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鲛人调动了一下秘术,笼罩在船身上的雾气消散了,在海船之外的空间,大雾却仍然浓密,仿佛是专为这艘船营建的壁垒。在这片浓雾森林里,一些惊人的秘密正等待被揭开。
船上的雾气散开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那座宫殿一样的塔楼,两个漂亮的侍女走上前来,开口说道:“主人请各位入内一叙。”
这两个侍女皮肤白皙,相貌姣好,说话音色如常,行动自如,但雪怀青只瞟了一眼,就低声告诉安星眠:“死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楼里应该有那么几个活人,但甲板上的其他人,都是行尸,而且都是由同一人控制的,其间的精神联系十分稳固,除了须弥子,估计没有别人可以破坏。”
安星眠悚然,愈发感受到这位鲛人尸舞者的实力之强,恐怕真的不在须弥子之下。虽然此行千头万绪,最好是双方能好好说理解决,但他心里却仍然禁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要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打上一场架,那一定会相当好看。
“真希望须弥子能和他打起来,”和他心意相通的雪怀青小声说,“这样的热闹一辈子也难得遇到一次。”
“最好还是别打,”宇文公子苦笑一声,“万一把鲛人打死了,我的诅咒就没法消除啦。”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经走进了塔楼。在此之前,安星眠想象了一下塔楼里的情状。在他看来,这个鲛人的排场如此之大,没准也是个野心勃勃的自命帝王,所以这座海山宫殿极有可能极尽穷奢极欲之能事,装点着种种陆地上的君王们都难以得到的海中珍宝。虽然他拥有大量的尸仆,也拥有可能算得上九州第一的尸舞术,但在他身边,怎么也得有一打真正的美女环绕吧,除此之外……
他正在想着,塔楼内部的事物已经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当这一切极富冲击力的事物映入他的眼球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他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想象和事实之间存在着多么大谬误。呈现在眼前的这一切,和什么帝王、高贵、金碧辉煌全然不沾边。他所见到的是——地狱。
“这真是个疯子。”连雪怀青的语声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绝对是,”宇文公子说,“我算是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和我的家族上供给他的尸体都被拿来干什么了。”
三
一场肆虐的沙暴过后,西南戈壁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在沙漠深处某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雪寂正半躺在游牧部落的帐篷里,翻阅着一大堆古旧的书籍。他的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隐隐有血迹渗出,这都是若干天前须弥子留给他的纪念。但他对这些伤痛恍然不觉,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手里的纸页中。
数天前的那一站,他虽然竭尽全力,毕竟身有残疾,终于还是不敌须弥子。但已经被他送走的雪怀青却在危机时刻回来,把苍银之月交给了须弥子,如安星眠所说,她绝不会抛弃自己的亲人。而大概是出于对雪寂这有什么不俗武技的欣赏,须弥子最终放过了他,并没有杀他。于是雪寂从几人的对话里得知,须弥子要把他们带到海上,去见一个鲛人。雪怀青原本与此事无关,但她肯定不会抛下安星眠,所以也一同跟去。
雪寂并没有阻拦她,因为女儿的这个举动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但当一行人离开后,他却禁不住要去思考,这个鲛人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地想要夺走这两件法器。他从中嗅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他不顾同伴们让他留在镇上方便养伤的要求,坚持回到了沙漠中,因为沙漠里有他多年来辛苦收集的一些藏书。他一面养伤,一面翻着这些书籍中和鲛人有关的部分,试图解释那一直在他心里的不安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在九州六族当中,魅族和鲛族一向是较为神秘的两个种族。魅族没有自己的族群和国家,每一个个体基本都是单独成长,然后根据自己凝聚而成的形态加入到其他种族的社会里,比如凝聚成人形的就和人类一同生活,凝聚成洛族的就和洛族一起生活。也学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魅,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难以分辨他们。
