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海盗们虽然也没有什么上道的武学造诣,但对自己老大渐渐被逼人劣势的处境还是一目了然的。他们个个心急如焚,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冯老大发出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违拗。

激斗之中,安星眠忽然脚步一乱,为了避开冯老大的一记反手劈掌,身子微微倾斜,肩部露出一个破绽。这只是他的诱招,之前类似的手法用了很多次,打架经验丰富的冯老大并没有上钩。但这一下,冯老大正被逼得手忙脚乱,已经顾不上冷静判断了,一见到破绽,不顾一切地急忙出手,右拳狠狠地向着安星眠的右肩直击了出去。

安星眠等的就是这一下。冯老大的右拳刚刚伸出,他已经陡然变招,右肩下沉晃开冯老大的拳头,接着双手圈拢,如同一个合扰的捕兽夹一样,把其右臂夹在其中。这是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关节技法中相当毒辣的一招,因为羽族本身力量不如其他种族,假如不 小心陷入近身肉搏,下手必须凶狠。这一招以双臂夹击对方的单臂,一旦吐劲发力,对方手臂立即被绞断,而且断骨处会片片碎裂,难以接续,只能留下终身残疾——假如此人在这一战中没有丧生的话。

冯老大一拳挥出,却发现安星眠早已判断出了他的动作,这一拳没有打中,紧跟着自己的右臂就被对方的双臂牢牢绞住。他心里一凉,知道这一招的厉害,一时间万念俱灰,忍不住闭上眼睛,开始在头脑里想象自己日后失去右臂、变成独臂海盗的情形。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完全没预料到。安星眠的双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发力,却反而松开了,冯老大顾不上去想这是为什么,几乎是本能地一曲臂,化拳为肘,重重顶到安星眠胸口。安星眠被这一记肘打得退了七八部,仰天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好几下才踉踉跄跄地勉强站起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海盗们眼见他们的首领从劣势中反败为胜,到大声欢呼起来,连雪怀青也被惊醒了。她走出船舱,正看见安星眠面色慘白,嘴角还在流血,不由得大为吃惊,正准备用尸舞术召唤尸仆上去拼命,却又看到冯老大猛一挥手,制止了海盗们的嘈杂声响。他转向安星眠,恶狠狠地问:“刚才你明明可以把我的右臂彻底废掉,为什么手软了?”

安星眠抚着胸口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冤仇,说起来,我们的我们的命还是你救的,我不能下那样的重手。其实,追上那艘船对我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我是个蠢货。”

此时他也看见了雪怀青,心里一下子涌起了无穷的悔意。一念之仁,他没有对这位性情豪爽的粗鲁汉子痛下杀手,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眼前这个海盗大发善心,愿意送自己一条小船让两人逃生,失去了这个利用海盗船要挟宇文公子 的黄金机会,他和雪怀青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在各方势力的追杀下慢慢找到真相。

这样做对吗?他一时间很迷惑。他没有对冯老大下狠手,或许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原则,但却绝对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如果这一念之差害死了雪怀青,他就是杀死自己一百遍,也不可能洗刷掉内心的痛苦与悔恨。

就在这迷迷糊糊神游天外的时刻,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靠近了他,扶住了他,然后一只略带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扶住他的是雪怀青,她的双双眸清澈明亮,没有半分怨怼。

“虽然我的选择可能和你不同……但你做得没错,”雪怀青轻声说,“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

这是安星眠第一次听到雪怀青把那句话说出口。虽然两人彼此心意相通,其实不需要口头的表白,虽然眼下形势险恶,随时可能有性命之虞,他仍旧感觉到,仿佛有一道温暖的阳光照进了心头。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愁不惧了,只要雪怀青还在他身边。

“我输了,请岛主发落吧。”他转向冯老大,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再是苦笑的真正微笑。

冯老大上前几步,像是看见了怪物一样左右打量着安星眠,忽然发问道:“你他妈的真的是蠢货吗?”

