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有点像我的作风了,”须弥子满不在乎地喝光了鱼汤,“有点意思。”
很快地,三叶蜈蚣的毒性发作,船上的乘客们纷纷倒下,暴毙而亡。须弥停掉尸舞术,随身的两个尸仆立即倒在地上,失去了行动能力,而他自己也索性倒在床上开始装死。装死这种行为,在一般的高手眼里或许不屑为之,或许觉得有失大家身份,但须弥子丝毫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是最终的胜利者,除此之外一切过程都百无禁忌。
过了一阵子,须弥子听到了脚步声,那无疑就是下毒的人。他们—间—间地检视了所有的船舱,以査看是否还有活人,须弥子自然是闭气装死配合之。最后所有船舱都检查完毕,一个人来到甲板上,向他的头领汇报:“所有人都死了。”
须弥子有些惊诧,因为这个汇报者的声音十分稚嫩,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很好,”头领回答,“第一次亲手检查死尸,紧张吗?”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小男孩的声音确实很镇定,“我见过的死比这多多了。”
“您真是有大将之风,大少爷。”头领的话里有了一些恭维的意味。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叫我大少爷,”小男孩隐隐有点责备的意味,“这一趟我既然跟着你出来历练,就是你的手下,令行禁止,有功当赏,有错必罚,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说得对,”头领立刻改换了称谓,不再用“您”字,“那你就注意着天气的变化吧, 现在雾气还不够浓,—发现雾变得更浓,马上来通报我。”
小男孩应声而去。仍旧在装死的须弥子开始思考这几句对话所包含的意义。首先,这批人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家族,并且在执行某项他们似乎完成过不只一次的任务,也就是说,像这样把一船的乘客全部杀光,他们或许已经干过不少次了。
其次,这个小男孩是家族里的大少爷,看样子是小小年纪就跟着出来历练,头领的地位反倒应该比他低。听他的声音虽然很嫩,但说话语气老成持重,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这到底是个什么家族?
其三,头领最后让这位大少爷去留意天气,尤其要注意雾变得更浓的迹象。这句话让须弥子意识到,他们毒杀这些倒霉的无辜乘客,是为了等待一场大雾。为什么?为什么要有雾?
忽然之间,须弥子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久远的传说,那是他往来于这条海峡时无意中听来的。据说,在霍苓海峡这片海域里,一直存在着一艘幽灵船,它总是在大雾的天气里出现,掳走被困在雾中的渔民和水手,留下一艘空船。又据说,被鬼船掳走的人们, 会和魔鬼签下契约,从此成为魔鬼的终身奴隶,不老不死,永受驱策。
须弥子这种视鬼神如无物的恶棍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愚昧传说,但是眼下,他却灵光一现,隐隐想到了一些这个传说背后可能蕴藏的真实。当然,还有很多细节暂时不清楚,他还得继续假扮死尸,直到真相一点一点从雾的海面上慢慢浮出。
他继续闭目装死,当然,实际上也并没有人前来第二次检査尸体,所以即便他站起身来活动一下也无妨。不过他还是耐心地等了下去。大约半个对时之后,他听到那位大少爷说话了:“雾色明显加深了,现在能见度比之前低了很多,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很好,留神倾听,当你听到某些异响的时候,我们等待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了。”头领回答说。
异响?须弥子正在琢磨着这个词,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声响,一种奇特的声响,一种刺耳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震颤的声音。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因为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一名尸舞者遭遇强敌,需要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去击败敌人的时候,他们的喉部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亡歌!这是尸舞者用来提升自己力量的亡歌!这群人所等待的浓雾中的神秘来客, 竟然是一名尸舞者。
这可太有趣了,须弥子想,一个尸舞者正在装死,等待着另一个尸舞者的召唤。正当他兴致勃勃地想着索性装死到底,扮作行尸去一探究竟时,他猛然间感受到了一阵令他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
那是对方正在运用尸舞术,但在须弥子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大的尸舞术,这个力量竟然超过了了他,这让一向骄傲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证实了他的感受并非错觉:他所带在身边的两具刚刚掳来的尸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开始向着门外走去,与此同时,他能听到整条船上的死人们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这些刚刚被毒死的人们,此刻都听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纷纷来到了甲板上集中。
“他的船出现了!”大少爷虽然此前一直很镇定,此刻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船还是因为那些可怖的行尸。
“过了一会儿他会抛一根粗重的绳索过来,你们不必管,那些行尸自己会拉动绳索让两条船靠近,然后搭板子的亊儿也由行尸去做。”首领说。
