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花了一个月时间采集了所需的毒药,把那些剧毒的药物注入了自己的腹中。”
讲到这里的时候,须弥子停了下来,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和伤感。安星眠自然明白,这怜悯和伤感不会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自己的母亲姜琴音的。对须弥子而言,安星眠固然是所爱之人的儿子,但他却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所以要来到这里守护并试图解救他,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姜琴音的遗愿而已。
这就是须弥子,当他的感情没有燃烧起来的时候,比极北之处的冰山还要冷酷无情;但当他对一个人动了真情,却会不顾一切地为她做事。须弥子从来不喜欢安星眠,更加厌恶去做解救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无聊”的事情,但姜琴音的一封长信却让他不惜万里奔波,殚精竭虑地位安星眠想办法。安星眠的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感动,但却顾不上想太多,母亲姜琴音就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罩住了他的全身。
“我的母亲就这样把我当成了一个工具,”安星眠叹息一声,“一个用来报复的工具,向我的父亲报复的工具。这样美妙的命运之轮,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啊。”
“我和你又有多大的差别呢?”雪怀青说,“你是用来报复的工具,我是用来诱惑和欺骗的工具,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活到现在了,不是吗?”
安星眠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正如你说的,无论怎样,我就是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世而改变。还是请须弥子先生继续讲下去吧。母亲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鬼婴向父亲复仇,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须弥子的语调充满了苦涩:“在那之后,她孤身一人培育着鬼婴,足足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这其中的艰辛她一笔带过,没有多提半个字,但我完全可以想象。最后,到了鬼婴成熟的时候,她原本以为可以顺利生产,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安星眠问。
“意外就出在缺失的那一些内容上,”须弥子说,“到了临盆那一天,她猛然发现,她竟然无法操控你的意识,却反过来受到你的影响。也就是说,三年的培育,已经让你体内积累了极其惊人的精神力,却不能为她所用,相反你的精神力随着出生时辰的临近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波动,也许会让她送命。她原本想当然地以为鬼婴生下来就能先天为她所用,到那时候才发现,并非如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也就是说,缺失的内容所讲述的,就是如何掌控鬼婴?”安星眠恍然大悟,“也难怪你想要借阅全本的《魅灵之书》,既然缺失那部分讲的是掌控鬼婴的办法,或许就能从中领悟出新的手段来消解这些精神力。不过,那本《魅灵之书》……”
众人的目光一齐移向女鲛人,她冷哼一声:“不必看了,没错,把路阡陌从姜琴音手里夺走的就是我,《魅灵之书》也的确在我手上。我当然知道路阡陌是想要利用我,但我同样是在利用他,否则的话,苍银之月怎么会从辰月教到了我的手里。”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两句话已经包含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安星眠看着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询问她,但看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又知道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定了定神,问须弥子:“我父亲……我是指我的养父告诉我说,我出世的时候遇到难产,是一位长门僧救了我的命,但最终却没能救活我母亲。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只是一个谎言,但是长门僧的那一部分是不是真的呢?姜琴音其实是在危难关头被我养父救了,对吗?”
