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与对手激战正酣,时间越长心里越觉得惊诧莫名。他在龙渊阁中算是个异类,对其他知识并不在行,一心只是精研武学。但对手的招数之怪异,他遍阅天下武学秘籍,竟然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个面容木讷的中年人动作僵硬,招术看似缓慢,恍若僵尸,却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化解掉他的攻击,并且在反击中蕴藏杀机。而他的力气更是大得惊人,每每双掌相接,白衣书生都会被震得手臂发麻。
不能这样下去,白衣书生想着,拔出剑来,平剑当胸刺去。对方双手一合,看来竟然是要硬夺剑,这未免太小看人了。白衣书生待他双手合拢的瞬间,剑锋一转,锋利的剑刃切入了他的掌中,鲜血立即飞溅而出。
然而这个对手好像完全不怕痛,硬生生抓住剑身,啪的一声,将其生生掰成两截。白衣书生临危不乱,手中断剑前送,插入了敌人的小腹。他心里正在得意,却不防对手暴喝一声,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法,那柄断剑竟然从敌人肚腹中反激而出,剑柄重重撞在他的胸口。这一下撞得煞是凶狠,他只觉得胸口一窒,一口血喷了出来,接着被一记重手狠切在颈部,颈椎立时断裂了。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下,瘫在地上,想要挣扎着爬起来,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其实以他的武功,手中有剑,未必会输给对方,可惜临敌经验全无,不然也不至于这么轻松的着了道。
砰的一声,青衣书生居然也在这个时候摔在地上,正好在他身边。看他的脸上隐隐有黑气浮现,一只左手已经呈青紫色,却是中了剧毒。和他应对的是一个看上去愁眉苦脸的女子,手上指甲长长的,透出幽蓝色的光芒,只是少了一片。
这下两人都被打倒,只剩下云灭了。他的形势稍微有利,看得出来占了上风,但眼下已成了三对一的局面,大大的不妙。他手上加紧攻势,想要速战速决,无奈对手和他的手法出自同源,彼此知根知底,急切之间想要取胜也不容易。
僵尸一般的中年人和那女子看清了局势,中年人加入战团,与蒙面人一同夹攻。女子却并不上前,只是悠闲地站在一旁,动作轻柔的抚弄着自己的指甲。云灭心里暗暗叫苦,虽然自己脱身不难,难道把剩下几个人都撇下不管?
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两个敌人都是硬手,而且一快一慢,一柔一刚,他的攻势逐渐减少,守势却在增加,况且还得分出精力注意随时可能偷袭的女子。激战中,那中年人呼的一掌拍向云灭额头,云灭咬咬牙,伸右臂硬挡一记。羽人的骨质中空,无法和人类致密的肌肉硬碰硬。只听得喀喇一声,好像是骨头已经碎了。他身子一晃,脚下看来已经站不稳了,步法错乱,竟然将整个背脊都转向了那伺机而动的女子。
女子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当下五指箕张,将右手上剩余的四片指甲全部射出,而他的两名同伴也配合默契,挡住了他可能闪避的方向。眼看这一下避无可避了。
但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在女子扬手的一瞬间,云灭用左掌反切自己的右肘,又是咔的一声,他方才已经被废掉的右臂竟然又活动自如了。而借着那一切的力量,右手顺势探出,已经扣住了猝不及防的蒙面人的后颈。
这是云灭一直等待的一刻。他毕竟对敌经验丰富,知道力拼不能,脑子里飞快运转,想出了一招险棋,或许可以解决掉两人中的一个。方才那故意的硬挡,实是他使出了鹤雪术中借力打力的绝学,将那股巨力的着力点改变,并没有击碎骨头,而只是震脱臼。但那一声骨头的脆响迷惑了敌人,令他能够紧接着接骨、擒敌。这几个环节只要稍微有一丁点差错,譬如力道用得不好,伤及臂骨;又或者接骨手法不对,不能在顷刻间将骨头接上,就会弄巧成拙,反误了自己的性命。
他扣住了蒙面人,部位拿捏得恰到好处,对方虽然熟悉此招,情急之下一时无法挣脱。云灭现在只需要把他扭到身后,挡住那几片剧毒的暗器,就能一箭双雕,既躲过一次偷袭,又解决掉一名敌人。现在……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云灭自以为把一切步骤都掐算周全了,却万万没有料到还会出纰漏——他的身子刚转到一半,耳中却听到一阵风声。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黑影猛扑了上来,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住了那几片带毒的指甲。
这一举动无疑算得上英勇。虽然考虑到风亦雨身上穿着河洛的护身甲,还够不上可歌可泣,但对于这个一看到血就会犯晕的不肖风氏子弟来说,也确属难能可贵了。倘若不是这一挡破坏掉了云灭精心的谋划,简直值得为之鼓掌。云灭好似哑巴吃黄连,在心里不住叹息:女人果然是累赘。在这当儿,他居然还有余暇去捕捉到一种模糊的印象:那几片剧毒的指甲……这种手法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时机稍纵即逝,幸运地逃掉了这致命一击,那蒙面人已经松弛颈部肌肉,挣开了云灭的手,而那女子偷袭失败,也顾不上地上的风亦雨,上前夹击云灭。云灭同时应付三人,左支右绌,颇显狼狈。
风亦雨还不知道自己刚才毁掉了云灭最好的机会,被暗器打中了肚子,疼得蹲到了地上。等到醒过神来,眼见云灭处于劣势,心里一急,从地上捡起白衣书生的断剑,又冲了上去。