安星眠一时不知遒该如何作答,似乎不管给出肯定的答复还是否定的答复都不太妥当,只好保持沉默。冯老大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这个蠢货!我冯老大是什么人?当着这帮兔崽子的面,明明知道是你先让我一招,保住了我的胳膊,我还有脸自认自己是贏家吗?”

安星眠从他的话里听到一点转机,不觉精神一振:“如果冯岛主的确是个英雄的话,“大概……不会那么认为吧?”

“英雄你奶奶!”冯老大怒吼道,“老子是个海盗,干的是杀人烧船抢东西的勾当,狗屁英雄!”

他接着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但是不是英雄也得要脸面!这一场,该是你赢了,这条船现在开始归你指挥,直到解决了你的仇家为止。不过得有个期限,不然你要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那艘船,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做生意。”

“多谢岛主,那我就不废话了,”安星眠十分感激,“你常年在霍苓海峡打……做生意,对于一般商船的航路应该挺熟悉的吧。”

“那是当然。”冯老大挺了挺胸脯。

“那就麻烦按照一般客船走惯了的航线,沿路追下去,如果到靠近海岸的地方还追不上,我们的约定就算中止。”安星眠说。

冯老大二话不说,立即开始向属下们发布命令。雪怀青抿嘴一笑:“你看,始终坚持着你的内心,好像也不一定会是坏结果。不过换了是我,可能就不会像你那样手软啦。”

安星眠也笑了: “这一回算是运气不错吧。其实我当时没有下狠手,一方面固然是心软,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个海盗,隐隐有点像我的结义大哥白千云。”

“这倒是,把他们俩放在一起比拼粗话,估计三天三夜难分胜负。”雪怀青点点头。

海盗船下掉旗号,开始全速追赶宇文公子乘坐的那艘客船,雪怀青也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上几个对时。直到她醒来,安星眠才能找到机会和她叙一叙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在此之前,两人都在尽力想象对方的处境是怎样的,此刻说起来,才发现彼此的猜测其实基本都猜错了。而雪怀青尤其兴趣的是,老怪物须弥子居然真的来了。

“我当时听到他们说起,就觉得须弥子不可能来救我,那一定是你安排的圈套,”雪怀青说,“现在我才知道,这确实是你的计谋,但是须弥子却真的来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到底来干什么?”

“没有说具体的,他只是说,你对他还有用,所以他暂时不能让你死,”安星眠说,“他并不知道你被宇文公子带到海上了,现在估计还在宁南城待着呢,一边教徒弟,一边监视羽人们的行动。”

“可我想不到我对他能有什么用,”雪怀青皱起眉头,“我师父留下的遗物里,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些她抄的《魅灵之书 》残章,但是须弥子早就说过,那是一本邪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对人有害无益。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在这种亊上故意说谎。”

“他确实不会,而且《魅灵之书》还未必入得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安星眠说,“其实从遇见宇文公子之后,我突然有了点念头,也许老怪物也是为了你父母的讯息而来的?”

“我想起来了,说不定真是那样!”雪怀青忽然想到点什么,“我刚才不是和你讲过我母亲和那根能夺人魂魄的奇怪法杖么?这个故事除了你之外,我只给一个人说过,那就是我死去的师父姜琴音。”

“而姜琴音把这件事告诉须弥子也不足为奇,”安星眠恍悟,“这下子就明白了,须弥子也是为了那根莫名其妙的法杖来的。”

他伸出手指头开始计数:“首先对此感兴趣的是以风余帆为代表的宁南城的羽人,其次是须弥子,然后是宇文公子。这三拨人,只不过是浮在水面之上我们能看到的,还有更多藏在水下未曾露面呢。另一方面,我身上这块萨犀伽罗,也引来了天驱。我们俩现在像是两块放在盘子里的大肥肉,引来了无数垂诞欲滴的食客。”

“最惨的是,大肥肉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吸引那些食客。”雪怀青叹了口气,“你身上这块宝贝,除了上次在那个地下石室里帮助我们活命之外,还有别的功用么?”

