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救羽皇的那一战却很有趣,你还记得吗?”女鲛人又问。
“当然记得,当时他手里带的尸仆数量很少,伏击羽皇的敌军却相当多,于是他索性不断地操纵新死的人站立起来充当他的尸仆,每杀死一个人,就相当于他又多了一个尸源……”须弥子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目光炯炯地盯着女鲛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有趣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那一船的活人,就是尸体的来源,你我相互分拼,看谁抢得更多,是这样的吗?”
“不只是这样,抢到手之后,还要毁掉对方所拥有的尸仆,毁到再也无法用尸算术召唤为止,”女鲛人说,“可以用任何的招数,武技、秘术、毒术都可以,这样一直拼斗下去,直到剩下最后一具尸仆为止。这具尸仆是谁的,谁就赢了。”
“这个比法我很喜欢,”须弥子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比起什么划定人数的一对一、多对多都有意思多了。就这么定吧。”
“那我们上船吧。”女鲛人点点头,向着鬼船的边缘走去,须弥子跟在她身后。她和须弥子武艺高明,所以也无需尸仆们搭船板,看样子直接就可以飞跃过去。而两人都自重身份,既然定了赌约就绝不会偷袭,所以她可以很放心地把后背要害暴露在须弥子身前。
但走出去没几步,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竟然真的有人偷袭女鲛人!她一回身,随手一挥,一道秘术把偷袭她的东西打飞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亮晃晃的金铢。显然,须弥子即便真的不顾脸面地偷袭她,也不会用这么没用的暗器。
“是你?”女鲛人皱起了眉头,“我不杀你,你却偏偏想找死吗?”
“我不想找死,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太多死人!”刚刚扔出这枚金铢的安星眠大步跑了过来,拦在两人身前,“我不能允许你们就这样杀死三百个活人!”
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有雪怀青并不显得太意外,似乎是早有预料。
“我不许你们这么屠杀无辜的人!”安星眠大声重复了一遍。
雪怀青看着他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
“傻瓜就是傻瓜……”她自言自语地说,语调里却充满了温柔。
“你不许?”女鲛人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不许?”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长门僧,”安星眠说,“但是生命无价,谁都有资格对你所不许。”
“那你就变成死人去慢慢地说不许吧。”女鲛人挥了挥手,似乎不屑于多话。随着她这一挥手,身后的尸仆群里立即冲出八个尸仆,一同扑向安星眠。安星眠正面迎了上去,咔嚓一声,已经用关节技法扭住第一个尸仆的右臂,将它的右臂卸脱臼,然后圈住它的脖子,手上运力,拧断了尸仆的颈骨。他平时和人动手过招,从来不下杀手,但现在面对的只是一群尸体,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这几下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紧接着他又以相同的手法接连摧毁了两具尸仆,每一次出手都迅若闪电,对面的尸仆根本无力反抗。剩余的五名尸仆却在这时停住了,退了回去。安星眠有些意外地看着女鲛人。
“你的身手、力量和反应都比我所知道的更强了,而且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女鲛人皱起了眉头,“但是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只是待在我的船舱里。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进步神速?我不相信长门的功法能有这样的效果。”
“长门的确没这个能耐,不过我自己有,”安星眠有些恶狠狠地笑了笑,“只要找到一个方法把我的力量释放出来就没问题了。”
须弥子突然大步走上前来,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把萨犀伽罗取下来了?”
“你总是那么敏锐,须弥子先生,”安星眠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们俩,但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不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于是我想起来了,当萨犀伽罗远离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会爆发出来。我想,如果能运用这股力量,我大概可以和二位略微抗衡一下。”
“你这个蠢货!你疯了吗?”须弥子突然破口大骂,“快点把萨犀伽罗戴回去!”