这番对话自然也钻入了须弥子的耳朵。从对话来判断,这些尸体已经开始统一行动,并且很快分门别类地去完成不同的任务,以便让两艘船靠紧并搭上板子。搭板子的目的是什么呢?须弥子已经从过往的传说里得出了答案:这些行尸将会通过板子走到雾中的鬼船上,完成一次大转移。至于那个家族的人,估计也会有别的方法脱身,最后海面上将留下一艘空船。
所以,这就是那个鬼船传说的真相。鬼船的主人是一个的舞者?他利用浓雾的掩护,把被困在雾气里的乘船者全部杀死,然后用尸舞术带走。至于这些人被杀死的方式,可能有许多种,不过眼下须弥子至少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种,那就是借住那个家族的力量,在海上将一艘客船的乘客毒死。
至于鬼船出现时一定会伴有的浓雾,也许是特地用秘术制造出来的,一方面是渲染鬼船的神秘色彩,另一方面也是掩人耳目。即便附近海域还有其他船碰巧经过,在大雾的遮挡下,他们也无法看清雾气里发生的一切。
当然,这也只是揭开了鬼船的表象而已,还有许多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更加深入的问题:这个尸舞者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从海上掳走那么多尸体?他拿这些行尸来干什么?配合他行动的那个家族又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过现在须弥子顾不上去想这些问题了,有另外一件事更让他难以释怀。他粗略估计,去掉来自那个家族的人,这条船上大概还有一百来名乘客,全部被毒死后,也就是一百来具尸体,而现在,这个大雾中出现的尸舞者运用起尸舞术,一次就操纵了这百名行尸。
操纵行尸的数量多少,一向是尸舞者之间相互比拼的重要内容。一般的尸舞者在战斗中能操纵十来个尸仆已经很不错了,这个时代的几位尸舞者髙手,也不过能操纵二十多个。但须弥子天赋异禀,又自己钻研出了独特的窍门,一次能同时操纵超过五十个尸仆,远远地把其他的同伴甩在了身后。他估计自己如果全力施为的话,在亡歌的提升之下,可以带动六十多具到七十具行尸,但要再多,恐怕就力不从心了。
可是眼下,这个浓雾中的鬼船主人,居然能同时操纵上百具行尸,须弥子简直觉得这是在被人扬起巴掌打自己的脸,而且是打得啪啪作响。一向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尸舞者”自居的他,此刻不愿意相信身边发生的事实,却又似乎不得不信。
他倒是也有另外一种猜测,那就是这上百具行尸并非同一人操纵的,而是几个人合作, 那样也可以从理论上解释得通。但耳朵里听到的亡歌声分明只来自一个人,更何况一个尸舞者是不喜欢双人或者多人合作的。
无论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须弥子可以得出结论,自已如果去和这样的敌人交手,胜负着实难料。而如果再加上船上的那些帮手,就更难讨好了,更何况自己最得力的尸仆都没有带在身边,可谓实力大损。须弥子虽然狂傲,却绝不糊涂,也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当他判断出形势之后,立即作出出决定:两具刚从宁州抢来的行尸不要了,任由敌人运用尸舞术带走,而自己则迅速在船舱的角落里躲藏起来,并且收敛精神力,以确保不被发现。
鬼船主人和他的帮手们显然没有料到船上会藏有一个没有被毒死的人,所以也并没有再次检查。鬼船很快装走了所有的行尸,而在大雾散去后,另一艘船来到这儿接走了那个家族的人,海面重新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剩下这艘客船和客船上唯一的幸存者——须弥子。
“也就是说,那很有可能是一个比您更厉害的尸舞者?”风奕鸣有些兴奋。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你这么兴高采烈干什么?”须弥子哼了一声。
“成天看着您老人家眼睛长在天上,偶尔能瞅见您摔个跟头,我还是挺开心的。”风奕鸣诚实地说。
须弥子又是哼了一声,并不搭腔,风奕鸣却好像有无穷无尽的问题:“那后来您调査出来那个家族和那个尸舞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须弥子摇摇头:“没有。天下的世家多如牛毛,而那样的事件,只有十分赶巧才可能遇得上,存心去找的话,一辈子在那片海域游曳也未必有用。”
“这倒是,”风奕鸣很遗憾,“真想弄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尤其对那个大少爷感兴趣,总觉得……他有点像我。”
“所以你也可以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么爽快就收你为徒,”须弥子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大少爷的影子。我想要培养出一个不逊色于他的人才。他如果活到今天,也应该三十多岁了吧,理当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宇文公子杀害了全船的人,把他们送给了那个吟唱亡歌的尸舞者作为尸仆。
“我们所听到的亡歌声,就是这位尸舞者操纵全船的人时,激发自己的尸舞术所发出的声音。”
雪怀青说出这番话后,安星眠开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他和雪怀情倒是早就知道了宇文公子的野心和手段,但其他人则很难知道,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真面目的人。而现在,宇文公子亲自来到了海上,亲自向这位尸舞者送礼,无疑是冒了非常大的风险。他之所以会甘冒风险来做这件事,一方面固然有亲自和安雪二人会面的因素,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个尸舞者的身份、或者说他背后所牵连的事物十分重要,重要到宇文公子不能放心别人去替他完成,而非要亲自出马不可。
“你听说过那么有来头的尸舞者吗?”安星眠问雪怀青。
雪怀青摇摇头:“我所知道的知名的尸舞者,都在上次尸舞者大会上告诉你啦。我毕竟和这些同门交往很少,不知道倒也正常,我们可以问问这位海盗大哥,他们长年在这片海域……你怎么啦?”
