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所看不见的是,她近了宋府之后,直接走进了宋竞延的书房,一路上没有任何仆人拦住她,而宋竞延也早已坐在房内等候着她。进入书房后,她别上门,再转过身时,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求宗主为我报仇! ”她抽泣着说。
宋竞延神色肃然,往昔总是带着微笑的和善面孔此刻却像铁一样坚硬,这是过去几十年里,他的同僚们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一张脸。他站起身来,弯腰接过女子手里的包袱,缓缓地解开,里面露出一个粗糙的檀木匣子。
“这里面装的……是阿恒?”宋竞延问。
女子点点头:“是我把他火化了的。尸体送回来时,几乎体无完肤……很惨!”
她的脸上充满了某种极度痛恨的情绪。宋竞延轻叹一声,把她扶起来:“但是你能确定是安星眠干的吗?以我所听过的讯息,他不像是残忍好杀之人。”
“我原本也那么以为,”女子咬着牙关,“在宁南城,我曾夜袭试探过他,虽然我的武艺不如他,但他并没有为难于我,看上去还有几分君子气度。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既然你都说他不像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又那么肯定是他干的呢?”宋竞延问。
“三个原因,”女子说,“首先我在阿恒的藏身之所找到了安星眠留下的字条,我见过他的笔迹;其次阿恒身上看似都是种种酷刑留下的外伤,但我仔细査验,发现他有几处筋骨断裂,很像是安星眠所擅长的关节技法,可能是在被捉的时候受的伤……”
“字迹是可以伪造的,在秘术士的帮助下更是可以将字迹伪造得毫无破绽,”宋竞延打断了她的话,“关节技法更不能说明问题,完全可以是他人诬陷的。”
“但我还有第三个证据,”女子说,“安星眠从天性来说,的确不是残忍嗜杀之人,但这一次,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宋竞延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他是被人胁迫的,有人以他情人的性命威胁,要他打探出我们的秘密,”女子恨恨地说,“如果这个胁迫来得早一点,也许我当天在他手里就没法逃脱了。但我情愿死的是我……"
女子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宋竞延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仔细推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发问:“胁迫他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宁南城内部的另外一股势力”女子说,“除此之外,尸舞者须弥子也到了宁南城,形势十分混乱。”
宋竞延点点头,又陷人了思考中,最后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先这样吧,你暂时不要去向安星眠寻仇。”
“为什么?”女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我恨不能立即剥了他的皮!为什么不能找他报仇?”
“不要打草惊蛇,”宋竞延说,“那个能在背后胁迫安星眠的势力必然非同小可,须弥子也是个及其难缠的角色。先不要进行正面对抗。”
宋竞延的声调并不高,但沉缓的语气中却包含着某种不容人抗拒的力暈。女子几次想要顶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默默地垂着头站在一旁。宋竞延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女子身边,像慈父一般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和阿恒的感情,但我们天驱,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隐忍,不得不等待,等待着偿还的那一天……”
他收回右手,从怀里取出—枚铁青色的指环,凝视着上面粗糙而古朴的花纹:“我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来到羽族的宫廷为官,几十年来几乎每一夜都会梦见故乡……但我还是忍下来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五个字,只是那五个字而已。”
他把指环套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低声而清晰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女子也神情肃穆地回应。
安星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宇文公子栽赃嫁祸了,现在他的心情还算不错,因为他终于和雪怀青一起躲在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地方——冯老大的海岛上。说来也奇怪,他原本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门僧,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人们的赞誉,现在反而躲到海盗窝里才能求得暂时的宁静了。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了十一月,雪怀青的身体终于养得差不多接近疫愈了,这要归功于冯老大的固执。他坚决地否定了安星眠要雪怀青躺在床上静养的计划,而要求她每天出去走动,多吹吹海风。用他的话来说,海风和海水才是最好的养伤良药,躺在床上只能让身体越来越虚弱。安星眠细细一想,觉得这个说法倒也不无道理,于是开始每天早晚陪着雪怀青到海边走走,看看朝阳夕阳,捡拾一下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海星。未曾料想, 雪怀青自从误打误撞找到了另一条修炼法门后,体内的精神力不断快速增长,借着每天的走动锻炼,这些精神力一点一滴发挥出来,作用于身体上,让恢复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再加上冯老大每天差人送去许多营养丰富的海鱼和虾蟹,反而令她的身子比以前强健了。