须弥子的脸看起来相当恼怒,安星眠一笑:“你不必紧张,那么短的时间里,萨犀伽罗还不至于承受不住而产生异变。我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让它离我的身体过于远,所以这一次,我还马虎承受得住。”
“你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须弥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三百个人的性命关你屁事,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杀人越货男盗女娼之徒?你知道如果你落难了,他们会不会连你的肉都要吃?老子生平最烦见到的就是你这种仁义道德毒入骨髓的笨蛋。”
安星眠摇了摇头,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这样的笑容才能帮助他克制体内翻涌的异种精神力量:“我其实算不得什么仁义道德入骨髓。什么道理我都懂得,如果需要论辩,我能够站在你这一边把任何人辩得哑口无言。我也很清楚,这些人未必个个都值得救,搞不好里面还有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我更加清楚,现在你和这位鲛人前辈所图谋的事,也许会害死成千上万甚至更多的人,和这一船三百来人相比较,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总是无法用理性来约束我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雪怀青,接着说:“我曾经为此苦恼过,但后来有一个人对我说,她喜欢真性情的我,希望我不要总是思虑太多顾及太多,在某些时刻,就应该顺服自己的真实内心。所以现在,我选择听她的话——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屠杀三百个无辜的人,我要阻止你们。”
他开始催动精神力,一点一点把那股蕴藏于体内至今无法解释的邪恶力量释放了出来。他的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色,身上的肌肉开始膨胀,骨骼也发出了奇怪的声响。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站在他身边的雪怀青并没有阻止他。
“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雪怀青轻声说,“你说得对,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须弥子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安星眠,似乎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这副表情连女鲛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忍不住说:“喂,这小子身上的力量的确有点不寻常,但也并非我们俩对付不了的,等制服了他再把萨犀伽罗捆到他身上就好了,你干什么这么紧张?”
“我不是紧张……不是紧张……”须弥子喃喃地说,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关紧咬,这副神态的确是相当不寻常。女鲛人察言观色,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
“我总算是明白了,须弥子,”她冷冷地说,“你压根就不是在紧张萨犀伽罗,也不是在紧张你和我的大战。”
她伸手指了指已经渐渐变得有如恶魔一般的安星眠:“你根本就只是在担心这个小子!”
二
女鲛人的这一番话简直比安星眠的变化还要让人意外,安星眠本人更是难以置信。他看着一脸怒容的须弥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是在关心萨犀伽罗,你是在关心……我?”
须弥子看样子似乎恨不得把身边的一切全部撕碎来发泄他的怒火,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长叹里包含了无数的复杂情绪,那一瞬间,他看上去不再像是那个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天下第一狂徒,而只是一个充满悲伤和忧郁的老人。
“你把萨犀伽罗重新戴回去吧,我不杀这一船的人了,”他说,“在这种时刻,我不能铸成大错。”
“铸成大错?”安星眠一呆,“怎么叫铸成大错?”
但他看得出来,须弥子这番话绝非作伪,而是出自真心。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在雪怀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雪怀青飞也似的跑进船舱,很快拿出了原本镶嵌在安星眠腰带上的那块翡翠,也就是萨犀伽罗。
看着安星眠把翡翠重新纳入怀里,身上的异象消失,须弥子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我本来以为,凭着本事把东西赢到手就好,难道我这一生到最后还是注定免不了要求人么?”
鲛人吃了一惊:“求人?你打算求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绝对是开玩笑,”雪怀青连嘴都合不上了,“这怎么可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安星眠此时则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即便只是在很短时间内释放出那股奇怪的力量,他也觉得身体难以承受。喘息了好一阵子,他才有机会重新说话:“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求人?到底是什么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须弥子木然呆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说:“你……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姜琴音的亲生儿子。
那个和须弥子纠缠了半生,最后落寞死去的姜琴音。那个心高气傲却放不掉情爱痴缠的姜琴音。雪怀青的授业恩师,脾气古怪的老女人,姜琴音。
而安星眠,是这个姜琴音的儿子。
“这不可能!我师父……她从来没提过她有一个儿子!”雪怀青完全陷入了震惊中。
“你在胡说些什么?”安星眠不顾浑身上下的疲软酸痛,硬撑着站了起来,“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她早就死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怀青的师父?”
“她早就死了,所以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不是么?”须弥子说,“没有亲眼见过,你就敢断言我是在说谎话,这就是你们长门僧的处世智慧吗?”