鲛族则有自己的族群与社会,但他们都生活在海里,对人类也较有戒心——说确切一点是某种本能的厌恶与排斥,因此人类对鲛人的了解很少,在那些有限的记录里,也只是大略地提及一些,比如鲛人喜欢以海底村落的形式聚居,也会运用海底浮力开采石块,以及种植快速生长的珊瑚生物,以此类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比如鲛人可以通过秘术化生双腿,改变自己的外貌体态,令自己可以走上陆地和人类交流。
在这些一鳞半爪的断篇残片式的记录中,有一种说法最让雪寂感兴趣,那就是灵魂。灵魂这种东西,向来是九州大地上无数人都相信、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能证明的东西。各种小说戏文里都有灵魂离窍、魂魄附体、亡魂现身之类的桥段,东陆华族里甚至一直流行着许多和招灵、导亡相关的丧仪,以及十分惊悚的召亡游戏等等。但是这些都只能停留在传说中,从来没有人真正证明过灵魂的存在,那些所谓的证言往往都经不起推敲,最后被证实只是谎言。
但鲛人却从来都是笃信灵魂的。在鲛族的传说中,鲛人死后,灵魂就归于大海,成为海水的一部分,所以大海既是鲛人的生活之所,也是他们一切先祖的灵魂栖息之地,这也是他们固守着自己的海域,拒绝外族进入的原因之一。
雪寂反反复复读着这段话,虽然没有什么详细精确的描述,但是“灵魂”这两个字却总是让他心神不宁。他推敲着这个鲛人的心态,又想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的功用。苍银之月并不直接让人致死,但实际上的效果相当于把人杀死了,因为被苍银之月法力攻击的人都会失去全部的意识,成为一个只剩呼吸和心跳的活死人,永远不可能对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应。
当然了,对于鲛人来说,失去意识也就等同于灵魂消失了。在他们的观念里,苍银之月大概就是用来吸取灵魂的。
吸取灵魂……吸取灵魂……
雪寂忽然一拳头砸在了床沿上。由于用力过猛,他肩头的伤口迸裂开,鲜血又流了出来,但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我明白了,雪寂想,我明白这鲛人想要干什么了。但是……他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会给雪怀青和安星眠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除了祈祷,雪寂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他紧闭双眼,以最虔诚的心祈祷着,为了刚刚和他重逢的女儿。
同一时刻,安星眠站在塔楼的入口处,怔怔地看着楼内的一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这座塔楼的内部,既没有华丽的装潢、精美的饮食,也没有美艳的歌姬舞姬,而是充斥着——死尸。
整座塔楼的内壁上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铁架,铁架上密密麻麻悬挂着数百具尸体,防腐药物的刺鼻气味从这些尸体身上弥漫开来。而在塔楼的中央,有若干个不同的大型机械,有的像是药池,有的像是焚化炉,有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门,散发出阵阵冰凉的白气。
而在塔楼楼顶,遍布着长索和各种带挂钩的滑轮,一具具尸体被吊在挂钩上,运送到底部的机械中去。这原本是一套十分精良复杂的机械系统,其中不知倾注了多少工匠的心血,但偏偏被用来运送令人胆寒的死尸,这一幕场景可谓怪异之极。
更为恐怖的一幕还在后面。塔楼另一侧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正在不断挣扎的人被送了出来,这是一个活人!他的四肢都被牢牢绑缚,挣扎也只是徒劳,嘴巴也被堵死了,只能从那双绝望的双眼里看出他的惊骇。他被滑轮运送到某一个喷吐这烈焰的焚化炉之上,滑轮的铁钩松开,他的身体笔直掉进了灼热的火焰里,几乎是在瞬间化为青烟,与此同时,似乎是有另外一个机关发动了,焚化炉胖伸出一根长长的铁手,顶端处赫然是一枚长长的钢针,刺进了炉边的一具尸体里,正好是从额头刺入。
安星眠强压着不适,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同时也在猜测,刚才发生的这几个动作——焚烧活人、同时用钢针刺入另一具死尸的额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紧盯着那具被刺穿的死尸,不知道它会展现出怎样的异动,但最终,尸体并没有丝毫动弹。
“这是在做什么?”雪怀青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宇文公子回到,“我原本以为我提供给他的尸体都是用来作为尸仆驱策的,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
安星眠转过头,看着须弥子:“你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须弥子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但你一直这样不肯告诉我们,为什么?”安星眠问。