这一下不只云灭叫苦,三名敌人也都有些愣神,没想到这女人中了毒还能若无其事地爬起来。不过她的功夫可实在不怎么样,蒙面人上前一记虚招踢她小腿,没想到却踢了个结实,结果后续招式一招都没能使出来,她就被踢倒在地。更糟糕的是,她袖子里的暗器也跟着摔了出来,甚至没能找到机会发射。
云灭心想:再这样下去只怕全军覆没。如今没奈何,只能自己抽身先逃,留住性命,才有后话可言。想到这里,他瞥了风亦雨一眼,不知道是该感谢她舍身相帮还是该责备她又一次给自己添乱,正打算翻身后纵,脱离战圈,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个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嘶哑难听,却似曾相识。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血翼鸟的叫声!就在几天前,他在那个还未曾变成空城的淮安中,被这种叫声折腾的够呛。但他分明亲手杀死了那只血翼鸟,而且是一箭直接射穿头部,眼下怎么会又冒出一模一样的叫声?难道它也像胡斯归那样诈死。或者又冒出了一只新的血翼鸟?既然出现了血翼鸟,迦蓝花也可能再次出现,这个念头令云灭也忍不住心里发毛。
几名敌人听到这叫声,忽然间停住了进攻,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向空中——却并不是叫声发出来的方向。云灭心念一动,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即逝。但地面的三个人看来已经得到了指令,这一次精确的追向了叫声的方位,仿佛刚刚还在和他们恶战的云灭完全不存在似的。
云灭呆了呆,决意跟上去。但并未跑出多远,忽然听到背后有凌厉的风声,急忙回过头来,却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了风亦雨身边,已经将她夹在臂弯,随即展开宽阔的双翼,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这也是一个羽人。云灭不得不放弃那三个人,赶忙凝翅,打算先将风亦雨追回来,但他却震惊地发现,拥有鹤雪士体质的自己,在这一刻竟然完全感受不到月力。他吃了一惊,连忙凝聚自己的精神力,却感受不到半点来自明月的召唤。
他急忙抬起头,却见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幕黑沉沉的,根本看不见明月的踪影。而他也终于看清楚了那对高高翱翔于夜空中的羽翼,那一对与众不同的、显得无比巨大而给人以压迫感的黑色羽翼。
当暗羽的黑翼出现在天空时,就是人世间充满血与火的灾劫的时候。云灭回忆起了这句话。他仰望着苍穹,那里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黑色眼睛,正在带着无穷的怨忿和憎恨,俯瞰着这个世界。
挥动着暗月之翼的羽人很快带着风亦雨消失在夜空中,云灭陡然觉得心里一空,觉得身边缺少了点什么。自从认识风亦雨以来,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呆过这么长时间,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点习惯了,好像也并不觉得这个脑子里好像缺根弦的女子跟在身边有多么别扭。如今她被捉走了,这种惯性却始终没有消失。
这大概是云灭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因为失败本身而感到愤怒。某些事物他过去没有意识到,失去时才忽然觉得宝贵。但与常人不同,在这种愤怒的驱使下,他的头脑会变得格外冷静。他知道此时追上去也没有用,于是回过身去,检查两名书生的伤势。
显然,这两个人都活不成了。他们虽然武艺高强,但极少和人动手,无法对抗那种凶残的招式。白衣书生的颈骨已断,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青衣书生遭到暗算,毒性已迅速散布到全身,皮肤都已经透出青紫色来,但他的神志仍然清醒。
“我会为你们报仇的,”云灭说,“赶在你断气前,告诉我关于这伙人的一切吧。我相信你们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
青衣书生微微叹息:“我们并不知道。自从回到东陆之后,我们就发现,在我们跟踪胡斯归的同时,也有人跟踪我们。他们行踪诡秘,我们追了三次才和他们交上手,杀了他们一个人,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但我估计,他们应该和胡斯归一样,都是来自云州,而且就是追杀胡斯归的那帮人。”
他的眼神渐渐开始涣散,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毫无疑问,能让胡斯归害怕的,实力定然非同小可。你需要我们的人的帮助……”
云灭本想说“我不需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青衣书生吃力地说:“在莫合山边缘,有一个……叫做……叫做澈水的小村子。北面是……夌豫山,南面是澈水河,村子在……中间,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这个村子。你去那里……找……找……”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云灭伸指在他的胸腹间疾点了几下,令他稍微好过一点。青衣书生微微点头表示感谢,接着说下去:“村北口……有一口井……亘时之中……在井边用木炭……画……画一个圆,会有人……”
云灭点点头,追问说:“关于云州,你还能多说一点给我吗?”
