的长门僧时,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点明白雪怀青的思路了。

雪怀青把须弥子追踪长门僧、路遇隐匿身份的金吾卫抓人、金吾卫反而被那个神秘女天罗袭击等细节都讲了一遍,然后说:“这是巧合吗?三十二年前出现了金吾卫和长门僧,三十二年后这个太监既要对付当年的那一群金吾卫,也要对付长门僧。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一些因果的联系?”

安星眠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和你一样,这些日子也不踏实。总觉得我忽略了一点什么,刚才我总算是想起来了,在我们抓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的前后表现有一些不一致,大概就是这样微妙的差别让我式中耿耿于怀。”

“什么差别?”

“你还记得么》当你捉住那个太监的时候,他原本只求保命,分度手下‘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可见那时候他并不担心泄密。因为这秘密是皇帝的,以皇帝的力量,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大概都有办法抓住我们。可是后来,当你提出了邢万腾的那桩往事后,他马上变得无比惶恐,什么也不敢说,甚至愿意死在我们手里,这样的前后转变,是不是有些异常?”

“的确是很奇怪,”雪怀青琢摸着,“刚开始还并不特别害怕,后来我扯出邢万腾之后,他立马吓坏了,似乎比起毁灭九州的地下火山,那个告老还乡的金吾卫才是他所担心的内容。”

安星眠狠狠的一击掌:“我想到了@这含有可能说明,藏书洞的秘密他并不担心我们知道,可是邢万腾的秘密却绝对不能说。因为——那可能涉及另外一个人,皇帝之外的另外一个人

‘而他所说的‘我并不想去尝试他的手段’,仔细想想,可能指的是皇帝,也可能是指别人。恐怕正因为这个‘别人’的手段远比皇帝毒辣,他才会那么害怕,宁可死也不敢背叛。”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眼神中除了怀疑之外,还有一些惊恐。这原本是一系列无懈可击的证据链,把所有的罪名都指向天臧宗,指向长门僧,指向那个毁灭天地的绝大秘密。但是现在,他们从中发现了一些不起眼的破绽。这样的破绽粗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对安星眠而言,却有可能成为救命稻草。

“我们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把这些时间线理清楚。”安星眠说。他坐了下来,捡起一个小石块,开始在地上划出字迹来。雪怀青凑过去,发现他所写的是一个时间表。说时间表并不确切,因为涉及到的时间点少得可怜,总共也就只有三个。

“圣德十一年八月,金吾卫追杀神秘女天罗,反被偷袭。

“圣德十一年八月,金吾卫杀死沈壮的妻儿,以此顶替女天罗以及婴儿的尸体。

“宏靖十七年七月,长门高僧的尸体自燃,最后皇帝找到天藏宗试图以藏书洞窟引发地下火山的证据,开始大规模抓捕长门僧。

“圣德十一年发生的那两件事,究竟是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和去年到今年的这场大动荡有所联系呢?”安星眠喃喃自语着。他忽然发现他和雪怀青之间还真是有着奇妙的缘分,因为一个叫做邢万腾的前任金吾卫统领和一个太监,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却有可能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问题。

“看来我们需要离开地下城了,”雪怀青轻声说着,挽着安星眠的胳膊把他富了起来,“也许你的长门信仰还没有到破灭的时候。”

“是的,也许还有希望。”安星眠的双目中跳跃着火花。突然之间,他觉得胸腔中的热血开始沸腾,那些阴郁和失落一下子不翼而飞。

话虽如此说,四月即将到来的时候,雪怀青和安星眠仍然没有离开地下城。毕竟他们手里没有掌握任何过硬的证据,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也不过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几条拼命细究才觉得勉强拿得住的破绽。要循着这样的线索去查证,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单他们不能放弃,尤其对于安星眠而言。长门信仰的破灭,章浩歌的死,对他的心灵都是沉重的打击。而一旦得知此事并非那么板上钉钉,也许还有翻盘的可能,他一定会追究到底,至少不能让章浩歌白死,所以他仍旧委托河洛们在出城的时候帮他留意打探着各种动向,试图从中分析出些什么来。

如同之前所预料的,皇帝查封了千云堂——尽管这家铁匠铺已经被放火烧成了废墟,并且开始搜捕安星眠、雪怀青和白千云。好在外界从来没有人知道白千云和河洛的关系,所以倒不会牵连到这个河洛部落。此外,唐荷和安星眠的关系没有被调查出来,所以她还能自由行动,身体刚刚恢复如初,她就离开了云中,重新回到了秋雁班。对于她而言,重新找回过去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尽管由于义兄的去世,完美的“过去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再存在了。

安星眠把她送上马车,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言,虽然关系比过去融洽了许多,单却似乎更加找不到什么话可说。即将登车的时候,唐荷扭过头来对安星眠说:“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你有些奇怪?我觉得……有些不像过去的你了。”

安星眠一笑:“是啊,我过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或许也没有那么执着。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得太凶了?”