“因为这样才比较有趣。”须弥子阴沉地一笑。
“那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雪怀青说,“你又不是你的老朋友秋客,不卖关子会死。”
须弥子居然并没有去纠正雪怀青所用的“朋友”这个词,而是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片地狱一般的场景,慢慢地说:“这个鲛人想要夺取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既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称霸。他只有唯一的一个目的,那就是想要利用这两件法器……”
这几句话说得很大声,到了结尾处却又故意停顿卖了关子,显然故意要让对方听到,而这个举动也起到了很明显的效果。他的话音刚落,塔楼的底部——也就是众人所站立着的甲板下发传来一阵机械的轰鸣,很快甲板上裂开一个洞,一个巨大的闪烁着诡异光芒的不规则物体从甲板下升了上来,形状乍一看很像是一座东陆花园里的假山,但却通体透明,并且环绕着一些七色的光彩。安星眠努力想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却发现不知为何,双眼似乎不能再它上面聚焦,这明明是一个硕大的东西,却偏偏看不清楚。
“奇怪,明明就在我的眼前,为什么我看不清楚?”雪怀青也发出疑问。
“这是干扰视线的秘术,”须弥子有些不屑地说,“如果你们的精神力稍微不那么废物的话,就不会被干扰到。”
安星眠和雪怀青索性不说话了,反正在须弥子面前说什么似乎都是错的。他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力,紧盯着这块被秘术保护着的物品,渐渐地可以看清楚它的轮廓了。
这是一个冰块,一个巨大的冰块,而冰块里还隐隐透出人形,好像是有什么人被封冻在了冰块之中,但整个人具体的形貌就实在看不清了,如须弥子所言,他的精神力还不够强。他正在猜测,须弥子已经开口说道:“这块寒冰是为了让你的身体减缓老化吧?看起来,为了永生不老,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啊。”
“你说什么?”安星眠、雪怀青和宇文公子一齐回头,惊讶地看着须弥子。无名女斥候和梁景持守着下人的身份,并没有发声,但眼神里也是讶异到了极点。
“你们以为呢?你们以为这个鲛人大费周折想要抢夺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是为了什么?”须弥子似乎很欣赏众人的惊诧,“鲛人是一个深信灵魂的种族,这个鲛人一直想要永生,却发现肉体的死亡是不可逆转的,于是打定主意从灵魂上面想办法。他想要寻找移魂之法,不断让自己的灵魂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上,这样也可以算是一种永生不死的方式了。”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形:“这些尸体,就是他的实验的一部分,可惜的是,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每一次他都失败了。所以他最后的希望,大概就在这两件法器身上了。”
“寻求永生?”安星眠感到不可思议,“这种逆天而为的事情,真的值当这样去追求吗?”
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个鲛人从几十年前开始纠缠宇文家族,到底为的是什么。原来他竟然是想要追求长生,这样的一个愿望,比起想要征服天下的野心家们,恐怕又要更进一层了。因为人的寿命终究有限,纵然真的能一统九州,几十年后仍然只能化为枯骨,归于尘土。但如果拥有永恒的生命,就可以不断地追求,不断地霸占,永无止境地填补自己的贪欲。
“实在是贪得无厌啊。”他禁不住喃喃自语着,脑子里却又回想起了长门的经文。长门从来不追求肉体生命的延长,长门修士们修习终生,是为了寻找精神的解脱。但假如人拥有了可以无限延长的寿命,这样的追求还是否有意义呢?
“原来是为了寻求永生……”宇文公子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一向儒雅的面庞上有了一种淡淡的怒意,“为了你的永生,就可以让一个家族的人短命吗?”
冰块里传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宇文靖南,我让你的家族陷入诅咒,你恨我不足为奇,但你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为了实现你的野心,你害死的人还少吗?大家都是恶人,就不要装腔作势地拿正义和道德来说事了。”这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想来这个鲛人被冻在其中,嘴唇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用腹语术之类的方法来发声。
宇文公子被驳得有些哑口无言,须弥子却笑了起来:“说得好,都是恶人,就不必作那么多的表面文章了,直入正题吧。听起来,你已经承认我的判断了?”