“一无所知,”安星眠颓然摇头,“风秋客那个老家伙,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很多时他的嘴生生撕成两片。”

“嘴好像本来就是两片吧,”雪怀青一乐,“别那么焦虑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活着, 现在还有这帮海盗帮忙,总有希望的。哪怕是被困在羽族王宫里的时候,我也坚信,无论如何你都会找到办法把我救出去。”

“其实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挺绝望的,”安星眠看着船外一望无垠的海面,“我总感觉我们俩就像一只小独木舟,被扔进了这样的大海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沉没。但对我而言,心里还有一口气撑着没有断,那就是,如果一定要沉没,至少我们俩得在一起,不能分开……”

雪怀青握住安星眠的手,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有了一些温暖湿润的感觉,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安星眠轻轻靠在她身上,已经睡着了。

“睡吧,”雪怀青抚摸着安星眠的头发,“你实在是累坏啦。”

冯老大果然如他自己所吹嘘的那样,言出必行。在承认输给安星眠之后,他立即命令海盗船全速前进,甚至路上遇到两艘普通商船都没有打劫——当然,安星眠给他的银票也可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海盗船速度奇快,天黑之前就已经可以通过千里镜远远看见宇文公子所在的那艘客船了。冯老大大喜,重要下令追赶上去,却被安星眠制止了。

“为什么? ”冯老大不明白,“你的仇人不就在那艘船上么?赶紧追上去,把他拖出来一刀杀了,不是很痛快吗?”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安星眠结巴了两句,忽然灵机一动, “那是因为他可能身上带有藏宝图!”

“藏宝图?”冯老大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行,按照海上的规矩,找到了也是属于你的。不过我一定会帮你的,我冯老大说出来的话……”

“如果找到宝藏,我们对半分。”安星眠打断了他。

冯老大愣了愣:“你这话……当真?”

“当真当真。”安星眠硬着头皮说。其实他倒还真有点喜欢这个直率粗鲁两且讲义气首信诺的海盗,如此说谎话诳之,难免稍有内疚,但他显然不能把真话说出来。好在所谓宝藏云云,倒也不算完全不着边际,除非萨犀伽罗和雪怀青的母亲所持有的法杖不能算宝物。至于对半分,那就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冯老大既欢喜又发愁:“可是这海峡很窄,那艘船走得再慢,明天一早也能靠岸啦,你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我们毕竟是海盗,不能离岸太近。”

安星眠很是犹豫,不知道是否该追上去。事实上,他心里清楚,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宇文公子绝对不会轻易就范,最多不过两边大打出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之所以要海盗船急追那艘客船,是因为他想起了他和宇文公子在船上见面时对方所说的话。

“找到了两位,就有办法找齐我想要的两样东西。不过现在,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明天吧。”那时候宇文公子这么说。 这句话当时就让他心生怀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第二天?之后他经过思索,总算有点明白过来,宇文公子之所以要等到第二天才和他们谈话,是因为只有到了这一天,客船的航程才刚刚好能到达这里,到时候或许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因此,与其正面冲突, 还不如监视宇文公子的动向,也许能发现一些线索。

但是现在,安星眠又有些动摇了,因为船已经快靠岸了,宇文公子却没有任何异动。难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又或者就在自己和雪怀青在海上挣扎的那小半天里,宇文公子已经见到了他想要见的事物?