安星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冯老大,发现冯老大脸色惨白,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和冯老大相处时间虽短,却也知道这个海岛勇武粗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可现在,他竟然显出害怕的神情,这可颇不寻常。之前被雪怀青的尸仆制服时,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惧意。
“你怎么啦?”安星眠也忍不住发问。
“我知道那艘船是什么了,”冯老大的声音也有点发抖,“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什么传说?”安星眠和雪怀青异□同声地问。
“鬼船! ”冯老大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冯老大把鬼船的传说向两人讲了一遍,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彼此的想法。他们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推想出了这个恐怖传说的真相:鬼船的确是存在的,不过船的主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是什么掳走活人作奴隶的恶鬼,而是一个抓走死人用作尸仆的尸舞者。大雾多半是用秘术制造出来掩人耳目的,而且在雾中,还有其他的帮手帮他先把活人变成死人。至少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鬼船上会见到失踪几十年的亲人,相貌一如往昔,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因为死人不会老。
“这个尸舞者的凶狠程度,可一点也不亚于须弥子啊。”雪怀青喃喃地说。
“那他的实力如何?你估计他和须弥子谁更厉害?”安星眠说。
“那艘船上恐怕有上百个乘客,”雪怀青说,“如果都是一个尸舞者所操纵的,这样的尸舞术……恐怕会比须弥子更强。”
安星眠倒吸一口凉气:“比须弥子还强的尸舞者……,咱们俩的运气可真够好的,一路走来遇上的的都是惹不起的货色。这样的尸舞者和宇文公子联手,恐怕真的向天驱求助才能有活路了。”
“其实我现在还顾不上想这个呢,”雪怀青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美而邪恶的坏笑,“我在琢磨的是,如果这事儿让须弥子知道了,他老人家会作何反应呢?”
虽然眼前的形势颇不明朗而且看上去险阻重重,但雪怀青的这句话还是逗得安星眠哈哈大笑起来。他想象着须弥子面对—个比他还强的对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那张臭脸,觉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幅图景。
当然,须弥子的臭脸即便能够被见到,也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眼下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冯老大虽然平日胆大包天,但说起这艘流传已久的鬼船,还是难免心里惴惴不安。
“你们真能肯定这只是一个尸舞者?”他嗫嚅着问,“万一真的是妖魔呢?老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还是没本事和妖魔干架的。”
“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的妖魔的,”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妖魔只在人心里。”
“你们这些有学问的就是喜欢说话云里雾里,”冯老大抱怨着,“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冲上去和鬼船拼命吗?”
安星眠哭笑不得:“你上一句话还怕得不行,一扭头又要上去拼命了……当然不去,我们队鬼船还一无所知呢,先远远跟着吧。”
“那样一定会被发现的,”雪怀青说“如果那真是一个尸舞者,至少眼力不会比我差。”
“那也得跟着,”安星眠坚定地说,“好容易才撞上它,怎么能轻易错过?”
不久之后,亡歌声哼止了,海雾也很快散去,那是尸舞者撤掉了操纵天气的秘术。 而此时在更远处,一艘小船正在高速离开。
“船上应该是宇文公子,”安星眠说,“咱们放他离开,单追鬼船就行了。冯岛主,鉴于情势有变,我……”
“不必多说了,”冯老大挥挥手,“咱们追。也别提加钱的事儿,老子也很好奇,想要弄清楚这鬼船的真面目,要是能把这个流传了几十年的传说摆平了,以后在这片海域里就更有面子啦。”
安星眠一笑,不再多言。海盗船穿过仍然带着残留雾气的海绵,开始转换目标追击鬼船。奇怪的是,鬼船并没有向南而行靠近澜州,也没有向北而行靠近宁州,而是开始向西行驶。冯老大有些疑惑:“难道这也是和我一样占岛为王做海盗的?”