安星眠被噎住了。须弥子说得不错,这种时候,听凭着情感的支配拒绝对方的说法,只是愚蠢的行为。何况尽管他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内心深处的理智却在悄悄地说:须弥子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也没有说谎的理由和动机。他所说的,多半是真话。
安星眠闭上眼睛,努力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是姜琴音的儿子,那我的父亲是谁?你又为了什么要来这里见这位鲛人?”
须弥子哼了一声:“这还像点话。如果琴音的儿子是这么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糊涂蛋,不如直接杀掉干净。”
“我还没有承认我是姜琴音的儿子,”安星眠说,“所以我需要你讲清楚事实的真相。”
“先等一等,”鲛人却在这时候插嘴了,“我对这小子是谁的儿子没有丝毫兴趣,你我的对决也可以先压下一会儿再继续,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
“不用抢,你们俩的问题,我可以合并在一起一次回答清楚”,须弥子说,“你的确是琴音的儿子,但却不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在琴音怀孕期间,她对你做了一件事,让你的体内产生了那一道凶猛的异种精神力,我来寻找这个鲛人,也只因为想要找她借阅一下《魅灵之书》,来替你消解这道精神力,把你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那是琴音留给我的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它,尽管你非常不讨我喜欢。”
“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怀孕期间……要靠《魅灵之书》来消解……”安星眠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一句话里的诸多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什么?”
但是女鲛人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好狠心的女人,我明白了。不错,这个法子是《魅灵之书》所记载的,的确只能想办法从这本书上寻找化解的办法,虽然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无法消解。”
“为什么狠心?到底是《魅灵之书》上的什么邪法?”雪怀青也急了。她亲眼目睹师傅姜琴音因为修炼《魅灵之书》而死,从心底深处对这本书既害怕又厌恶,眼下居然听说安星眠身上也被种有《魅灵之书》里记载的邪术,一下子惊惶起来。
鲛人微微一笑,似乎安星眠和雪怀青的焦急更能让她得到邪恶的快乐。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安星眠,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一个鬼婴。”
“鬼婴?”安星眠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发出一声怒斥,“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刚开始时,他的声音很响亮,陷入一种猝不及防的愤怒之中,但很快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语调也变得不那么坚定。
“你的学识很丰富,知道鬼婴是什么东西,”须弥子说,“所以你也猜到了,她说的是实话。女娃儿,你知道鬼婴吗?”
从听到“鬼婴”这两个字开始,雪怀青就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安星眠扶住了她,她用一种近乎虚弱的声音回答须弥子说:“我……听说过,虽然所知不算太详细。先师曾向我提起过,说那是一种笨方法,不过虽然笨,却十分有效。”
她回忆起师父所告诉她的关于鬼婴的一些知识。那是一种极度邪恶的修炼方式,只有怀孕的女性才能施用。那几乎是专属于绝望的人们的一种邪术,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来进行报复的疯狂手段。
如果一个怀孕的女性想要培育鬼婴,那么临产时,她不会直接生下孩子,而是从肚脐处注入某种特殊的药物,利用这种药物让胎儿长期存在于母体中。接下来,母亲会利用各种剧毒药物来养这个婴儿,让它不断地积蓄力量,成为一个拥有极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怪胎。
一般而言,这样一个鬼婴可以在母亲体内存在两年到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给母体带来的痛苦折磨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假如这个狠心的母亲能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把鬼婴培育成熟的话,他将拥有极度可怕的精神力量,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最恐怖的是,这股精神力就像活人一样,是可以不断增长的。也就是说,一个鬼婴使用越久,就会越发强大。
但是问题来了,雪怀青依稀记得,用这种方法培育出来的鬼婴,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类似于尸仆那样的傀儡,完全听从母体的支配,并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而安星眠却一直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的正常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雪怀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须弥子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那是因为鬼婴出世之后,体内的那股异种精神力量就会完全压倒他本身的精神,令他完全丧失理智。但如果修炼不到家,就会有所缺陷,再加上在出生之前,有高明的秘术士想办法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股精神力,使其不能发作,那这个婴儿至少在出生的时候是正常的。当然了,随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不断成长,这股异种精神力也会不断增长,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发作,除非碰上奇迹才能继续活下去。”