须弥子点点头:“不错,当时她在山野里无法控制你的精神力,反而被你反噬,奄奄一息昏迷过去,遇到了你的养父安市靳。他倒的确是个善心之人,当时进山去寻访几位药农,碰巧救了琴音,把她带回到山下的住所。但是琴音的状况十分槽糕,寻常大夫和接生婆都束手无策,眼看就要母子一同殒命,这时候那位长门僧听到讯息,火速赶来。”
“那个长门僧到底是什么人?”安星眠问。
“琴音不知道,你养父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大概长门僧就是这样一群十足的傻瓜吧,”须弥子的语调里难得有了一点佩服的意味,“他明明和琴音素不相识,却甘愿大大损耗自己的精神力,帮助她压制住了鬼婴,并且顺利生产。”
“琴音在长信里写道,当她看到你的小脸的时候,突然开始痛悔当初的决定,她恳求长门僧救救你,去除掉你身上的协力,让你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慢慢成长。但那位长门僧也并不懂得鬼婴术,虽然能暂时压住邪力,但对于如何化解它却也是束手无策。他详细询问了琴音是如何培养鬼婴的,思考一阵后告诉她,也许只有得到全本《魅灵之书》才有可能化解它。在此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尽自己的全部精神力,抱住这个孩子三年的寿命。”
“真是一位可敬的父子,”安星眠喟然长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儿,愿意如此牺牲自己,我现在突然很庆幸自己选择了长门之路。”
“长门僧离开后,琴音留在安市靳家里休养身体,她思前想后,觉得以自己漂泊流离的生活方式,很难把这个孩子养大,倒是你的养父安市靳这些日子对你照料得十分周到,看着你的目光里总有一种父亲般的慈爱。她向身边的下人打听,才知道安市靳已经四十岁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几个月前发妻也刚刚病逝。他此生事业有成,家境殷实,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儿子来传宗接代。
“琴音心里一动,忽然间有了主意,决定把人托付给安市靳,这个善良的男人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但她又担心说出口后安市靳不答应,思前想后,决定留一封信后一走了之,那样的话,安市靳就无从拒绝了。于是她在某一个深夜悄悄离开,把你留给了安市靳。你就这样成为了宛州富商家的独生子。
“在那之后,她每年都会偷偷去探望你,也因此打听到了你三岁时发生在你身上的奇遇。尽管只是暂时抑制异种精神力的爆发,但知道你还能活下去,她就很满足了。而在她给我的长信的结尾,就是她这一生中给我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她求我想办法找到你,根除异种精神力,把你变成一个普通人。”
安星眠低垂下头,几滴眼泪落到了甲板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活到二十五岁,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由一个人人艳羡的富家少爷变成尸舞者所培育出来的鬼婴,这二者之间的落差实在是大得有些惊人,而母亲如此的狠毒残忍也让他一阵阵心里发凉。但不知为什么,他虽然哀伤痛苦,却并没有对姜琴音或路阡陌产生什么恨意。或许是因为他天性仁善,做长门僧的这些年又见惯了太多的人间苦难;或许是这一年来所遭遇的种种离奇曲折的诡异事件已经让他的心境变得比过去更加达观;又或许是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陪伴这他的人,让他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下,都会在心底深处留下一丝坚强的希望……
“我原谅她。”安星眠忽然说。
“你说什么?”须弥子很是吃惊,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原谅她,”安星眠说,“到现在我还活着,而这个生命是她赐予我的,这就足够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又已经逝世,责备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她最终还是醒悟了,还懂得拜托你来照顾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无论如何,姜琴音是我的母亲,这一点无从改变。”
须弥子盯着安星眠看了那么久,忽然摇了摇头:“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但是现在,好像你身上有了那么一点让我喜欢的东西。”
安星眠一笑:“算了吧,我宁可你别喜欢我。说起来,你从头到尾一路跟着这件事,我还以为你是觊觎那两件法器呢,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照顾我。虽然你的本意只是完成我母亲的遗命,我还是很感激你。”
“我不需要。我做这些既然不是为了你,你就不必道谢。”须弥子硬邦邦地说。
“那随你便吧,”安星眠耸耸肩,“想想也真够有趣的,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但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却先后得到你和风先生这样的当时顶尖高手的照拂,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
“所以我早说他和风秋客简直是天生一对……”雪怀青忍不住插嘴说,然后被须弥子狠狠一瞪,吓得缩到了安星眠背后。
“你们的认亲大会完了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如果已经结束了的话,须弥子,你我的第三场比试应该开始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都有些愕然,愣了愣才想起来,须弥子和女鲛人原来还有赌约。须弥子点点头:“不错,你我这一战势在必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要保护这个小子,你自然也该清楚,拿不到《魅灵之书》化解他体内的协力,我不会把萨犀伽罗交给你。那么,你打算选什么方式来进行第三战呢?”
“我还是建议用那一船的三百人来一场拼杀,一定很刺激。”女鲛人说。
“抱歉,为了防止这个愚蠢的小子又发疯,我建议最好是换一样。”须弥子说。
女鲛人阴笑一声:“意思就是说,只要不是杀人,不让这个小子廉价的正义感发作就可以了对吗?”