“根据传说,被鬼船劫掠过的船只,只是人员失踪,却从来不丢东西,”安星眠说,“你做海盗不抢东西吗?”
“说的也是,”冯老大搔搔头皮,忽然做恍悟状,“对了!一定是人贩子!”
安星眠哭笑不得:“人贩子也得贩活人好吗?拿死人去剔骨卖肉么?”
冯老大又搔搔头皮:“说得也是……”
不管怎样,有这位线条略粗的冯老大在一旁插科打诨,倒是颇能消减一些紧张的氛围。 大家虽然嘴里说笑,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在追踪的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怪物,其残酷凶狠很可能不亚于须弥子,而且如雪怀青所说,这个怪物肯定也知晓了他们的追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祈祷天神庇佑了。
鬼船一直行进得不紧不慢,这让安星眠产生了另一种想法:它是有意让海盗船跟上去的。这艘鬼船的主人,很可能正在策划着某些阴谋,准备对跟踪者实施打击和杀戮。虽然身边有着一大群勇武善战的海盗,但鬼船主人究竟还有什么样的本事,身边有多少帮手, 他们毕竟一无所知。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冯老大看着罗盘,又有些不安:“前面那片海域向来气候恶劣, 经常有船只沉没,所以很多船都宁可绕道而行。这会不会是……那个鬼船主人的阴谋?”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刚刚亮起来的天空忽然间又阴沉下来,黑色的云层迅速堆积,并且隐隐带有闪电的轰鸣声。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如果他能制造海上大雾,自然也能制造雷电风暴!我们赶紧离开!”
但是好像已经有点晚了。短短的时间里,聚集的乌云遮蔽了天空,然后又被闪电所撕裂。海面上狂风大作,不安分的波涛狂卷而起,海盗船开始剧烈地颠簸。海盗们倒是见惯了这样的天气,因为他们原本也会趁着天气恶劣的时候去打劫,因此一个个迅速地绑上绳索固定身体,继续坚守岗位。海盗船在如山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掉头加速,虽然船身一次次的倾斜让安星眠怀疑它随时有可能倾覆,但还是渐渐地离开了这片危险的区域。
好厉害的秘术!安星眠想,这样大规模的风雨雷电不太可能是一个秘术士操作出来的,也就是说,鬼船主人还有同伙。他之所以把海盗船诱到这里来,大概就是要借助同伙的力量将追踪者一举歼灭。幸好自己觉悟得早,而海盗们的航海技术又很过硬硬,这才算勉强脱离险境。
至少,用秘术制造出一个大漩涡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安星眠透过如注的暴雨,看着刚刚离开的那片海域里那个不断扩大的漩涡,在心里暗暗庆幸着。但就在这时候,一名海岛匆匆从舱底跑到甲板上,一脸的惊惶:“不好了!船底漏了!”
“胡说!老子的船怎么可能漏!”冯老大急得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是真的!”海盗哭丧着脸,“不知道为什么,底舱破了两个大洞,根本堵不住!老大……咱们的船要沉啦要沉啦!”
冯老大暴跳如雷,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面就给了这个报信的海盗一记大耳光。在冯老大手下做事,无辜吃耳光乃是家常常便饭。问题在于,就算他给这个海岛一百记耳光,被打肿的脸也没法拿去堵住船底的漏洞。
“把逃命的小舢板拖出来,先让这对狗男女上去!”冯老大虽然用词很粗野很不讲究,但这句话的内容却让安雪两人都吃了一惊,继而颇有些感动。安星眠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心里想到雪怀青,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禁又想起前一天雪怀青对他说的话。
“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那才是我喜欢的你。”那时候雪怀青这样对他说。
如果是在过去,虽然安星眠经常搞不清楚自己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准则,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到底。然而,从去年秋天开始到现在,他渐渐地发现,他的准则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或者用另外—种说法,他好像只剩下了唯—的一条准则,那就是如何对雪怀青有利,如何能保护雪怀青,如何能让雪怀青快乐。为了这一条准则,别的准则似乎都可以被抛弃,而一旦违背了这条准则,他的内心就会涌起巨大的悔意,就像之前没有对冯老大痛下杀手的那一次。
他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感觉到雪怀青握住了他的手,转过头时,雪怀青正在微笑:“我知道你不想抛掉同伴自己上去,我也不愿意,但你还看不出这位冯老大的驴脾气?争执的结果是谁都跑不了啦。”
安星眠恍悟,一时间脊背上竟然有点隐隐冒汗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他想着,那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我都反应不过来?是不是心里的顾虑太多了,反而失去了智慧的本色?