“而我遇上的奇迹,就是萨犀伽罗了。”安星眠喃喃地说。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这样一股无法阻挡的邪恶力量,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萨犀伽罗恰恰与之契合。那是因为这股异种精神力量会令自己不断地成长膨胀,刚好和萨犀伽罗贪婪的欲望相抵消。二十多年前,逃亡中的鹤鸿临那一次无意间的闯入,就这样把萨犀伽罗带到自己身边,救了自己一命。
原来我是一个鬼婴,安星眠颓然坐倒在地上。一直以来,虽然他和人相处总是谦和平易,但在内心深处,还是难免要为自己而感到骄傲的:家世不错,相貌不坏,武技虽不顶尖也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头脑和学识俱佳。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还马马虎虎当得起“优秀”两个字。
但是现在他还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误会邪恶的鬼婴,一个原本就不应当出生的存在。他的降世就是为了报复和杀戮,就是为了母亲姜琴音的刻骨仇恨——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
生命是一道道没有穷尽的长门,但我原本连第一道门都不应该跨过,他想着,忽然有一种连心脏都懒得再跳动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一双温暖细腻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雪怀青。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应该看不穿,”雪怀青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是什么人,不在于你是怎么出生的,也不在于你的父母是谁,而在于你怎么活。”
“在于我怎么活……”安星眠一怔。
“你是个鬼婴又怎么样?你是泥土捏出来的又怎么样?”雪怀青说,“这二十多年,你活得不快乐吗?你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吗?当那些被你帮助的贫民们尊称你为夫子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一个鬼婴吗?”
安星眠若有所思,久久地没有说话。雪怀青轻轻一笑:“先别想那么多了,这是你刚刚跟我说过的话。我们还是先听须弥子把话说完吧。”
安星眠勉强一笑:“你说得对,无论我现在做什么,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还是请须弥子先生讲完吧。就算是个鬼婴,我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么?至少,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母亲是姜琴音,那么父亲呢?我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须弥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其实,你见到过你的父亲,只不过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罢了。”
“我见到过?”安星眠更加意外,“他是谁?”
“他和你眼前的这位鲛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容颜不老。”须弥子拖长了声调说。
“陆先生?辰月教的陆先生?”安星眠叫了出来!
“没错,就是陆先生。”须弥子很满意看到安星眠现在的表情。他同时也敏锐地注意到,当提起“陆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女鲛人的眉头微微一皱。
三
一年半之前,当须弥子在幻象森林和安雪二人分手后,立即赶往天启城,按照雪怀青告诉他的方位,找到了姜琴音的墓地。他一向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来天启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要把姜琴音的尸骨挖掘出来,烧成骨灰带在身边。结果在此过程中,他在姜琴音的随身玉佩里发现了一张字条,这张字条是专门留给他的。姜琴音在字条里说,如果须弥子真的会来挖掘她的遗骨,说明他心里还有她这个人,那她将会托付一件事给须弥子。
心里充满了深深悔意的须弥子自然遵照着字条上的事去做了。他按照字条上的地点,找到了姜琴音留下的一封长信,这封长信的内容让须弥子内心百感交集。他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只顾和姜琴音斗气,却根本不了解对方,并且从来没有试图去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姜琴音在信里讲述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是大约二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年轻的她和须弥子还只是泛泛之交,她所爱的事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辰月教的陆先生。当然,陆先生只是后来的一个化名,此人的真名叫路阡陌,在辰月教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名声,但却可能是当世最厉害的秘术士之一,然而,在和路阡陌坠入爱河的时候,对方并没有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他在姜琴音眼里只是一个英俊迷人的普通秘术士而已。