“我不必否认,”冰块里的人影说,“但我也不必在这个话题上和你啰嗦更多。明明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已经落到了你的手里,你却把它们给我送上门来,肯定是有所图谋的,不妨告诉我,你想要些什么。”
“我所要的和你想要的不尽相同,不过碰巧都和这两件法器相关,”须弥子说,“你想占有这两件法器,但苍银之月还好说,萨犀伽罗却没有那么容易得到,这一点,想必你也已经知道详情了。”
“不错,萨犀伽罗需呀靠活人的生命去喂养,这一点确实让人头疼,”冰块里的人影说,“但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须弥子点点头:“很好,这就更合我胃口了。我想来想去,九州大陆上徒有虚名的妄人无数,你却可能是其中难得的一个有点真材实料的,所以我来找你,是希望和你立一个公平的赌约。”
“什么赌约?以及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实力的?”鲛人问。
须弥子微微一笑,毫不掩饰地讲述了当年无意中听到海上亡歌的经历,而安星眠等人虽然之前早知道他曾在海上遇到过一个鲛人,能操纵比他还多的尸仆,但这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起详细的经过。宇文公子叹了口气:“原来你是这样了解到他的存在的。那个甲板上的少年人,就是我啊,那是我第一次出海去给他送死尸。人生还真是巧呢,何处不相逢啊。”
鲛人的语声听起来也有些意外:“原来还有那么一出,我居然没有发现船上还有活人存在。那你到底想要和我赌什么?”
“我们是尸舞者,当然以尸舞术决胜负,如果你赢了,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归你,我从此不再纠缠,你可以安心去寻求你的永生之法,”须弥子说,“如果我赢了,这两件法器还是归你。”
“什么?”安星眠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对他们而言,认识须弥子的时间或长或短,但都知道须弥子是一个只肯占便宜、决计不愿意吃亏的人。现在他竟然能开出一个无论输赢都要放弃两件法器的条件,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我宁肯相信太阳从西边升起。”安星眠喃喃地说。
鲛人也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揣测须弥子的用意,过了好久才问:“如果我输了,显然你是不会白给的,总会有附加条件吧。”
“那是当然的,”须弥子说,“如果你输了,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但具体什么事,比完之后我才会告诉你。”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须弥子不惜把到手的两件法器奉送给这个和他非亲非故、某种程度上还算得上竞争者的鲛人,原来是为了求鲛人办一件事。但这个人的脾气也足够古怪,明明是想要求人办事,却死也不肯说一个“求”字,而是弄出这个赌赛的噱头。
“有什么事能让须弥子去求人帮忙呢?”雪怀青轻声问。
“而且是付出拱手让出两件法器的代价,”安星眠说,“那么多人为了争抢这两个宝贝打得头破血流,对他却好像只是两块敲门砖。他所想要敲开的那扇门,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所以他其实也蛮适合做一个长门僧的,”雪怀青坏笑着,“只不过你们是被动地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他却是主动去寻找,所以他比你们厉害。”
“这是显而易见的。”安星眠耸耸肩。
鲛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须弥子的提议无疑很诱人,因为无论输赢,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都将落入他的手里,然而他毕竟也有输的风险,而且一旦失败,天晓得须弥子会提出怎么样的难题。要知道在这个世上,须弥子做不到的事情恐怕不多,而今竟然连他也有需要请别人帮忙的事,即便如他所说“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恐怕也是得掉几层皮才能完成的。
仿佛是为了诱惑鲛人,须弥子把苍银之月取了出来,拿在手里作赏玩状。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雪怀青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对鲛人而言,却促使他下定了决心。虽然他的身体被封冻在冰块之中,但冰块外的人们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透过冰块,聚焦到苍银之月上。