须弥子听出对方话里似乎包含了一点其他的意思,但此时也别无选择,只能点点头:“是的。”
“那好吧,那我们第三局就来玩一个游戏好了,”女鲛人说,“我手里有一个囚徒,我一直把她处置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也就是说,她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却暂时没有死,尸舞术可以侵入她的精神,但又不会想对纯粹的尸仆那么管用。我们就用她来赌赛,各自施展尸舞术来压倒对方,看最后谁能成功控制她的身体,怎么样?当然了,假如尸舞术运用不当,她可能还是会死,这不正好考验你我的控制力吗?”
须弥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很好,纯粹比拼尸舞术的侵略性,没有别的花巧可玩,听上去不赖。”
女鲛人不再多说,指挥着尸仆发动了机关,塔楼下部的甲板裂开一条缝,一根粗大的铜柱从缝里缓缓升起,铜柱上绑着一个枯瘦的身影,那是一个女性的人类。这个女人容颜苍老丑陋,可以想象她受到的折磨有多么厉害。安星眠甚至在那一瞬间联想到了被萨犀伽罗吸干生命菁华的羽族囚徒们,即便和这个女人素不相识,他也难免要生起恻隐之心。
然而,正当他为这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发起同情心时,身边却响起了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让他浑身一震。发出叫喊声的是雪怀青,她双目发直地盯着这个被折磨得完全不似人形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母亲!”
四
雪怀青的这一声“母亲”吓了安星眠一跳,他看了看这个女囚徒,觉得她的面容如此可怕,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和雪怀青相像的地方。但雪怀青却喊得如此笃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他仔细再看,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翠绿色的手镯,这个手镯和雪怀青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马上回忆起雪寂当时说过的话:“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
原来如此,他想,这枚玉镯足够说明问题了。看来,之前两人的猜测是真的,雪怀青的母亲聂青果然是这个鲛人的手下,而且她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果然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因而受到这样生不如死的惩罚。
而他更想不到的一点是,为什么女鲛人会提出这样的比试方式,或许是因为……
“你一见到我就认出来了,是不是?”雪怀青大声质问女鲛人,“你故意建议这样的第三场比拼,只是想要看到我痛苦,对吗?”
女鲛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邪恶的畅快,笑罢之后,她恶狠狠地点点头:“这个贱人幼年时遇到海难,全家葬身鱼腹,是我当时需要一个机灵点的人类仆从,救了她一命,但她非但不懂得感恩,反而背叛了我,毁了我的大计。幸好最后我还是想法子抓到了她。我不要她痛痛快快地死,我要她活得长久,越长就越好,让她永受炼狱之苦!至于你,上船的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你的脸和这个贱人年轻时那么相似,再加上你的羽族血统和你的名字,实在是不难判断。她一个人受惩罚是不够的,我要你们母女俩一起来加倍偿还!”
女鲛人脸上的怨毒神经恍如笼罩在海域上空的黑色云雾,让人不寒而栗。安星眠忍不住说:“不就是一柄苍银之月吗?你何苦要这样贪婪?”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否则连你也算在内!”女鲛人厉声喝道。
雪怀青一扬,指缝间已经夹着四根闪着幽蓝色光芒的毒针:“你放开我娘!”
“我要是不放呢?”女鲛人像是很欣赏雪怀青焦急愤怒的样子。
“那我就杀了你!”雪怀青咬牙切齿地说。
安星眠也不再多言,和雪怀青并肩站在一起。他深知这个女鲛人的可怕,正想要伸手把怀里的翡翠取出来,想要先把萨犀伽罗放到一旁,以便把体内的邪恶力量释放出来,却忽然间背心一痛,随机浑身麻痹,栽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回头一看,偷袭他的竟然是须弥子。
“不许多管闲事!”须弥子冷冷地说,“你可不能为了所谓的事情去送死。”
“放你妈的屁!”暴怒的安星眠罕见地爆粗骂道,“快点放开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须弥子说,“就算要死,也得等老子想办法化解了你的鬼婴邪力之后再死。”
“你!”安星眠气得说不出话来。须弥子的执拗古怪他自然十分清楚,此人完全不可理喻,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但他又怎么眼睁睁看着雪怀青去飞蛾扑火?
正无计可施之时,聂青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虽然只是睁开了一丁点。她眯缝着眼睛,努力垂下头:“好刺眼……怎么会有太阳?”
