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云灭严肃地说,“那就是大量的香腺原液和滑豚原液胆汁混在一起燃烧。那个仓库里的原料大概足够制作出价值五万金珠以上的香精,现在免费让全城人享受了。”
当然对于全城人而言,没有谁觉得这是一种享受,那可怕的烟雾自西向东徐徐燃烧推进,人们别无选择,只能迅速地、怨气冲天的离开。他们一路咳嗽着,抱怨着,诅咒着,脚步却丝毫不敢停留。在他们身后,烟雾仍在不断的毫不留情地扩张,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好似一头狰狞的上古巨兽,怒张着血盆大口,一点一点地将淮安城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太阳的光辉也变得晦暗,只能有气无力的透过浓烟投下一点微弱的光线,指引人们逃亡的路线。
不仅仅是空气而已,这头怪兽经过的地方,连土质都发生了变化,本来生气勃勃的植物慢慢变得枯萎凋零,鸟儿哀嚎着逃向远方,其中不少飞到半路就一头栽倒下来。喝水也变得乌黑浑浊,一条条死鱼浮到了水面。
提前溜出城的看着眼前的一幕。风亦雨禁不住说道:“你居然想到用这个方法把所有人都赶出成……可是这样一来,淮安还能住人么?”
云灭摇头:“土质,水质,空气全部都遭到了严重污染,即使是乐观估计,一两年内这座城市大概也没可能恢复生气了。”
风亦雨大吃一惊,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拉耸下头:“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救了全城的人,我不应该要求太多了。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迦蓝花肯定会死亡,以后的隐患也消除了。”
青衣书生说:“还得多亏你用族长令调集风家的秘术师,保持稳定的西风,不然效果不会有那么好。”
风亦雨一脸凄楚:“我从此是在不敢回风家了。”她偷眼看着云灭,云灭却仰头看天,好像上面随时会掉下来金银财宝。
天空很阴暗,淮安已经完全被黑色所笼罩,那黑色就像在水中化开的墨汁,向着四周氲氤扩散。即使是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如果眼神不好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在后来的历史里,对这一事件的后果有着十分详尽的描述:“……这是战争结束后宛州最大最严重的一次灾难。在这次灾难中,整个淮安的坏境遭到了完全而彻底的破坏。在此后的两年时间内,人们所能做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去除臭气,清理死掉的动植物,努力净化土壤。两年半后,才开始陆续有居民回到淮安定居,此时他们的用水仍然全部依靠井水,因为河流的彻底清洁,又另外花了两年。
“……此次事故造成的损失无法精确估量,宛西的经济发展至少因此滞后了五年……
“……即便是在战争年代,淮安也未曾遭到过这样的毁灭性打击。”
书写历史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场毁灭性打击的背后阻止了另一场毁灭性打击。至于这两场灾难究竟哪一个更致命,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甚至于这一事件的两名幕后策划者都存在分歧。
“不管怎么样,人命总是最宝贵的啊,”风亦雨说,“城市毁了可以再建,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我觉得我们做得对。”
云灭对此嗤之以鼻:“妇人之仁。你知道把淮安营造成现在这样花了多少代人的心血么?人死了还不简单,接着生不就行了?”
风亦雨不说话了,这是她的习惯,从来都不善于争辩,更加不会去和云灭争辩,但从她撅起的嘴唇可以看出其实她心里是并不怎么服气的。青衣书生一笑:“别争了。无论如何,这些人因为你们而活了下来,这总是一件好事。死亡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也许经由你的手制造的死亡太多了,所以对此有点麻木,但当你自己也面对着它的时候,或许就不是这么想了。”
云灭装作没听到,但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对了,说到死人,胡斯归呢?这家伙装死还没醒吧?”
“在班主夫人的马车里,”青衣书生说,“现在全城人都在往外跑,马车反而走得慢,大概还堵在半路上呢。”
但是不知怎么的,那辆马车始终没有出现。云灭算算时间,再看看人流的速度,感觉有些不对劲:“再怎么也该出来了。我去看看。”
他逆着乱哄哄向外逃离的人们,沿着大路向城里走去。那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让他不时在脑子里闪出“自作自受”这几个字,好在那辆巨大的马车颇为醒目,进城不久就看到了。这辆马车不知为何停止了前进,已经被人推到路边。
车夫还在,却已经歪在车座上,成了一具尸体。马车内部也并非空空如也,班主夫人还在,只不过也已经停止了呼吸。唯独没有胡斯归,活的死的都没有,在留下了两具尸体后,这个危险人物不知所踪。
九、漩涡与触手
淮安城的毒雾事件已经发生了两天,在这两天中,云灭总是很难压住心底的悔意。早知道当时再想一种别的招术,或者干脆压根不管这破事就好了。
这样自己就不会招惹麻烦了。风亦雨无处可去,倘若被风家的人抓回去,难免受到家法伺候,因此只能跟着自己。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有任何任务都只是通过传令使带话而已。如今一下子多了这么个累赘,真是头疼得要死。
宛州各城各县的官府未必比云灭头疼得轻一点。在历史上,战争总是带给人们无穷无尽的麻烦,难民潮就是其中之一。眼下虽然并无战争,但凭空多出几十万的难民来,足以让人不知所措。好在有钱的大爷们自然会有舒适的去处,剩下会听从官府安置的必然是穷鬼,对他们倒是不必太客气。
“我虽然对赚钱很感兴趣,却不是个抠门的人。”云灭对青衣书生说。“你们俩干吗非要坚持住在这些简陋的破棚屋里?有需要的话,我们一路大吃大喝去殇州都没问题。”说话时,四人暂时挤住在一间小小的临时棚屋里,只给风亦雨隔出了个小间。龙渊阁的书生们并不介意身外之物,云灭也具备对任何坏境安之若素的杀手本色,但风亦雨这样的大小姐居然也毫无怨言,并且看得出来颇有喜气,实在让他心中有些烦恼。这是一段他不大敢碰的关系,或许让它无疾而终才是最佳选择,但事情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向着他害怕的那个方向发展下去了。