“这个赌约,我接了。”最后他说。
四
说到尸舞者之间比拼尸舞术的场景,一下子就能唤起安星眠的许多回忆。一年多之前,他和雪怀青的初识就是因为一场尸舞者比武切磋的大会,虽然该大会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称谓叫做“研习会”,其中的比拼却是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甚至以命相搏。在这场大会的前前后后,他也见识到了许多尸舞者特有的古怪比武方式。
比如他所见到的第一场尸舞者间的战斗,就是两位尸舞者各自指挥着尸仆站立在沼泽的泥水中作为人桩,然后双方各操纵一名尸仆踩在其他同伴的头顶进行战斗,顶上的尸仆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也算输。这样的比试,既要考验对拳脚功夫的操控能力,还要考验对步伐轻重程度的掌控,的确是别出心裁,让人见之难忘。
其后的一些厮杀就更加惨烈了,对尸仆的使用也是花样百出,尤其是那些完全把尸仆当作自毁的器具来使用的,完全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博取一胜。不过对安星眠而言,最大的遗憾是还没能见识真正的顶级尸舞者之间的对抗——因为世上只有一个顶级的尸舞者,名叫须弥子。
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和须弥子一较高下的尸舞者,甚至有可能比他还强,这难免让安星眠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尽管这塔楼里阴森压抑的氛围让人总觉得呼吸不畅。他侧头看看其他人,雪怀青早已按耐不住激动的神情,而宇文公子的表情更为复杂一些。他当然也不会认为目睹这样一场大战是糟糕的事,但自从进入到塔楼之后,鲛人始终和须弥子说话,根本无暇顾及他,自然也无从谈及解除契约咒之事。
“虽然我总在心里诅咒你,不过你最好别死啊,”宇文公子低声自言自语,“不然我就得给你陪葬了。”
安星眠正在猜测两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进行比拼,须弥子已经当先回过身走出了塔楼,他的尸仆们跟在身后。一行人连忙也跟着走了出去。
甲板上很快空出一大片地方,只剩下须弥子的一名尸仆和鲛人的一名尸仆,以及旁边的一排武器架。须弥子的尸仆是一个羽人,但比普通羽人的身材更瘦小,胳膊细得就像芦柴棒,实在是貌不惊人,鲛人的尸仆则是个蛮族人类,同样个子不高,也并不显得肌肉虬结,不过看起来要壮实得多。
“三局两胜,第一场,一对一较量武术。”须弥子说,似乎是为了重新确认规则,也似乎是为了向周围几位幸运的旁观者说明一下。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安星眠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就是各出一个尸仆对打而已。这样的尸仆单对单,在前年的尸舞者大会上就已经见过无数次了。但雪怀青却显然不那么想。她死死盯着这两个实在不像什么厉害角色的尸仆,目光里充满了兴奋和紧张。
一羽一蛮两名尸仆对面而立,足足站立了一炷香时间,却都没有挪动分毫。正当安星眠心里有些微微的不耐烦时,须弥子的羽族尸仆突然发难,它右足在地上一蹬,整个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左掌拍向对方的胸口。鲛人的蛮族尸仆气凝如山,挥拳一架,两具行尸掌拳相碰,随即分开。
仅仅从这一个回合,安星眠就看出了两位尸舞者大师的厉害之处,这两具尸仆的武技,即便和九州大地上那些活着的高手相比都丝毫不逊色。羽人所拍出的那一掌,看似轻飘飘没有什么力道,却暗含了至少七种不同的后招,只要稍微应对不当,就有可能被一击致命。而蛮族人所格挡的那一下,偏偏把对方所有的后招都算计在内了,几乎是唯一一个可以安全格挡的方位。
两具尸仆很快缠斗在一起,羽人的身法轻灵迅捷,动作快得几乎连安星眠都看不清楚,给人一种验货缭乱的感觉;蛮族人则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虽然处于守势,但对每一招的防御都无懈可击,几乎不露任何破绽。
激斗片刻后,两具尸仆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响,羽人的身子被弹飞出去。它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地,随手从身旁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柄长枪,挺枪向蛮族人刺过去,蛮族人闪身避开,也抢过一把长刀,两具尸仆从空手肉搏转入兵刃相交。