青衣书生近乎挣扎的蠕动着嘴唇,拼命挤出几个字:“当心……食人……”他的嘴角慢慢流出黑色的血,已经说不下去了。
云灭摇摇头,心里想着,云州那种地方,有食人的动植物存在,那是半点也不稀罕,即便是有人类食人,只怕也属正常,这算是什么重要信息?
“你安心去吧,”云灭说,“我以我的弓箭发誓,一定要收拾他们。”
青衣书生闭上了眼睛。但突然之间,他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云灭的衣袖,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声响,以至于云灭要贴的很近,才能听清楚他要说什么。
“漩涡……”他说出了生命中最后两个字。
将两名书生掩埋后,云灭马不停蹄,赶紧开溜。这一架的目击者不少,惹来官府又是一场麻烦。这一晚夜风萧瑟,吹得他心里竟然有些悲秋的意味。一直走到了天明时分,才看到一座小镇。他不管不顾,找了一辆刚刚上街揽活的马车,跳了上去。
“去莫合山脚。”他简单的说,抛了一枚金铢过去,随即倒头便睡。车夫有些惊奇地望了他一眼,莫合山?那可得穿越大半个宛州了,不属于他短途运输的范围。正想说句“大爷,您真会开玩笑”,看看手里的金铢,那可是实实在在够他跑车小半年了。这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一下财从天降,乐得屁颠屁颠地纳钱入怀,驾车就走,心里指望着到得越快越好,兴许这位有钱的爷一高兴还会多打赏点。
马车一路颠簸前行,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这位爷仍旧在呼呼大睡。车夫也不管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饼来,刚嚼到一半,背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概七八匹快马赶了上来,毫不客气的横在了路中央,车夫赶忙勒住马,心中莫名其妙:就我这破车,还有人劫道?
一名相貌阴冷的独眼羽人策马上前,伸手扔来一样东西。车夫接过一看,居然又是一枚金铢,面值比车里的主顾给的还要大得多,足够他添置几套新车马了。正转着这个念头,羽人已经开口了:“这辆车和这匹马我买了。”
车夫二话不说,跳下车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对方后悔。羽人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独眼羽人冷冰冰的说:“云灭,你就接着装睡吧。此去宁州路程还远着呢,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睡。”
他招招手,一名年轻羽人跳下马,熟练地执起缰绳,准备开拔。但就在此时,嗤的一声轻响,马车壁上已然多了个洞。独眼羽人忽然脸色一变,低头看去,自己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吊坠已经落到了地上,绳子上留下了清晰的切割痕迹。
“云枭,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会受人胁迫?”云灭懒洋洋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现在我不杀你,仅仅是因为我自己也想回一趟宁南,仅此而已。”
十一、三百年前的信
如果你一觉醒来到了宁南城,你大概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宛州的某一个城市。除了这里的羽人数量比宛州城市明显多一些之外,你几乎看不出这里的建筑风格和人类的有什么两样。一些在几百年前只存在于人类城市的建筑物,诸如赌馆、茶坊、装饰华丽的酒楼、血腥残酷的斗兽场,都能在这里找到。
宁南就是这样,自从当年从一个破落的小村庄逐步发展开始,就打上了异族的烙印。这座城市从来不受传统贵族的欢迎,却吸引了越来越多在羽族陈腐的等级制度下无法出头的平民。他们通过原本为羽族所不齿的经商累积财富,虽然名分上仍然是平民,日子却过得比抱残守旧的老贵族们滋润多了。旧城邦的势力在不断衰退,许多世袭的贵族除了自家空荡荡的祖传宅院外,其他的家产都慢慢变卖光了,只有当看着打有金字家徽的餐盘时,才能勉强重温一下昔日祖上的荣光。
虽然对于自己家族的无聊事情感到厌恶,云灭还是不得不承认,宁南这座城市相当和自己的胃口。他回想起自己幼时学箭,在那些高大华丽的建筑物中钻来钻去,不时偷偷摸摸往挑在门外的旗幡上射出几箭,然后快意的躲避着店伙计的追捕。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离开这里不过短短几年,居然开始怀旧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简直有点像老人了。
“死期临近了还有心思笑?”云枭哼了一声,“你就笑吧,反正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云灭看都不看他一眼:“云枭,当年弄瞎你眼睛的时候我就说过,你武艺差尚在其次,关键是脑子太笨,这一辈子不过是个跟班的命。现在看来,我还真没说错。”
云枭仅剩的一只独眼眯了起来,充满怨毒的问:“是吗?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