安星眠刚开始还试图劝诫冯老大别再干海盗的营生了,后来却觉得,这大概就是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人世。冯老大的岛上好几百号人,自己以后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帮他们走上正经的道路,眼下却是有心无力,多想也是徒惹烦恼。他离开老师独自一人历练了那么久,他早就明白了书本上的道理和现实往往是难易结合的,很多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相比之下,雪怀青更加快乐一些。她从小身边就没有什么朋友,村里的孩童对她人羽混血的身份颇为歧视。后来跟随师父姜琴音修炼,这是个性情古怪暴躁的女人,而尸舞者这个群体本身就彼此提防戒备,从来难以结交朋友。所以活了二十岁,雪怀青一直是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和活人在一起的时间短,对于人心的复杂多变与尔虞我诈更是心怀恐惧。如今到了海盗岛上,身边都是一些直肠性没什么心机的海盗,虽然一个个都粗鲁莽撞,却反而更对她胃口。
“我发现,漂亮姑娘就是受男人的欢迎,”冯老大对安星眠说,“你看看,从小雪上岛之后,我这些小崽子们一个个跟嚼了迷叶一样,天天都兴奋得不得了。”
“其实也是她的性子好吧,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安星眠说,“像我这样‘说话酸不溜丢咬文嚼字’的,反而和大家略有些隔阂。”
“你还真是了解你自己。”冯老大哈哈大乐。
这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没有出海“做生意”的海盗们正聚在海滩边摔跤技击,虽然只是游戏竞赛,但每个参与的海盗都在不伤人的范畴内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无疑是因为雪怀青在旁边观看的缘故。安星眠还记得,刚认识雪怀青的时候,这是一个只会在脸上挂出虛假的礼貌微笑,却对一切都淡然处之、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真正开心的姑娘。后来,随着和自己相处渐久,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了。而现在,在夕阳的映射下,她 的金发闪耀着美丽的光芒,正在拍着手纵情欢笑,和胜利的海盗击掌相庆,和围观者们一起取笑败者躺在沙滩上的难看姿势,甚至从海盗们手里抢酒喝,完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爱笑爱闹的二十岁的女孩子。这一幕让安星眠只觉得内心一阵温暖安宁。
忽然之间,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应该放弃追究那一切呢?也许这样活着就挺好的。他依稀记得,―年多前,当整个长门陷人空前的无妄之灾时,老师章浩歌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化解这场劫难,他也是如此劝说老师的:“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是的,安星眠是一个有钱人,而且是一个聪明的有钱人。宇文公子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把爪牙布满九州的每一个角落,失势已久的天驱亦如是。他完全可以带着雪怀青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可以去瀚州草原,可以渡海去西州,隐居起来,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就住在这个海盗小岛上也没什么不可以。至少在这里,两个人都过得很开心。
一个没有宇文公子,没有天驱,没有尸舞者,没有夺人魂魄的法器和萨犀伽罗,没有羽人须弥子的世界……安星眠禁不住陷入了某种憧憬。一年前,他也曾偶尔想过,生活是否太过平淡了,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做一个生活寡淡无味的长门僧,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接下来的一年里,种种险阻,种种挫折,种种生离死别,这些都让他心生厌倦。是的,这一年过得很精彩很丰富,但精彩丰富的背后,是疲于奔命,是忧伤悲愤,是无可奈何。
真希望能抽身离开,逃开这一切的漩涡,而且……生活也不会因此变得寡淡无味, 安星眠看着夕阳下雪怀青的笑容,怔怔地想。
