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云灭看了他一眼,“以前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活需要出动两个人的。”
“因为这一次不一样,”十一号说,“我个人猜测,组织看到了很大的机遇。”
云灭摇着头:“看来有很多人都从其中看到了机遇,唯恐事情不热闹。不过我对你的答复是:我不接受这笔活。”
十一号一惊,眼睛眯了起来:“为什么?据我说知,你是打算去一趟云州的。”
“我的确打算去,但那时为了我自己,而不是替组织,”云灭说,“所以我会一个人去,不让任何人干扰我,包括你。”
十一号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他又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样选择,就意味着要和组织为敌了。别忘了,虽然我们和组织之间并不存在从属关系,但按照契约,约期内不能拒绝任何任务。”
“那就算是吧,”云灭说,“即便我接受了任务,你最后还是会干掉我,不是吗?派你来,就表明了对我的不信任,只不过他们需要我所掌握的信息,还不能先杀我而已。”
十一号的目光中慢慢透出一丝杀意:“云灭,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聪明了。既然如此,我只能祝你健康长寿了。”
他就像蒸发了一般,从云灭眼前消失了,而云灭甚至连手指头都未曾动一下。
他索性就在房顶上大睡了一觉,到了正午时分才去见云栋影,毫不客气地从自己的堂兄身上讹走了一笔钱和三匹好马。然后他日夜兼程,不断换马,很快到了厌火城。从此处乘船南下,数日后可以到达东陆中州。这一趟来回耽搁了许多日子,但风亦雨的影子在心里不仅没有变淡,反而越刻越深——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他有时想起这个笨笨的姑娘,觉得她着实是咎由自取,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担心他的安危,她又怎么会暴露?他活到现在,一直独来独往,真正像这样关心他的,除了早死的父母,恐怕只剩这一个人而已。
这样的胡思乱想实在是很费精力,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更是毫无益处,所以他不得不依靠长时间的冥想来驱逐头脑中的杂念。不过看上去,这样的冥想似乎作用不大,因为他竟然在这一天的午后听到了风亦雨的声音。
错觉。这是他第一个反应,但第二个反应时:我是云灭,怎么可能听错?
再仔细一听,果然没错,真的是风亦雨的声音。就在自己船舱的背后,有一男一女正在对话,那个女声,分明就是风亦雨。
他并没有一下子跳起来,而是镇静地慢慢起身,推开舱门,蹑手蹑脚地张望过去。这一看把他愣住了——既没有风亦雨,也没有其他人。甲板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火盆,声音是从火盆里传出来的。
那是一颗聆贝在燃烧。风亦雨的语声从火中不断地释放出来,而另一个男声则有些怪腔怪调,好像是故意改变了自己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年龄。
“前辈,我……我不想去云州,可以么?”风亦雨的声音听上去倒是中气充沛,应该没什么伤痛,这让云灭心中稍安,不过想到这姑娘此时还能这样温言细语地和敌人商量,当真是无可救药。
“那不是你想不想去可以决定的,”那男人说,“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把云灭弄到云州去。”
“您……为什么要云灭去云州?”风亦雨吃惊地问。
“因为我需要他,非常需要他,”男人阴恻恻地说,“就像是迦蓝花需要血翼鸟一样。”
聆贝的声音至此中断。云灭回味着那短短的几句对话,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风亦雨对那个男人的称呼是“前辈”。
“前辈?”云灭皱着眉自言自语,“来自云州的……前辈?”
他的脸色忽然间有点发白,随即哑然失笑:“三百年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不是一具活生生的僵尸么?”
十二、新奇感
即便是风亦雨这样反应稍显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出眼前这位前辈的古怪之处。她虽然涉世未深,生在风家好歹也算耳濡目染,见识过不少心狠手辣的角色。但这个自称是风氏前辈却又不肯透露具体身份具体辈分的中年男子,用心狠手辣来形容又不是太恰当。确切地说,他的心中似乎没有“生命”这个概念,而只有是否碍事、是否扎眼、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等等诸如此类的判断准则,这样的准则每每让风亦雨无所适从。
她先是被关押在某地的某个充满了皮草味的仓库里,之所以只能模糊地说某地,是因为她被抓在空中的时候压根不敢睁眼——这对于一个羽人而言很可笑,但她的确是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能在这种高度飞翔。风翔大典上那些卯足了劲在姑娘面前显摆的小伙子们,恐怕还飞不到这对黑翼的一半高。那浓墨一般的黑色仿佛蕴藏着恶魔的力量,能够突破天空的极限。它拍动的时候力量是那样的强劲,风亦雨想,兴许一夜间就飞到了殇州也没准。
当然了,从气候来判断,自己应该仍然在宛州。看守她的是那一夜见过的愁眉苦脸的女人,名叫风离轩的前辈整天不在,总是很晚才回来。看到风亦雨担心的样子,他摇着头说:“你放心,我不是去找云灭的。你在我手里,他自然会来找我。”
风亦雨“哦”了一声,心中稍安,过了会儿又问:“前辈,你为什么要云灭来找你呢?”