他踌躇难定,冯老大也在抓耳挠腮急不可耐,显然完全相信了他关于“藏宝图”的信口胡诌,雪怀青却忽然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安星眠看她衣衫单薄,连忙解下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怎么出来了?外面冷,进去吧。”

“我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雪怀青说,“可能你们的耳朵捕捉不到,但我的耳朵比一般人要灵敏一点,只是混杂着海潮的声音让我有些不好判断。”

雪怀青的神色看起来有点严肃,安星眠微微一怔,忽然想到点什么:“去年我和你在幻象森林里,在那片沼泽地的边缘,曾经目睹了两位尸舞者的决斗,当时他们都在……”

“没错,亡歌!”雪怀青点点头,“这片海域上,正有尸舞者在运用亡歌。”

所谓亡歌,是尸舞者的一种战斗方式。通常情况下,尸舞者纯粹使用精神力量就能操控麾下的尸仆进行战斗,但如果遇上让自己吃不消的劲敌,就可以通过喉部发出—种奇怪的声响,以这种极细微却十分刺耳的喉音来刺激尸仆发出更大的力量。当然,使用亡歌会加速消耗精神力,甚至损害身体,所以不到紧要的关头不会被使用。

但是现在,在这片汪洋大海上,竟然响起了尸舞者的亡歌。会是什么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呢?

冯老大一个劲追问亡歌是什么意思,安星眠耐心给他解释,雪怀青已经站在船舷边向远处眺望。她发现,那艘大客船停了下来。

“咱们也停下来,”安星眠说,“看看他们的动静再说。”

于是冯老大发布号令,海盗船也降帆抛锚停了下来,三人仍旧远远用千里镜窥探着客船的举动。这时候,三人忽然发现,千里镜里的视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们把千里镜从眼前移开,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见鬼,大半夜的怎么起了那么浓的雾,”冯老大不安地说,“这可不能再行船了,这样的环境下根本看不清楚礁石,会撞上的。”

“没关系,反正他们的船也没动,”雪怀青说,“我还能勉勉强强看清一点轮廓,我来监视吧。”

安星眠和冯老大索性扔下了千里镜,因为他们看了也是白看,只能听雪怀青的解说。 雪怀青不断向他们通报动向:“那艘船始终没有动……好像有人来到甲板上了……奇怪!”

“我看到了一大堆人影,就好像全船的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在甲板上集合了,”雪怀青说,“真是奇怪,那么晚了不睡觉,跑到甲板上干什么?看夜雾吗?”

安星眠也感觉费解,而且他还记得之前那位女斥候告诉他的,这并不是宇文公子的客船,而是一艘普通的客船,船上大部分人都是一般的旅人,而非宇文公子手下,他们不应该是接到什么命令才在甲板上汇集的。而他也忽然发现,耳朵里多了某种奇怪的声响。

“亡歌!我也听到了! ”冯老大已经怪叫起来,“这是啥意思?那个尸舞者唱亡歌的声音变大了吗?”

“不,应该不是声音放大了,”雪怀青摇摇头,“而是那个尸舞者……靠近了。”

亡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刺耳尖锐,让海盗船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不舒服。雪怀青目不转睛,死死盯着远处的动向。不久之后,她又发现了一些什么。

“来了一艘船,”她说,“比那艘客船小一些的船只,样式很怪,我从来没见过。”

“那一定是去和客船会合的,”安星眠说,“没有猜错的话,正在吟唱亡歌的那位尸舞者, 就在船上。”

“两艘船靠近了……几乎挨在一起了……好像是不知哪条船上的人扔了一根绳索之类的东西到另一条船上,我看不大清楚,但是两条船正在并到一起,肯定是有什么力量在拖拽,”雪怀青继续说,忽然语调有点变,“好像真的是拖拽一根绳索或者是铁链,但是竟然是全船的人在排好队一起行动!”