那一刹那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修炼了这么多年长门的心经,无非是想要扔掉心灵上的重负,寻求到最终的解脱,可是现在看来,自己怎么也做不了一个合格的长门僧了,因为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无法被移除的事物。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脚步却丝毫不停,听从了冯老大的安排,正准备带着雪怀青跳到舢板上去,雪怀青也用尸舞术招来了之前在海里帮了大忙的那三兄弟的尸体,冯老大却忽然又怪叫起来:“等一等!不用上去了!有救了!”
安星眠抬头一看,发现从远处又驶来一艘快船,样式和现在众人乘坐的这艘海盗船差不多。只听冯老大哈哈大笑,重新神气活现起来:“那是我岛上的小崽子们看我老不回去,派船出来找我来啦!”
安星眠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余暇把目光看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风暴依旧犀利,而鬼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是被大漩涡整个吞进去了—样。
“又得从零开始了,”安星眠低叹一声,“看来我真不应该做一个长门僧啊,这一辈子都陷在那句该死的诅咒里难以逃脱了。”
“什么诅咒?”雪怀青好奇地问。
“生命就是一道道没有尽头的长门,”安星眠说,“现在我开始体会到这—点了。”
【第五章】去者不可追
杜林是宁州的一座小城,既没有丰富的物产,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光辉历史,不少人压根都没听说过它。然而,正是因为杜林的幽静和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宜人的气候,它才渐渐有了另外一种属性:羽人贵族们的养老休闲之所。
这座城市的常驻居民里,有一小半都是到这里安享晚年的老贵族老臣子。他们远离了羽族的权力中心,远离了种种是非,只求一个清净自在。因而,在羽族的朝堂里,渐渐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如果某位王公大臣想要表示他从此不再过问政治,打算去做一个人畜无害的闲散老头儿,他就会在杜林城买一座或者建一座宅子,然后常年住在那里。 对于做出了这种姿态的大臣,他的仇敌也将因此不再与之发生纠葛,而将过去的恩怨统统抛掉。某种程度上而言,杜林城就是一个避祸免灾的去处。
杜林城里原本大都是纯粹羽族风格的树屋,随着羽族越来越多地吸纳了东陆人族的文化,羽人贵族们也渐渐发现了东陆式房屋的舒适之处,所以修建这种样式的房屋庭院的退休老臣也越来越多。到了现在,杜林城乍眼一看已经有点像一座小一号的宁南城了,树屋和庭院混杂而立,倒是形成了一番别有风味的景致。
在杜林城城北,就有这么一座东陆人类风格的小院子。这座宅院并不算大,不过上门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那是因为宅院的主人非常喜欢收集古董字画,尤其是来自东陆的古物。这例也不算离奇,因为主人是一个人类,出生于东陆的人类。
宋竞延,昔日霍钦图城邦城务司的断案使,也是羽族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人类官员之一, 吿老之后就住在这里。用他的话来说,在宁州待惯了,再要回中州去,气候水土什么的都很难适应了,“何况我在羽人的城邦当了那么久的官,家乡人也未必欢迎我,
羽族的城务司断案使,主要负责各类刑事案件。这位宋竞延文质彬彬不通武技,被人们戏称为“只动脑不动手”,但却有着过人的头脑和敏锐的眼光,屡屡侦破各种疑难案件, 所以即便身为人类,还是很得同僚的信任和领主的赞许。
宋竞延今年六十五岁,但退休的时候却只有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他辞官的原因很简单,二十年前,领主风白暮离奇被杀并且惨遭分尸,乃是百年来羽族的第一大案。一向办案无往不利的宋竞延却在这个案子上狠狠栽了跟头,始终无法找到真凶,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其实这桩奇案本来就诡异难解,人们倒也没有归罪于他,何况此人平时性情和蔼亲切,一贯与人为善,在官场上不争名夺利,即便身为异族,在同僚当中人缘也极佳。当此案陷入停滞后,继任领主原本并不打算为难他,其他大臣也纷纷劝说,但他还是坚决果断地辞官离去,在此后的二十年里都住在杜林城,收藏古玩,颐养天年。人们偶尔路过他家门口,也不过会说上一句:“这里面住的就是那个失败的断案使。”
十月末的某个下午,一个年轻貌美的大类女子敲开了宋府的大门。没有人留意她的到访,因为宋竞延酷爱收藏古玩,平日里总有各种各样的访客登门,没有人上门反倒是稀罕事。而女子手里也确实拎着一个大包袱,很像是在里面装了些些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