“那能告诉你吗?”风离轩不紧不慢地说,“别多问了,不然我嫌你太吵的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风亦雨吓得赶紧闭嘴,从此不敢轻易吱声。她倒是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独处,整天整天地不说话也是常事。只是日子一天天流逝,风离轩既不杀她,也没有如声称的那样带她回云州去,而云灭也一直没有现身,令她感觉时间就像完全凝滞了,如同一直萦绕于身边的皮草气息一样。
“你倒还真是耐得住性子,”有一天风离轩忽然主动和她说话,“这些天也没看你怎么担心害怕,反而像是长胖了点。很少见到你这么胆大的姑娘。”
云亦雨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捏捏下巴,回答说:“那不能叫胆大……其实我在家里也和现在差不多。反正就是成天一个人坐着闲着,也没什么人陪我说话,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忘了自己究竟置身何地。”
这番话她也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第二天就离开了仓库,换了地方。这回可是鸟枪换炮,住进了一间舒服的民居,虽然地方不大,但是陈设典雅精致。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是此地县太爷金屋藏娇的所在,不但内部条件很好,外面更是掩蔽得当,等闲人根本找不到。她也更加不知道风离轩是用何种手段应付的县太爷及其所藏之娇,否则借她十个胆子恐怕也不敢再在这屋子里住下去。
“把你关在仓库里,只不过想磨磨你的性子,”风离轩解释说,“不过看来你的性子压根不需要磨,那大家都舒服一点吧。”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不是惦念着云灭,风亦雨甚至觉得呆在这里比呆在家里还要好。本来在精英辈出的风家,一个女子本事差点也算不得大事——大不了嫁出去就行了,但摊上一位身为族长的父亲,自己就是个十分不幸的家族之耻了。风氏历史上颇多知名的女战士,自己这样的,走出去说上一声“我是风贺的女儿”,恐怕都会有浑身热辣辣的羞愧感。现在在这里,至少不会随时有轻蔑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好似秋日的蚊蚋一般惹人心烦。
“愚昧的思维,”风离轩嗤之以鼻,“羽人千百年来就是被自己自以为高贵的错觉一点点耗死的。”
这话就深奥了,风亦雨大抵是弄不明白的,而弄不明白的事情对她而言,抛诸脑后就行了。风离轩却忽然问:“风家和云家……这么多年了,现在斗得如何?”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风家和云家的事情。风亦雨愣了愣,发现自己其实对此也不算太熟:“反正就是……隔一段时间总有点纠纷,但是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大规模的冲突……好像就是这样了吧。”
“好像就是这样了……”风离轩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你父亲,大概也会很头疼。”
他止住笑,目光变得离散,看来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风亦雨不敢打扰他,只能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始终绷得紧紧地,即便是笑也只是短短一刹那,但眼神却颇为丰富,让人能从中得到很多复杂的情绪。之前风亦雨亲眼见过他杀人,仅仅是因为那几个路人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几眼,他就毫不犹豫地出手了。那时候的风离轩,目光空空洞洞,似乎什么都不存在,而此时此刻,他倒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雁都……还被那么多森林所围绕吗?”他问,“还是宁州最繁华的城市吗?”
风亦雨想了想:“是不是最繁华的城市……我也不知道。我听好多人说,宁南城现在活脱脱就像一座东陆的大城市,羽族风格的建筑,终究不够大气。但是我还是喜欢雁都,看到城市和森林融为一体,我才觉得那像是羽人的家。”
风离轩将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两眼望着远方:“我们风家的祖屋,还在吗?”
所谓风家的祖屋,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小规模村落了,那是风氏的祖先围绕着一株古老的年木而建立起来的。那棵老树粗大的枝丫上一共延伸出了八座树屋,而围绕在老树旁边的其他的大树上也各有五到六座不等。千百年前,风氏的祖先就从这里开始,为了自己和整个羽族的生存而奋斗,一步一步地让风姓成为羽族的第一大姓。其后该树屋虽然已不再住人,却仍旧被保留了下来,称之为祖屋。每一位风家的新成员经受过成人礼后都会被带到那里,接受光荣的家族启蒙教育。风亦雨自然也不例外。
“在我七岁那年被雷劈过一次,断了一根枝丫,”风亦雨说,“不过主体还在,没受什么损伤。”
风离轩点点头:“看你的样子我就知道,除非家族要求,平时你绝对不会靠近祖屋一步。一方面你觉得它很神圣,另一方面那种地方对你而言也很无聊。”
风亦雨嘿嘿一笑,表示默认,风离轩接着说:“可是我不一样,从小我就喜欢探究一切东西的底细,越是不让我知道的,我越是偏要去弄明白。本来我们风氏子弟不到成人礼不允许靠近祖屋,但我五岁那年就忍不住想要试一试。于是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父母不备,悄悄溜出房门,跑到了祖屋。
“那时候我甚至还不会飞呢,但看着那棵年木矗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刚开始摔下来两三次,差点把腰摔断,但最终我还是硬生生地爬了上去。那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树梢,就好像站在一座万丈高峰的最顶端,体会着风从身体上掠过的快感,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得着月亮。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慢慢推开了主屋的大门,那一刻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当我跨进去之后,深深的失望笼罩住了我。那实实在在只是一座很平凡的树屋而已,由于家族每天派人清洁,里面甚至连尘土味都闻不到。
“它就像你我住的屋子一样,没有神奇,没有秘密,没有耸人听闻的收藏,没有金光灿灿的财富,甚至没有历史的尘埃和时间的锈迹。千百年来它就像一个不容侵犯的神圣图腾,象征着整个家族的无上荣光,但当时在我眼里,它只是一个毫无魅力的死物。”
风亦雨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去描述那座伟大的树屋。前辈的眼神中洋溢着深深地遗憾,穿越了漫长的时间,从童年时代绵延到如今。就连她都能想象得出,那个五岁的小孩面对着一个历史的陈腐物,胸中会充盈着怎样的懊丧与失落。
“但是你可能猜不到,从此以后,我对发掘未知事物的兴趣反而越来越浓了,”风离轩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的失望,所以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那种能弥补我的失望的事物。于是我一直等到年满十五岁,开始离家游离。十年之中我只回过两次家。”