这天夜里海上下起了小雨,整座岛屿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安星眠睡到半夜醒来,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怎么就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床,推门走出去。雨并不大,他干脆没有打伞,信步走到一块海边的礁石上,看着脚下翻滚的海潮,傍晚时所想的那些事又涌上了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注意到,不再有雨滴落在自己身上,回头—看,雪怀青正撑着一把伞站在身旁,替他挡雨。他不禁笑了起来:“看来你也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你都站了好久了我才发现你。”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儿来看海做什么?思考人生吗? ”雪怀青揶揄他。
安星眠接过她手里的伞,把她搂到身边:“你还真猜对了,我确实是在思考着一些这方面的问题。”
他把自己傍晚时所想告诉了雪怀靑。雪怀青听完后,—直默然不语,让安星眠心里有些忐忑:“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点想法,我是绝不会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亊情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我喜欢,我很喜欢,”雪怀青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我是一个尸舞者,从小就习惯了孤独和清净。我只是觉得,那并不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 ”
“是这样吗?”安星眠很是意外。
“你不过是因为过去的一年里受了太多煎熬,才产生了这样的念头,”雪怀青说,“但从骨子里来说,你并不是那种乐于抛弃俗世的一切追求清净的人。美酒、美食、音乐、诗歌、山水人情……你喜欢的一切,都在这个热闹的九州世界里,而不在那个荒僻安静的九州世界里。多的不说,真的要隐居起来的话,你会舍得从此再也不见白大哥和唐姑娘?再不回地下城去探望那些河洛朋友?甚至于再也不和长门有所来往?”
这一番话问得安星眠哑口无言。雪怀青不说他还没有觉得,现在听完这一席话,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确不是那种能抛开一切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些年长门的修炼,好像也没能起到纯净内心和摒弃欲望的作用。
他陡然又记起了几天前自己和冯老大的一番对话。当时他陪冯老大喝酒,冯老大喝了几大碗之后,忽然开口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安星眠一愣,“我还暂时没想过,但如果我们在这儿打扰你了……”
“別他妈放屁了!”冯老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喜欢你们俩,依我的性子,你们在这岛上住的越久越好。别的不说,小雪在这里,那些可以一年不洗澡的狗崽子们居然都学的爱干净了……但是你真能常住下去,什么都不管了吗?”
“这个……”安星眠面一时语塞,“我还没想那么远呢,这在这儿确实挺快活的。”
“那就抽空想想吧,”冯老大替他斟酒,“你们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迟早都得走。在我的岛上待得过于安稳了,腿脚会发软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小雪,生怕事情不顺利连累她受到伤害,但是人活一世,有些事情也害怕就越躲不过,还不如鼓起勇气对着天大骂一句:‘去他娘的,老子干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有学问的话,但你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
安星眠当然听得懂,只是当时他喝了不少酒,酒劲正在上涌,没有顾得上去细想冯老大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位粗豪的海盗都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里,那么自己脑袋里那些安逸的念头,是不是真的只是完全不现实的空想呢?
“不要想得太多,你每次想得太多的时候,总会做出不那么明智的选择,”雪怀青掏出手绢,替安星眠擦掉头发和额头上的雨水,“我还记得,在幻象森林里,当我苦恼于是否应当继续追查看上去和我关系不大的义父的往事时,你对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安星眠一怔,随即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而雪怀青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时你对我说:‘《长门经》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确实是那么说的……”安星眠喃喃地回答,已经理会到了雪怀青的话中之意。
“所以,如果你真的抛弃一切隐居起来,你所能得到的,无非是表面的宁静,”雪怀青说,“而你的内心身处,其实是不会平静的,那样真的好么?至少我不那么认为。”
“那就……容我再考虑考虑吧,”安星眠—声长叹,“人活于世,果然是步步艰辛呢。那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声音尖锐凄厉,可以听出惶恐的情绪,并且显得中气不足。
“那是什么喊声? ”安星眠问听力出众的雪怀青。
“他喊的是:有官兵夜袭!”雪怀青叫出了声,“快去通知冯大哥!”