“因为我们必须找到胡斯归,这个人来自云州,又对云州有如此多的了解,实在是太罕见了。”青衣书生回答。“迦蓝花也许只是个开头而已。”青面书生回答。
“那你们怎么肯定他还会留在这里?他完全可以远走高飞。”
“所以我们先要确定他不在这里。”这个答案让云灭都有点被噎得翻白眼的感觉。看来读书人一旦固执起来也足够可怕的,于是他也不再坚持了。其实从内心深处,他也隐隐觉得在这挤了无数人的难民区呆着可能安全点。要是他孤身一人,自然谁都不惧,然而要保护风亦雨不被风家的人找到,仍然有些困难。
他能够感觉得出来,风贺对风亦雨是的确存在父女之爱的,否则不会把河络的宝甲交给这个战争中的废物,更不会把象征家族最高权力的族长令给她。但她这一次却闯了祸,而且不仅仅是欺骗秘术师供其驱策那么简单。作为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淮安也有不少风氏的产业,这样一来毁于一旦,自然风亦雨难辞其咎。云灭虽然从不参与两个家族的争斗,但出于职业习惯,对于那些风云人物的性格略有了解。风贺这个人,在此类情况下必然会做出铁面无私的嘴脸,重处风亦雨,以维护他族长的公正与威严。
“真是麻烦。”他叹息一声,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奇怪的是,胡斯归真的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了。两名书生四处打探,又和外地被派出的同伴联络,没有人发现过这个人的踪迹。看起来,胡斯归在马车里突然“苏醒”,杀死了马车夫和班主夫人后,就立即把自己的行踪隐匿起来了。
“这个畜牲又欠下两条人命。”青衣书生忿恨地说。
“如果不杀,这两个人可能会记住他逃离的方向,”云灭说,“这两个人对他没有丝毫用处,干吗要留着?”
青衣书生一笑:“不愧是云灭啊,真像你的说话风格。不过在我看来,你也并不是真的那么冷酷无情。”
云灭也跟着笑笑:“所以我一直都在请问你们两位的尊姓大名,可惜连这一点都问不出来。”
“名字只是代号,甚至可以瞎编,没有知道的必要,”青衣书生说,“就像你所在的组织,不是都靠数字来互相称呼吗?”
云灭嘲弄地看着他:“那你们在龙渊阁里也这么称呼?‘喂,四十七号,麻烦把那本书递给我一下?’”
青衣书生轻轻摇头:“听这话就知道你们外人不可能了解龙渊阁。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啊,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进入过真正的龙渊阁。”他把“真正的”三个字说得有些重,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云灭看着他脸上落寞的神情,忍不住问:“还是很向往,是吗?”
“如果你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一项事业,最后却得不到半点承认,你大概也会有我这样的感慨。”青衣书生说,“也许在白天你还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心中充满了英雄般的悲壮,午夜梦回的时候却禁不住开始怀疑:我这样做究竟意义何在?我真的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吗?到了那种时候,悲壮就变成悲凉了。”
“龙渊阁一向的宗旨就是:不能干扰这个世界的正常运行。”他补充说,“其实以龙渊阁的力量,历史上任何一次大规模的全面战争,都是有力量制止的。但他们从来没有动过手,甚至从来没有动过念头,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无数的生命灰飞烟灭。”
“听起来你很不满。”云灭说。
青衣书生没有否认:“不满又能怎样?反正我从来没进去过,而以我们这一分支——好罢,你不用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以我们这个伪龙渊阁的实力,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所以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
“那你们现在做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呢?”云灭漫不经心地问。
青衣书生耸耸肩:“大概是想法不一样吧。龙渊阁觉得世界的运行总是依照着它固有的规律的,所以只需要忠实地记录一切就好,哪怕九州最终消亡了,也只是这个规律的一部分。我们虽然部分认可这个观点,但总觉得,光有文字的记载是不够的。一切的生命都应该在大地上留下它们永久的痕迹,哪怕从此不再出现。比如你们羽人,如果有一天被人类灭族了,你会希望从此在九州连一个活的羽人都找不到吗?”
云灭想了想:“听起来很悲惨,不过假如那样的话,我也死了,日后有没有羽人还关我什么事呢?而假如你想要把我做成标本保存下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青衣书生乐了:“你这么大一块标本我还懒得搬呢。我们既然要保存,自然留下的都是活物。”
“活物?”云灭一怔,“那可不大容易。那么多的动植物,所适应的气候坏境也完全不同,得有多大的地方才行啊?如果分散在全九州,我很难想象你们如何管理。”
青衣书生犹豫了一下:“首先,我们都是挑选珍稀的生物,不是灭种边缘的暂时不考虑,所以你不必担心被我们盯上。其次,事实上,正如你所言,我们的人手不大够,地方也不大够,所以原本想到了一个也许会很有用的地方来存放生物。你猜猜是哪里?”
一直在静静旁听的风亦雨脱口而出:“云州!”随即满脸通红,“我瞎说的,别当真。”
青衣书生说的和云灭对望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略带点惊讶。云灭说:“这就是所谓的愚者千虑?”
风亦雨一脸的神往之情:“云州……你们不但到过云州,还在那里开拓土地,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