“不,我是说,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如此的不自信过。”唐荷说。

安星眠一怔:“不自信?这从哪儿说起?”

唐荷叹了一口气:“过去我一直很讨厌你,因为你虽然聪明博学,悟性奇高,能把哥哥交给你的那些东西阐释得头头是道,却并没有从内心深处去信仰长门。你是为父所逼拜师的,也是为父所逼变成一个长门僧的,但从根本上说,你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兵不愿意被任何身外之物所束缚。即使你花费了很大的精力调查长门被取缔的事件,你也并没有在这方面发生改变。你其实只是一个伪长门僧。”

“你是说……我已经不再是那样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唐荷摇摇头:“不再是了。而且这样的转变早在我哥哥去世之前。事实上,当你发现我哥哥‘背叛’长门之后,你的心境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开始非常在意长门的义经,非常在意这个传承千年的信仰到底是真是假,因为那牵扯到你对你所冲尊崇的老师的信任。你非常看重这份信任,一定要找一个答案,不知不觉中,你把长门植入了内心,长门开始主导你的行为。”

安星眠陷入沉思。在唐荷提起之前,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听完之后,却觉得对方所说好像都是对的。自己似乎真的有些变化了,开始不知不觉以一个‘真正的长门僧’来自居。而唐荷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让他浑身一震。

“我已经向其他人打听过你的言行了。当你发现长门绵延千年的信仰很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给一个毁灭九州的阴谋作掩护的时候,你变得很消沉,很暴躁,很阴郁。而当你和雪姐姐发现这件事当中有些疑点时,你又变得很振奋。你自己想想,过去的你会为了这些事情而情绪大变么?”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会。”安星眠有些苦涩地说。

“而且你再想想,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发现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点其实都只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最终证明皇帝是正确的,毁灭九州的大阴谋是存在的,你会怎么办?会不会又回到过去那段日子的模样,成天心绪不宁,颓废低落?”雪怀青问。

安星眠想了很久,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一点也没错。假如不能为长门翻案,我想我还会继续消沉下去。这……这并不是过去的我,即使是在你每次看到我都只有冷言冷语的时候,我也不会这样,难过一两天,背着老师偷偷去喝一场酒吃点好菜,就又能快活起来。现在的我……的却有些变了。”

唐荷伸出双手,轻轻捧住安星眠的脸。她的十指柔软而冰凉,拂在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安星眠此刻却并没有什么梦想成真的快乐,内心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悲哀,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章浩歌,或是为了长门。

“答应我,找回过去的那个你,那个我虽然不喜欢,却足够真实足够自由的你,”唐荷温柔的说,“我读书少,只不过是个表演杂耍的,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至少知道,过去的安星眠比现在的安星眠更好。不要用什么信仰之类的事情来把自己牢牢捆住,好好做你自己吧,做那个快活开朗的伪长门僧。我哥哥已经为了长门奉献出他的生命,我不希望昵自己成为第二个。”

她把安星眠的脸扳到自己面前,近到呼吸可闻,贴在他耳边说:“而且,我相信现在你也意识到了,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子是谁。为了她,你也要好好活着。”

安星眠一阵迷乱,心中忽悲忽喜,回过神来的时候,唐荷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怔怔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一路扬起的尘埃在风中消散,化为无形。

回到地下城后,他反复回想唐荷刚才对他说的话,忽然有一点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有很多人视信仰如生命,是不是有很多人宁可为了信仰而死,他也不知道那样的活法究竟是好是坏,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崇拜老师章浩歌。那么,用唐荷的话来说,丢掉那些执念,做回自己吧。阊门是什么样的,是好是坏,并不能影响安星眠是什么样的或者是好是坏。

“长门的事我还会追查到底。”安星眠对自己说,“单长门究竟什么样,不会再影响我了。”