两人连忙往回跑。此时海盗岛的四围突然亮起了无数的光,那些火光来自于数十艘巨大的战船。这些战船把整个海岛团团围住,并且已经发起了攻击。
海岛上乱作一团,睡梦中的海盗纷纷惊醒,仓促地抓起武器迎战,但这次所来的官兵显然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和周密的布置,在黑夜里首先用密集的箭雨射向敌人,海盗们不断中箭,死伤惨重。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官兵陆续登岸,开始肉搏。
“怎么搞的,妈的! ”匆匆爬起来的冯老大上衣都顾不上穿,提着一把大刀赤膊冲了出来,“这些官兵平时和我们都有默契的,我也每年通过线人给他们进贡……怎么会突然就撕破脸了!”
不过冯老大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在最初的震怒和暴跳如雷后,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判断清楚了形势:“不行,来的官兵太多了,不可能但得住,快点上船突围!”
他又转向安星眠:“臭小子,你们俩跟着我,别乱跑!”
“我可以帮忙抵挡官兵……”安星眠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冯老大伸手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显得十分恼火:“蠢东西!我们都是光棍汉子,你还得留条命守护好你的女人!再废话老子不如一刀砍死你!”
冯老大的这一拍,安星眠当然能躲得过,但他并没有躲开。头被拍得生疼,更疼的是内心。他当然明了冯老大的好意,毕竟雪怀青伤重初愈,他也知道,官兵们来势汹汹,多加一个自己未必能起到什么用。但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命,自己却躲到一旁,却并非他的作风,而雪怀青也绝不是那样柔弱怕事的弱女子。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雪怀青已经扔掉了雨伞,十十指缝间隐隐有银光闪动,那是她已经用手指扣好了毒针。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说什么,安星眠微微一笑,开始活动起手指关节。
然而就在这时候,又有海盗跑过来禀报,说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船……船底全都被凿漏了!所有船都开始下沉!”
“这不可能!”冯老大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我们在水下都装了防护网和机关刀刃的,官兵的水鬼哪儿有那么大本事,那么短时间就弄沉我们所有的船?”
冯老大也只能嘴上骂两句而已。现实的状况是,官兵已经攻入海岛,而海盗们的船全部被凿穿底部慢慢下沉,岛上的人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安星眠和雪怀青这一年来屡屡陷入各种险境,此刻倒也并不慌乱,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但冯老大却又拦住了他们。
“别白费力气了,”冯老大的声音很低沉,“敌人的数量十倍于我们,你们俩本事再大也不行,何况打劫犯案的是我们,和你们没关系,不必赔上两条性命。赶快进我的房间,床底下有一个应急逃命的密室,开启办法是……”
安星眠刚要说话,冯老大以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别多说什么了,相处时间虽然不长,老子是真的很喜欢你们两个,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和妹子。要是你们也把我当成大哥,就听我的话。我必须和岛上的兄弟们共存亡,他们认我做老大,我就得和他们一起死,不能独个儿躲起来,你们俩却必须得保住性命。”
“我不能这样扔下你们不管!”安星眠喊了起来,“你们也是我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冯老大火了,“凭你那点本事你管得了吗? 上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也就算了,要让小雪妹子也给你陪葬吗?混蛋玩意儿!”