“大概是全船的人都被宇文公子胁迫了吧,”安星眠猜测着,“当然也有可能是花钱收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诉诸武力的。”

雪怀青接下来所描述的场景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两条船靠在一起了,好像是搭上了板子……那些人都踩着板子到了那条刚出现的船上!几乎所有人都过去了,客船上留下的人很少,也许都是宇文公子的人。”

“也就是说,除了宇文公子和他的手下,其他的普通乘客全都离船上了这条浓雾里冒出来的怪船。为什么呢?真的是被胁迫了吗?”安星眠皱起了了眉头。

而这时候,亡歌声也越来越响,雪怀青明白,那说明发出亡歌的尸舞者所需要动用的尸舞术程度越来越深,越来越需要通过亡歌来增强自己的力量。浓雾,怪船,客船乘客们奇怪的举动,海上响起的亡歌……她忽然心里一雪亮,终于猜出了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才明白过来,之前那位押送她的高手所说的“因为那样太招摇”“不到万不得已,老虎不应该轻易亮出爪牙”纯粹是谎言。以宇文公子的能力,备一艘他自己的船在宁州的港口停泊,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宇文公子并没有那样做,而是选择了一条普普通通的,搭载了许多“外人”的渡船,那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他要把整条船上的乘客们作为礼物送给这位浓雾中的尸舞者。但是,他所送出去的,可能并不是活人,而是……

雪怀青忽然觉得很冷,不由拉紧了安星眠给她披在身上的外衣,而开口说话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她不能确定这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某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刚才所看见的那些乘客,都已经不是活人了,而是礼物,死去的礼物,”她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浓雾里湿冷的水气,变得沉重而粘滞,“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你得知道,上百个乘客,那可是桩大工程。”

正当雪怀青和安星眠在浓雾里的亡歌声中惊疑不定的时候,宁南城却是夜色晴朗。但什么样的天气都无法阻止须弥子,他很轻松地出现在了四王子的府邸,找到了他的徒弟风奕鸣。在开始练习尸舞术之前,两人先有一番友好的交流。

“安星眠失踪啦,”风奕鸣说,“虽然派了人密切监视,还是让他跑了,但据说在他失踪之前,有人看见一个蒙面人从他所住的地方出来。”

“这件事我知道,而且我亲眼见到风余帆那个废物暴跳如雷的样子,以我的判断,不像是假装,”须弥子点点头,“所以我可以得出结论,那个小女娃儿的确是被外人绑架的,而不是你们羽人故布疑阵。我本来打算绑架几个领主的宠妃,这下倒也省了力气了。”

“声威赫赫的宁南城简直成了你家的后花园……,”风奕鸣喃喃地说,“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而不去找她呢?你不是说她对你很有用吗?”

“安星眠那个男娃儿已经去了,”须弥子说,“这个人虽然头脑迂腐呆板了一些,总算有点小聪明,身手在一般人里也还过得去,就交给他去办吧。”

“要是办不成呢?你就那么信任他?”风奕鸣微微皱眉。

“如果他失败了,算是我判断失误,”须弥子说,“这就是我今天教给你的第一课:你可以认为自己‘老子天下第一’,你可以认为谁都远远不如你,但如果做每一件事都提心吊胆不信任旁人,你唯一的结局就是自己活生生累死,或者活生生吓死。要做大事,就必须有肚量,既有信任手下的肚量,也有容忍失败的肚量。”

风奕鸣沉思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向须弥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课我记住了,你所说的,正好是我的重大缺陷。谢谢师父。”

须弥子随意地挥挥手:“其实这番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就是因为从来不相信别人,所以才选择了做一个尸舞者,少去和活人打交道。”

风奕鸣哭笑不得:“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变成你那样的怪物。”

师徒俩开始练功。尸舞术的入门从练习冥想开始,说起来简单,想要让自己的头脑真正保持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的状态,可着实不容易,更何况风奕鸣是一个如此聪明的人,要把各种各样纷至沓来的复杂念头统统驱赶出去,实在很艰难。但这个小小的孩童却有着罕见的毅力,一直不停地练习、尝试,从半夜一直到中午时分,终于慢慢找到了一点窍门,就连眼高于顶的须弥子都忍不住夸奖他两句,虽然这夸奖的用词换在别人嘴里活生生就是批评:“这样的进展速度,比那些废物垃圾还是要快些的,也算是勉勉强强合格了。”

“说到那些‘废物垃圾’,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风奕鸣疲惫不堪地揉着额头,“从你的尸舞术大成之后,一直到现在,你就真的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比你强的对手?所有对手都只是废物垃圾?”