想通了这一节,他觉得浑身轻松,这才想起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学习洛族语了。起初的时候,他去学洛族语不外乎是想转移注意力,打发一下时间,但后来却越来越对这门语言感兴趣了。他尤其发现,自己在语言文字方面有一种特殊的天赋,不由得想起章浩歌曾经告诉他的话:“等你出师之后,就可以根据自己的特长和兴趣,选择一个方向进行专门的学习和研究。人生光阴宝贵,不可虚度。”

那我就用研究各族语言作为未来的方向吧,安星眠兴冲冲地想着,匆匆吃过午饭,就跑去找他的河洛老师多闻卡其克,正好碰到了另一位该部落知名的苏行长笛凯尔。河洛族的名字长的吓死人,日常用的称谓不可能叫全称,通常都是用一个外号加一个本名来称呼,所以从外号也大致能判断出一个河洛的特长、爱好乃至于缺陷等等。长笛凯尔的名字以“长笛”为前缀,可知他至少会吹长笛,事实上,这位博学多才的中年河洛精通华族、蛮族、羽族等多个种族及种族分支的语言,还在音乐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尤其十分喜欢华美繁复的华族音乐。

“凯尔苏行刚刚从中州宛州各地游历归来。”卡其克说,“他知道我收了一个人类的学生,就要求一定要见见你,和你聊聊。”

安星眠求之不得:“我正想练练洛族语呢。”

“我们直接用东陆语也一样可以交流。”长笛凯尔用流畅的东路与数哦,“那样会更便利一些。”

长笛凯尔贵为部落长老,为人却十分谦和平易,和安星眠很快聊得热乎起来。安星眠对音乐之道其实连入门都谈不上,但胜在博闻强识,很多话题都能信手拈来,也让长笛凯尔长了不少见识。洛族没什么花巧心思,对人类不信任的时候固然会加以提防,一旦喜欢上对方却也会掏心掏肺,凯尔说到高兴处,从怀中摸出一串玉石珠串来:“这是我在东陆游历的时候无意中得来的,但我们河洛的一切创造都只是为了信奉真神,并不需要这种奢侈品,倒是你们人类很喜欢这种东西,你可以拿去送给你的情人。”

安星眠接过珠串来,只见这串玉珠质地润泽,底色油青,表面上仿佛有水光流动,实在是一串品质上佳的珠串,拿到市面上至少值七八百金铢。他摇了摇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鞥内收。”

凯尔笑了笑:“贵重不贵重,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的,我要是拿什么贵重值钱作为礼物的标准,那就不是真神的仆从了。这只是一个老河洛遇到一个喜爱的年轻人,送他一点小玩物,你难道也像我在宛州中州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俗气吗?”

安星眠夜宵了:“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可惜我现在是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除了钱,我穷得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突然之间,安星眠想到了点什么,兴奋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刚才说错了,凯尔苏行,我有一样十分好的东西可以送给你。虽然那玩意儿原本的归属权不在我,但它的原主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正需要一个好的新主人去保管它。您等一等。”

他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本从藏书洞窟里意外找到的《殇阳血》曲谱翻了出来,再兴冲冲地跑回长笛凯尔身前。凯尔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书,脸上毫不作伪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啊,这是一本人类的古书吗?那可太好了,我非常喜欢读你们人类的书,也很喜欢收藏古本。”

“而且这一本恰好是你非常喜欢的。”安星眠神秘地一笑,把《殇阳血》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凯尔接过书,一看封皮,立即不顾身份形象地跳了起来。

“这是《殇阳血》的最初版本吗?”他大叫起来,“太好了,我一直想要找这个曲谱的原本,一直没有找到!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太伟大了!”

后面是一串叽哩咕嘟的洛族语,他说的实在太快,安星眠都难以捕捉,只是隐隐听到几句“感谢真身”之类的话,猜到这位河洛长老多半是在向真神祝祷之类的。他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不只是人类里才有那种收集成痴的人,河洛里也存在啊。

“我在宛州清音苑和你们人类的大琴师兰听轩一起探讨过这本书,当时我们一群人在一起几乎聊了三天三夜……”凯尔小小的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兰听轩十分推崇这个曲子,认为它在音乐上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可惜的是,作曲家的姓名生卒已然不可考了……”

“等等,为什么不可考?”安星眠忍不住打断了他,“这难道不是蔷薇皇帝时代的大国手欧阳扶所做的么?很有名的啊。”

凯尔摇了摇头:“错了,错了!那不过是他人托名欧阳扶所谱的伪作而已!”