安星眠擅长关节技法,很少使用兵器,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须弥子的这个羽人尸仆拿上兵器后,武技风格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出枪沉稳厚重,每一枪刺出看似速度不快,却都隐隐含着风雷不响。相反的,鲛人所操控的蛮族人反而使出了炫目的快刀刀法,刀光在空气中闪耀出无数白色的弧光,给人一种水都泼不进去的错觉。
两具尸仆棋逢对手,激斗了小半个对时仍然不分胜负。与此期间,它们已经各自更换了数次兵器,每用一件不同的兵器都能施展出截然不同的招法。但它们并不是活人,而是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志的死尸,它们的每一记招式,都是由各自的主人通过精神联系来操控的。许多普通的武士穷其一生都未必能练好一套功夫,但对于两位尸舞者大师而言,绝妙的武艺就像是能连绵不绝的流水,通过两具尸仆的拳脚动作流淌而出。
这才是真正顶尖的碰撞,安星眠想,原来我对尸舞者的了解还是太少,就算是我上阵,面对着这么厉害的尸仆,也抵挡不了多久。他又想,以须弥子这样的能耐,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和风秋客不分胜负,风秋客也不愧是羽族第一武士。
宇文公子脸色煞白,低声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这一生唯一的成就就是招募了许多高手在身边,现在看来,高手两个字,还是不要随便乱用的好。”
须弥子和鲛人的尸仆近乎炫技地换用了无数种兵刃之后,重新抛下兵器,开始以拳脚相对抗。到了这时候,两具尸仆各自的真正特质也一点点展现出来。须弥子挑选的这个羽人,虽然又矮又瘦,身体的灵敏度和柔韧性却达到了顶峰,须弥子可以操纵它随心所欲地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招式自然奇诡阴毒、变幻多端。鲛人的蛮族尸仆正好相反,看起来不是很强壮,一身筋骨却坚韧异常,招式沉稳厚重,以拙胜巧。这样的场面让人想起大漠中顶着呼啸的沙暴屹立不倒的胡杨树,不知道最后会是狂风终于吹断了大树,还是大树依旧坚挺,而狂风无可奈何地止息。
安星眠一面紧张地注视着场内局势,一面抽空瞅了两眼尸舞者。须弥子仍然和平时一样,一张脸阴沉沉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往日一直挂在嘴角眉梢的那种睥睨天下的不屑收敛了很多,看来他心里对鲛人的实力还是颇为认可的。而鲛人由于把全副心神放在了尸舞术上,用于干扰视线的秘术大大减弱,于是人们就能看清楚他在冰块里的形貌了。不知为何,虽然身为一个鲛人,他被封冻在冰块里的形态却是化生双腿后的人形,身体蜷缩着,脸上还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须弥子恐怕要输。”雪怀青忽然说。
“为什么?”安星眠不解,“现在他的攻势占优啊。”
“尸仆虽然不像活人那样有体力的限制,但并非意味着一具尸体可以无限使用,”雪怀青说,“肌肉和骨骼都是有承受极限的。这个羽人的行尸显然是须弥子的得意之作,身法的轻灵怪异加上无穷无尽的体力,几乎可以对付任何活人,所以他索性朝着这个方向去锻炼这具尸仆,把它的特性发挥到极致,却没有料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遇到能承受住那种暴风骤雨一样的进攻的对手。”
“你是说,这样的拉锯战会让须弥子的尸仆肉体承受不住?”安星眠问。
“我不确定,但看局势,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雪怀青说,“这个鲛人用的尸仆体质相当特异,我怀疑是他使用了某些我没见过的深海药物浸泡过,肌肉和骨骼比寻常的行尸更加坚韧。呀,你看!”
不用雪怀青招呼,安星眠也看得很清楚,须弥子的羽人尸仆右手五指弯曲,抓向对面蛮族人的咽喉,蛮族人这一次却没有抬手化解,等到对方的五指快要触及到皮肤时,突然猛一低头,竟然张嘴向羽人的五指咬了下去。这样近乎市井无赖厮打的招式,原本只应该是须弥子才能用得出来的,但谁也没料到这个一直以招式朴实雄浑见长的蛮族尸仆也会有如此的变招,好在须弥子的反应也极其迅速,硬生生地操纵着羽人回肘撤招,堪堪躲过这一咬。
然而,这一个动作做完之后,只听咔擦一声脆响,在没有收到打击的情况下,羽人的右臂竟然折断了。果然如雪怀青所说,在持续长时间高强度的作战之后,这具躯体承受不住,臂骨断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