“你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太阳了,临死之前总得让你见一见。”女鲛人说,“你也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你的女儿了,在她陪你去一起去死之前,也最好让你们见一见——我是很仁慈的。”
“你说什么?”聂青惊叫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但她长时间被困在只有微光的船底舱里,此时陡然睁大眼睛,被阳光一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用虚弱的声音焦急地呼唤:“女儿?我的女儿?怀青?她在哪里?”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我在这儿,娘!我是怀青,我的名字是你替我取的!”
聂青干枯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因为过分激动晕了过去。雪怀青大怒,不顾一起地就要向女鲛人出手,倒在地上的安星眠勉强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足踝。
“别过去!”安星眠低吼道,“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你不想活着把你娘救出来吗?”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雪怀青虽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她低声问安星眠:“可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就要用我娘的身体来比试尸舞术了。她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能承受的住?”
“我们只能祈祷她能承受住了,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大师,一定会掌控得很精确的,”安星眠说,“首先你我要活命,才有一线机会救她,否则的话,只会是三个一起死。”
“你说得对。”雪怀青很不甘心地说,但还是退了回去。
“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女鲛人哼了一声,“你也不会怪我,我原本对她信任有加,甚至把已经到手的苍银之月交给她作为诱饵。但她却背叛了我,不但没有取回萨犀伽罗,反而连苍银之月也丢失了。”
“主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聂青不知何时再度醒过来,艰难地说,“但是……我和怀青她爹相处的那段日子,已经深深被他感染了。过去我只知道听你的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后来……我不想让你拿着那两件威力无穷的法器做出可怕的事情。怀青他爹是对的,这两件法器不应该存在于人间,应该毁掉才是。”
“可怕的事情?”女鲛人眉毛微微一扬,语声中充满了怒意,“是啊,你是善人,我是恶人。我辛辛苦苦蹉跎一生,无非……”
她的声音竟然在那一刹那微微有些哽咽,安星眠陡然间觉得有些不大对,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女鲛人挥了挥手,脸上重新罩上了一层严霜:“少说废话了,须弥子,我们开始吧!”
须弥子和女鲛人各自站在铜柱的一侧,须弥子盘膝坐下,女鲛人则用鲛尾支撑着身体站立在原地。几乎是在同时,两人的亡歌一齐响起。
随着亡歌声的响起,聂青的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似乎是担心叫出声来让女儿担心,于是拼命忍住。然而雪怀青并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这只会让她心里更加痛苦烦乱而已。
双方前两局战成平手,第三战的胜者就将是最终的赢家,因此须弥子与女鲛人都使出了全力,双方把所有的精神力都贯注在对聂青身体的控制上,以至于各自的尸仆都失去了控制,全部倒在地上。
须弥子先前在安星眠的背后下了毒,虽然只是令身体麻痹的毒药,但现在安星眠仍然行动艰难。雪怀青心念一动,再次取出毒针,打算趁着女鲛人和须弥子全力火并的时候偷袭她,但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前就多了一个人,挡住了她发射毒针的去路。
“宇文公子?”雪怀青一怔。
“抱歉,我不能让你偷袭她,”宇文公子说,“我的契约咒能否消除,取决于她。如果她死了,我就说完了。”
雪怀青先是大怒,打算不顾一切地先打倒宇文公子再说,继而想到:我是为了母亲的安危,他是为了自己的姓名,他难道又有什么错吗?这么一想,登时气馁,耳朵里听着两位尸舞大师如海潮暴涨一般汹涌澎湃的亡歌声,再看看聂青痛苦扭曲的面容,忽然间一个念头跃入了脑海里:我活了二十岁,却终究谁也救不了,真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两位尸舞者的精神力越来越高涨,彼此身边的空气中都开始有爆裂的火花闪动,整艘鬼船都在亡歌声中微微摇晃。这来自远古的亡者之音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在大海上远远低飘荡开,就连海里的鱼群都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所带来的震慑,纷纷开始逃离这片海域。
除了安星眠等人身怀武技还能支撑之外,另一艘大船上的三百人几乎全都昏迷过去,聂青处在两股力量激荡的中心,遭受到的冲击更是大得惊人。她的眼角、嘴角和鼻孔都渗出了鲜血,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看样子是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在她的身畔,须弥子和女鲛人无形的精神力碰撞竟然产生了一道黑色的漩涡,仿佛正在飞速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雪怀青忍无可忍,把对宇文公子的一丝同情抛在脑后,站起身来就准备出手。然而,她刚刚准备将手里的毒针掷出,脚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让她站地不稳摔倒在地上。她开始以为是鬼船撞上了礁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比触礁还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海啸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搅动着,翻滚着,让这艘巨大的鬼船变得有如一片落叶一般,在巨浪上摇晃颠簸无法自主。须弥子和女鲛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拼,一同合力指挥着尸仆们稳住船只。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帮忙。片刻之前,这群人还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现在却不得不同舟共济,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屈服。
而他们实在分不出余力去照料另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侧翻、倾覆、沉没。安星眠看着船上的人们落进海里,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救他们,只能徒叹奈何,心里隐隐有点伤感:刚才抗争了那么久,最终却还是没能保住这些人的姓名,人力在天命的面前,难道就真的那么渺小无力吗?