安星眠大吃一惊:“什么,竟然是伪作吗?”

凯尔叹了口气:“的确是伪作。兰听轩专门请历史学家和考据学家进行过考证,这曲子根本就不是欧阳扶所作。”

“ 你们能确定吗?”安星眠问。他有些失望,自己兴致勃勃地把这本曲谱当做珍贵的礼物送给长笛凯尔,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伪作。

凯尔看出了安星眠的失望,冲他摆摆手:“你可千万别因为这是本伪作而看不起它,你以为我刚才的兴高采烈是装出来的吗》真正的音乐可不是依附于某个名家的名字而存在的。很多无名的音乐家未必比那些大国手差,只不过是没有机遇罢了。《殇阳血》这首曲子想必你也听过,水准如何,还需要多说吗?”

安星眠点点头,表示赞同。《殇阳血》所讲述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胤朝开国之君白胤的传奇故事。在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中,白胤以燃烧的火焰蔷薇为旗号,率数十万大军强攻中州阳关,在留下如山的尸体之后,以死伤十万人的血的代价登上阳关城头,并最终攻克天启,登临太清殿,成就帝王伟业。在白胤的征伐生涯中,阳关之战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由于那一战死亡之惨烈,护城河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阳关开始被人们成为殇阳关。

《殇阳血》就是以阳关血战为主题的,曲调中既有表现白胤气吞天下的雄浑壮阔,也有表现阳关血战之惨烈的金戈铁马震撼人心;然而真正令这首曲子地位得到拔高的,还是从头到尾贯穿的一种悲凉苍凉。它并不只是为了给意味传奇皇帝歌功颂德,更增添了对战争和杀戮的反思,对在战争中伤亡的士兵与百姓的怜悯,因此一向被认为立意高远,内蕴深邃。

回想起这些评价,安星眠确实觉得他不是欧阳扶所作其实并不重要了,况且长笛凯尔是真心喜欢这份礼物,一个劲地说下次出门游历时要把它带到清音苑,去和其他音乐家一起探讨一下原本和流传后世的版本到底有什么不同,甚至希望从中找到一些原作者的蛛丝马迹。

于是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合开而继续聊了下去,凯尔问他这本曲谱从何而来,他不能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从某位收藏家手里意外得来的,至于收藏家是在哪里淘的就不清楚了。为了转移话题,他只能赶紧提问:“我从小到大都听说这首《殇阳血》是欧阳扶的作品,你们是怎么考证出他其实是伪作呢?”

“首先欧阳扶这个人的性情十分古怪,他一向很少与人来往,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此人一向对于帝王将相的风云伟业深恶痛绝,认为帝王史就是平民百姓被利用被屠戮的历史,为此曾拒绝为当时的皇帝谱写颂歌,险些被砍了脑袋,”长笛凯尔数哦,“而我们现在听到的这首曲谱,虽然最后的重点的确是落在对黎民的同情悲怆上,但前面仍然有大量的篇章表现出了对蔷薇皇帝不世功业的景仰和对战争风云的歌颂,这实在不像是欧阳扶的手笔。”

安星眠想了想:“有道理,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是不会去歌颂战争的。”

“此外在欧阳扶去世后,曾经有人精心编纂了他的作品清单,”长笛凯尔说,“在那一份清单里,也并没有这首歌。此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证据。”

“什么证据?”安星眠问。

长笛凯尔拿起《殇阳血》想要拍一拍,但似乎又想到这本原本的得来不易,最终没有拍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首曲子流行的时间。我们查遍了各种各样的文献记录和史书,从胤朝末年开始的好几百年里,并没有任何一本书籍曾经提到过这首曲子,它最早的一次被记载,大概是七八百年之后的和平时期。在那之后,这个曲子才算真正有了名声,这以后有关它的记载就多的数不清了。但在和平时期之前,没有,一次我们都没有找到。所以我们估计,这首曲子的成曲年代大概就应该在那段时候,但我们分析了那个时代的音乐家们的特点,没有找出一个比较相似的。所以这可能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村野奇人,可惜只能永远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了。他当时要是不假托欧阳扶的名字,也许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安星眠微微摇头:“未必啊,世人总是对名人有盲目的崇拜。假如这首曲子不是假托欧阳扶之名,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流传后世吧?”

长笛凯尔想了想颓丧地叹了口气:“没错,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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