“当然没有,”须弥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倒是有一个人,我始终战胜不了他,他也战胜不了我。”

“你是说风秋客先生吧? ”风奕鸣说,“他是我们羽族的第一高手,无论弓箭术还是近身的格斗武技都无人能敌,大家都说他几乎可以赶得上当年的羽族箭神云灭。他和你能打平手倒是不必意外。但是除此之外呢,你的尸舞术真的如同传说中那样,远远超过你的任何一个同伴吗?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稍微接近一点你的水准吗?”

“他们还不配当我的同伴,”须弥子依旧倨傲,“如果我是大海,他们只能算是小溪流吧……”

须弥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好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大海……大海……说到大海,我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须弥子虽然骄傲,也会在和敌人的对战中使用一切诡诈阴险的骗局和谎言,甚至于其他有身份的高手不屑为之的“下三滥”招数,但在战斗之外的其他场合,他却绝不愿意说谎话,也绝不愿意粉饰。他认为自己天下第一,是出自真心,但当他想到一点可能动摇这一判断的事情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勉强。

“什么事? ”

“一件直到现在我都还在迷惑的事,”须弥子说,“我始终无法确定,那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但必须承认,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件事是真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越我的尸舞者。”

他想了想,又很不情愿地补充说:“而且这种超越的程度,可能不算小。”

二十年前,须弥子在九州各地游历,寻觅着适合的尸仆。此时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尸舞者,即便在尸舞者的群体之外,可能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人能和他旗鼓相当,譬如老冤家风秋客。但这是一个从来不会自我满足的狂人,仍然坚持着严谨的苦修和钻研。他不只要征服敌人,也想要征服自身、超越自我。

这一年再往前推四年,也就是东陆纪年圣德二十年的冬天,他曾经经历了一场惊险的伏击,险些被敌人利用山崩活活埋葬,不过他毕竟躲过了这一劫,并且用凌厉的反击反歼敌人。在把敌人全部杀死前,他通过偷听得知,这些杀手都是由澜州的羽族城邦喀迪库城邦派出的,用以报复须弥子曾杀害了城邦领主的二儿子。

所以此事追根溯源,还要怪到须弥子的头上,但须弥子自然不会将此事归咎到自己身上,倒是立刻将全九州的羽人都视作眼中钉。此后的数年里,他频繁来往于宁州和澜州北部,专门和羽人作对。

那―年夏天,他又去了一趟宁州,从羽族的都城青都找到了两个素质绝佳的贵族子弟,将他们杀死并做成尸仆,然后乘客船回澜州。不过这一趟回程实在很不顺利,先是遇到了大风浪,然后在距离澜州只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又遇上了大雾,客船船主不敢在雾中行驶,只好暂时停了下来。正好这时候也到了晚饭时间,为了安抚乘客,晚餐多加了一道鱼汤。

这鱼汤香气诱人,闻上去就十分鲜美,乘客们个个抛开大雾带来的不安心情,尽情享受这美味的鱼汤,须弥子也喝了下去,但他的心里同时也在冷笑。作为一个一辈子和各种毒物打交道的大行家,他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这些鱼汤里放入了致命的三叶蜈蚣的毒汁,只需要喝上一小碗就足够让一个普通人死个一二十次。

当然,这样的毒药对须弥子不可能有用,但这也激发了他的好奇心。就他往来宁州与澜州乘坐数次渡船的经验,一般的客船是不可能能对客人下手的,在海面上干坏事的通常只有海盗船而已,何况这艘客船他以前曾坐过一次,还记得船主的长相。

也就是说,是有其他人想要杀死这条船上的所有乘客,这个“其他人”的身份可能是普通乘客,也可能船主的手下,但他究竟为了什么要用这么厉害的毒药来杀死全船的人呢?即便是海盗,通常也只杀敢于反抗的人,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人统统毒死,实在是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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