好在鬼船总算打造得异常坚固,过了大约小半对时,海啸终于慢慢止息,人们这才能喘口气。绑着聂青的铜柱早已倒塌,雪怀青抢着替她松绑,把她扶了起来。奇怪的是,女鲛人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呆呆地望着东方,身子微微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吗?”她自言自语着,好像浑忘了和须弥子的决斗,忘记了对聂青的惩罚,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众人见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怀青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切,焦急地试图解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完全无能为力。聂青经过了二十年的囚禁后,生命之火本来就已经非常微弱,再经历了刚才尸舞术的侵袭以及从铜柱上摔落下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雪怀青抱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她脸上,聂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我……死而无憾了。”
这是聂青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雪怀青抚尸恸哭,终于发现,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安星眠“我和父母从没见过面,对他们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拥有完整的父母之爱。二十年来,她总是用无所谓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能够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危她,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雪怀青突然一扬手,一把毒针飞向了女鲛人。这不过是她纯粹泄愤的举动,根本没有指望能击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鲛人始终呆呆地望向东方,竟然动也没动,这十多枚钢针全部钉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雪怀青的修为,这些毒针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难对女鲛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却让人们惊疑非常。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的远处,隐隐能看见东面的某一处天空中黑云遮蔽、电闪雷鸣,这样的异象更加让人心里不安。
“这下子你们都高兴了?”女鲛人喃喃地说,“没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抵挡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须弥子问,“谁抵挡不住了?到底要抵挡什么?”
女鲛人凄然一笑:“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这话说得更是离奇,但女鲛人好像真的完全丧失了战意,一面向她活着的仆人下达指令,一面操纵着尸仆,鬼船开始向着东面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云看上去似乎不远,但鬼船却到第二天才靠近它。在此期间,这一片海域又发生了两次海啸,安星眠等人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雪怀青忽然伸手指向前方。
“看样子,我们遇到的是大麻烦。”须弥子沉声说。
剩下的几个人却没有两位尸舞者那么好的眼神,也无人携带千里镜,只能远远低看到前方黑云笼罩下的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高高矗立着。又过了一会儿,鬼船靠得更近了,那个物体的轮廓才算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什么?一座墓碑吗?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墓碑?”雪怀青怔怔地看着前方这个形似墓碑的庞然大物,一时间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确像墓碑,但却何止比一块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脱脱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这座墓碑状的高山孤悬于茫茫大海只上,带着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显得那么怪诞而不协调,却又带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不是墓碑,鲛人是从来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说,“这应该是鲛人用来镇魂驱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魂坊’。”
“魂坊?镇魂?那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解。
“鲛人是一个笃信灵魂存在的种族,”安星眠说,“它们认为天地间的邪恶事物都是恶灵转化的结果,而这样的魂坊就是用来向天神祈祷的工具。他们认为,魂坊能够把他们的祈祷传递到天神的耳朵里,并且带来天神之力驱除邪恶的力量,当然了,这仍然只是无法证实的迷信之说,九州各族都有这样类似的传说,并不算太稀奇。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