安星眠无话可说。他清楚冯老大说得在理,此刻硬要和海盗们一起迎战,也不过是白白多赔两条命,不可能救回来半个人。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活命,至少还能留下替冯老大报仇的机会。但在这一刻,冯老大的样子仿佛又和结义大哥白千云重合了,那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他禁不住想要流泪。
“走吧,”雪怀青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听大哥的话。”
冯老大冲着两人咧嘴一笑,随即回过身去,嘶吼着提刀冲向了前方的火光。他的身影很快混杂在了无数的人影之中,无法分辨。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过去数十天里那短暂的欢愉时光,就像海盗们前赴后继的躯体一样,在雨水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血腥气味中被片片撕裂。
剿灭盘据在海峡内的知名海盗冯田及其部属,实在算得上是大功一件,羽桓对此十分得意。作为澜州北部多米格策城邦的镇海使,羽桓一直都想要在清剿海盗方有所作为,苦于斥候部门工作不力,得不到可靠的情报。但这一次,意外的机会从天而降,一位贵人给他带来了精确的海岛地址和详细的兵力分布图,让他得以亲率大军一举全歼冯田的海盗团,今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未来的仕途也将因为这一场大捷而发生转变。
不过这一战损失也不小,那些海盗在绝境中仍然有着惊人的战斗力,给他的水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尤其是冯田本人,简直像一条拼命的鲨鱼?带着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还屹立不倒,一直到死还怒目圆睁。羽桓对此当然很不高兴,因此在战斗结束后,下令把冯田的头颅割了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任由乌鸦啄食。他很满意地看到,过往的人们看到这个狰狞的人头,无不显露处畏惧之意,这就对了。
就是要好吓唬一下你们,羽桓想,吓怕了就不敢和官府对着干了。
这一夜,羽桓出席了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场的庆功宴,那些过去总是用轻蔑和不信任的眼神审视他的贵族老帮子们,现在却换上了一张张谄媚的笑颜,争先恐后地拉拢巴结他,这让羽桓格外解气。他痛饮了几十杯酒,喝得酩酊大醉,这才由侍从送回府上。
羽桓醉得连衣服鞋子都懒得脱,斜靠在床上,拉过半边被子盖在身上,很快进入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剌骨的冰凉从头一直侵袭到全身,他张嘴想要惊呼,却发现嘴巴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了,发不出声来。他又下意识想要挣扎,却感到身体也被紧紧地束缚住了,无法动弹。
糟糕!羽桓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被绳索牢牢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一团破布,而刚才的那种冰凉感来自于浇在他身上的一盆冷水。现在他的整个身子被湿淋淋地倒吊在半空中,下放的地面上站着一男-女,而这一男一女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眼熟……
他猛地想起来了,当那位神秘的贵人来找他、要求他出兵攻打海盗岛屿时,除了给他与海盗有关的详细情报外,还特意说明了,他想要在海盗岛上找两个人,务必要抓活的。
“不过不必因此而畏首畏尾不敢发动进攻,”那位贵人告诉他,“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都没点自保能力的话,对我也就毫无用处了。”
可惜的是,在打下海岛之后,羽桓命人全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两个人。他有点怀疑那两人根本不在海岛上,那位贵人也并没有责备他:“在多半是在的,应该是趁乱溜掉了吧,不过那两个人原本不是寻常人物,你抓不住他也属正常。”
于是羽桓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安心地享受大功之后的种种庆祝,万万没想到,十多天之后,这两个人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夜袭。他开始相信了那位贵人说的话,这一男一女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惜的是,自己觉悟得似乎稍微晚了一点点。
“我们准备取下你嘴里的布团,但你如果敢喊出声,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脖子。”那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人说。羽桓艰难地点点头,随即嘴里的布团果然被扯了出去。
“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羽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严,“你们知不知道,绑架朝廷命官是……”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徒劳无用地威胁他人,”年轻男人说,“既然敢闯入你的府邸把你倒吊起来,自然对一切后果都不会那么在乎,倒是你应该好好动动脑子:把你绑起来而不是倒吊起来,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但你如果还要继续激怒我们……”
“我明白了!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羽桓也不笨,立刻改了口,“要什么给什么!”
“你还真识趣,”那个疑似羽人的金发年轻女人点点头,“那我们也不用绕弯子了。请马上告诉我们,是谁让你们去攻打冯田的海盗岛屿的?那个人有没有给你交代过别的事情,比如说,活捉两个人?”