那时候姜琴音天真地以为这段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会遭到背叛。故事表面看起来似乎很俗套,路阡陌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个比姜琴音更加美丽的女人,于是决绝地离她而去。但姜琴音却敏锐地觉察到这其中另有文章,因为路阡陌并不像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她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巨大痛苦,悄悄展开了调查,并且最终发现了惊人的真相。
路阡陌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辰月教内的一员教长,地位极高。以姜琴音所知,能在辰月教里升任到教长职位的,绝非常人,这样的人往往头脑里只有坚贞的信仰,很难会存在凡人的男女情爱。
姜琴音本身也是个头脑很聪明的人,只是性格过于偏执导致她不能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已。此时开动全副心神去分析这件事,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路阡陌可能并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而已,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路阡陌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打探尸舞者的各种信息,尤其是组织结构。当他得知尸舞者基本上就没有一个组织体系、大多是各自单独行动的时候,也曾有一些微微的失望流露出来。
当时姜琴音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起来,路阡陌应该是想通过她接近尸舞者这个群体,看看这批离群索居的怪人有没有可能为辰月所用。而一旦确认了尸舞者完全是以单独个体的形式存在,无法统一指挥后,姜琴音对他也就没用了。而那个新近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虽然身份暂时未知,但也绝对是因为对他有用。
有用、没用,在路阡陌的心目中,大概女人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划分的吧。姜琴音感受到了无限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仇恨,深深的仇恨。她本来就是一个性情极度偏执的人,在这样的仇恨驱使下,当然是很想报复的,但她也并不糊涂。自己的实力和路阡陌实在是相差太远,这一点她很清楚。所以她打算暂时隐忍,慢慢寻找报复的方法。
更为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为人母的天性也让她在仇恨之余隐隐有一些柔情。她想要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但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在她怀孕即将满第二个月的时候,她遭遇了一次夜袭。七八个混杂着武士与秘术士的高手险些杀掉她,幸亏她和一般的尸舞者不太一样,总是喜欢惹是生非,打架的经验还算充足,情急之下,她直接从隐居的山中小屋跳下了山崖,这才侥幸不死。当挂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上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很明白,这些人都是路阡陌派来的,目的是杀掉自己这个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关系的尸舞者,从而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极度的愤怒吞噬了她剩余的理智。姜琴音忘掉了之前残存的些许柔情,向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向路阡陌报仇。她打破了尸舞者一般不贪图金钱的规矩,抢劫了两家宛州富商,用抢来的钱雇佣了杀手组织血羽会里的几名顶尖杀手,和他们一起伏击了路阡陌和那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料到的是,无论路阡陌还是那个女人,实力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倾尽所有所雇佣的这七位杀手,个个都是全九州要价最高的刺客,平日里哪怕是单人出手都绝无闪失,但这一次,七人联手还是败在了那两个人的手下。
七位刺客五死二伤,姜琴音却学乖了,却没有露面。好在两人虽强,毕竟也不是全无破绽,还是受了一些伤,最重要的在于,在激战当中,神秘女人身上带着包袱被刺客的利刃划破了,里面的一本书被割散,一些纸页被风吹得四散飞开。躲在暗处的姜琴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飞到自己面前一部分纸张抓到手里,迅速逃开了。
等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她才顾得上去检视自己到底抢到了些什么,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被她抢到水的这些残章,赫然是传说中的上古邪书《魅灵之书》!她禁不住喜悦非常,因为据说《魅灵之书》里记载的种种邪术都有着绝大的威力,也许能从中找到击败路阡陌的方法。许多年后她为了缩小和须弥子的差距,又重新开始练习书中的一些内容时,曾告诉雪怀青那是她偶然得到的。这句话倒没有说谎,只不过隐瞒了时间而已。
然而,在当时,得到《魅灵之书》并细细翻阅之后,她却发现,这些残章里记载的大多数邪术威力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大,即便练成了,也不会是路阡陌的对手。最后,她发现了一页纸,这页纸上记载的练习功法并不全,可能还缺一点内容,但这一套功法的绝大威力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更重要的在于,她现在就正好有着修炼它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因为这套功法的名字叫做鬼婴术,而姜琴音,此刻正是一个孕妇。她在犹豫不决中想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