羽桓这才明由,这两人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懊悔无比,觉得自己早知道就不该应承下来这件麻烦事,至于不应该是不是会招致那位大人物更严酷的对待,那就顾不上想了。所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羽桓深吸了一口气,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下去:“不错,攻打冯田一事确实是有人背后指使,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抓捕两位。那个指示我的人是一个很有权势的大人物,名字叫宇文靖南,听说朝堂之外的人都叫他宇文公子……”
“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宇文公子联系?”男人问。
“宇文公子从来不愿意在外暴露他的身份,他行踪很隐秘,从来都是他单线联系我,”头下脚上的羽桓继续竹筒倒豆子:“但是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务要找他,我可似在澜州中部的寒溪镇留下暗号,说明具体事宜,如过事情足够紧急,他会派人来找我。”
“那就麻烦你给他留几句话,记住不许耍任何花招,否则的话,你就拿不到解药了。”女人一面说,一面伸手在他背上一拍。羽桓只感觉背上一痛,似乎是被针剌了一下,痛感随即消失,伤口处却麻痒痒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厉害毒药,不由得眼前一黑,但也知道此刻讨饶不会有丝毫用处,只能苦笑一声:“两位这么厉害,我当然不敢耍花招, 不知你们想要留什么话?”
“我们要见他,而且必须是我们选择时间地点,不同意的话,就把他想要的东西毁掉。”男人说。
“我明白了,马上就办!”羽桓说,“不过麻烦两位先把我放下来啊……”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声名赫赫的宇文公子来到了澜州北部的秋叶山城。他向来出行都轻装简行,这一次更是单人匹马?身边半个随从都没有。他慢慢地打着马进入城门,马蹄在铺满新雪的地面上踩出几道清晰的蹄印,仿佛是为了让人看清楚他的行踪。
按理说,以宇文公子这样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乐意接待他的人,但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愿意打扰任何人,而是径直去了城东一家普普通通的小客栈。他把马匹给店伙计,报出了一个假名,原来已经有人替他订好了房间。进入房间后,宇文公子在抽屉的夹缝里找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一个地点,却是在秋叶山城北。他二话不说,离开了客栈,并没有骑马。
这一天,宇文公子在秋叶山城转悠了至少七八个地方,看上去是有人在玩恶作剧捉弄他一般,但他却没有丝毫怨怼或者懈怠,不断按照对方的指示改换着地点,最后当他来到城郊的一片树林中后,发现有一匹马拴在那里,马鞍上贴着一张纸条:“从此处向东三十里,清源河边。”
宇文公子只能打马向东,来到那条叫清源河的小河边,上了一艘渔船,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刚一上船,艄公就摇橹将船驶向河中央,而船舱里也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第一次和你的女斥候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小船上,现在我不过是照搬而已。请进来说说话吧。”
“我看得出来,这虽然是一艘小船,却并不是真正的渔船,而是特制的小型快船,”宇文公子掀开帘子弯腰进去,“你们两位何必如此谨小慎微?”
坐里船舱里的正式安星眠和雪怀青。安星眠看着宇文公子,微微一笑:“和你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
“你说得对,”宇文公子叹了口气,“我确实在秋叶山城早有所布置,但我毕竟不是神,没法把势力扩散到澜州的任意一处角落。在这里,你们的确是安全的。有什么话就问吧。”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安星眠说,“比如说,萨犀伽罗也好,怀青的父母所持有法器也罢,终归不过是死物。虽然我知道,你曾在我大哥白千云那里定制过不少上等的武器,其中就包扩魂印兵器,但你并不像那种会过分看重法器这种玩意儿的人,因为你的目标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仇杀而已,法器再强,也不可能左右一场真正的战争。尤其是现在,仅仅是因为我威胁要毁掉萨犀伽罗,你竞然就甘冒大险来和我会面,这更加深了我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